《裙下之臣》缓步风流

1、裙下之臣

　　“公主殿下……骠骑将军他……”
　　“他怎么了！”
　　“骠骑将军……”
　　二更天，梦中惊醒的高清漪再难入眠。她斜靠在床头，耳畔久久回响萦绕的，是一年前她在宫中欣喜备嫁时，骤闻的陆安死讯。
　　月光透过薄纱，照见纱幔之中高清漪的面容。她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生得娇俏动人，自小养尊处优，难免从前娇纵。
　　只是一年时间过去，高清漪也从未想过有一日她可以变成如今的模样。娇纵可以变为隐忍，美貌可以变为利刃，从前所谓大齐最尊贵的公主的身份，也不过是证明她是一个精致的玩偶。
　　而从那之后，高清漪抛下一切，想做的无非是为陆安复仇。
　　高清漪正出神，忽觉左手被人紧紧一握。
　　“清漪……”身边男子梦呓，喃喃叫出了高清漪的名字。
　　高清漪也转过头，面上神情复杂，看着男子的侧脸，朱唇翕动，欲言又止。
　　男子忽然睁开了眼，定定看着高清漪，二人对视好一会儿，高清漪最先移开了目光。男子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如同挠人的小虫，自耳畔爬了进去，就开始挠人的心。高清漪只觉不自在，想撤开被男子紧握住的左手。
　　“公主殿下深夜无眠，想来是微臣让殿下不自在了。”
　　男子也十分识趣，悄然松开了手。
　　高清漪看着自己的左手，只有被男子紧握过的手腕微微泛红，再没有任何痕迹。
　　“你梦中呓语，吵醒我了。”高清漪道。
　　“我呓语什么了？”
　　“……你叫了她的名字。”
　　高清漪别过脸去，沉默了好一会儿，终还是没有说实话。
　　那人“哦”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在这寂寂长夜里肆意回响。
　　“我是有很久没梦见她了，不巧让你听见，是我的错。”男子向高清漪道歉，语气却没有半分歉意。
　　“时候不早了，本公主也不叨扰你，好生与你的旧爱鸳梦重温罢。”
　　高清漪算了算时间，也差不多该是她回公主府的时候了。
　　男子半靠在床上，眼见着高清漪在屏风之后，将外衣一件件穿好，随后毫不留情走出了房门，没有一星半点留恋的意思。
　　“真是个无情的女人。”他重新躺回到床上，自嘲道。
　　**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呓语，但他今夜的确是做梦了。
　　他顺着高清漪的话也说了谎，他没有梦到沈萸，他梦到的是高清漪。
　　他如今是大齐的权臣，是当朝右相。
　　人人皆道魏长晋权倾朝野，无人能比。可无人知道的是，十年前，他也不过是一个爱而不得的苦情人罢了。
　　他与高清漪，不过同病相怜，同仇敌忾，或许命中注定，要走到一起。
　　并非因情因爱，只是一场交易。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仇人，当今的陛下，高清漪的长兄，高瀛。
　　他要报仇的理由再简单正常不过，早些年因为高瀛横刀夺爱，纳了他的青梅沈萸为妃，却又让沈萸遭后宫陷害而死；而现如今，他浸身权力角斗中心多年，从前儿女情长的心思虽淡了，但争夺权位的欲望却一天天看涨，即使不为沈萸报仇，他对高瀛身下的位置也是志在必得的。
　　然而忽然又有一日，他的计划之中出现了一个变数。
　　那日看似如寻常，他依然睥睨朝堂，并无不同。只是蓦然间，一身素缟的高清漪出现在了朝堂之上，那个侧脸，恍惚间让魏长晋以为，他见到了沈萸。
　　他从前从未见过这个传闻中大齐最尊贵受宠的公主，他只有耳闻这位公主自幼被呵护备至，养成娇纵性格，却不想那日见到本人，却半点不见传闻中的骄矜。
　　那时的高清漪，以骠骑将军陆安未亡人的身份，想在朝堂之上给陆安讨回公道，可还未开口便遭到了他的老对头左相的申斥，指责其宫廷女眷身份，竟登临外朝议政之所，实在荒谬。
　　他本以为，高清漪不过是耍耍公主威风，想趁着人多，和她那皇帝哥哥闹上一闹，可他终究低估了高清漪。
　　面对着左相的申斥，高清漪虽微红着眼眶，却不卑不亢，字字珠玑，直呛声到左相一拂衣袖，哑口无言。而后高清漪直直跪在了王座之上的高瀛面前，要求他还陆安以清白，准其尸骨归长安。
　　在魏长晋眼里，陆安有没有谋反根本不重要。虽说他相信，陆家世代为将，各个忠良，可终归伴君如伴虎，君要臣死之时，谋反也只是一个花哨的名头罢了。
　　魏长晋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为何开口帮腔。或许是因为看不惯左相想要和他作对，或许是因为信赖陆安的人品不信他会通敌叛国，或许是因为……
　　或许是因为他对高清漪一见钟情？
　　魏长晋扶额，而后自我否认，摇了摇头。这个念头过于荒谬，他不知这念头如何猝不及防在他灵台一闪而过，或是说如今他当真对高清漪动了情？
　　魏长晋起身推开窗，夜风微微，但吹在衣衫单薄的魏长晋身上，他还是不由打了个颤。
　　他很深刻地思索了一番，其实高清漪和沈萸一点儿也不像。
　　**
　　自那夜之后，高清漪和魏长晋有许久的时间未曾见面了。从仲夏到初秋，高清漪没有住在公主府，回到了深宫，最远也不过是走到御花园中。魏长晋桌案前，宫内眼线递来的消息堆满了他的案头，那些密信却也不过是“长公主安”四个字。
　　这一日魏长晋入宫与高瀛议事，高瀛揽着新近得宠的婕妤在御花园里接见他，与他说着近期朝堂上下不大不小的政事。
　　初秋本是无甚景致可赏的，草枯叶败，萧然落拓，活像个郁郁不得志的困厄书生，也像曾经的魏长晋。
　　高瀛心不在焉，只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他攀谈，末了说了句“若无大事，全凭右相做主”。高瀛揽着婕妤亲热欢喜，魏长晋自然不会再自讨没趣，便识相告了退。
　　能有何大事？最大的一桩不过是大梁的使臣不日将来和谈，高瀛让他操办接见之事罢了，却也不是什么迫在眉睫之事。
　　魏长晋自无心赏景，可想到好容易在这宫闱里，兴许能见上高清漪一面，他便刻意多作了逗留。果不其然，高清漪便坐在芙蓉池边，看着满池萎顿残荷，似是怔怔出着神。
　　魏长晋走到很近的时候，高清漪方才后知后觉他的出现。
　　高清漪抬头看他那一眼看得淡淡，便仿佛只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魏长晋恭敬地朝她行了礼，礼数周全，便是他先头向高瀛行礼，也不至于此。
　　“右相免礼罢。”
　　她端的是皇家公主的架子，而她也的确如此，生来至今从来都是养尊处优，若不是因为陆安的缘故，恐怕他与这位娇贵的天家公主这辈子不会有交集。
　　如果高清漪一生过得顺遂，至她如今的年纪，她应该已经与陆安完婚。倘使高瀛信得过他魏长晋，或许会让他来作高清漪与陆安婚事的迎亲使，来抬一抬他这妹妹本就尊贵的地位。而他若是在那样场合见到一身嫁衣的高清漪，想来根本不会将她与沈萸联想到一块，至多，看到那般热闹美满的场合，他会对此生未能和沈萸共结连理，而产生一丝丝的遗憾罢了。
　　“骠骑将军的事……”
　　大梁已然要前来和谈，这也算是他长久来努力促成的结果。两国既已是和谈，那先前陆安“通敌”之事便显得无稽，自不会再去提及；但毕竟陆安是高瀛御口亲认的“叛贼”，眼下不过一年多过去，高瀛也不会自打脸面承认自己错怪了好人，此事暂时便也只能不了了之。
　　好在是，陆安尸骨归长安的事，在魏长晋插手后有了好结果，想来再过些日子便可归国入土为安。
　　“嗯，本公主知道，右相尽力了，清漪在此，不胜感激。”
　　高清漪说是不胜感激，可言语里并没有一星半点真正感激的意思。魏长晋总觉得，自己只是她用得还算趁手的一样工具，此刻她所求的事有了结果，也便过河拆了桥。哧，也不是，高清漪贵为长公主，他本就是他们兄妹的臣子，为臣者替主子奔忙本就是应该的，说什么“过河拆桥”？
　　魏长晋大约是被高清漪的冷淡刺激到了，他四顾之下此处并无旁人，不由朝高清漪靠近了半步，凑到了高清漪耳畔，低声道了句：“长公主感谢人的架势，微臣可受不起。”
　　高清漪侧过脸，魏长晋的唇角轻轻擦过高清漪的耳垂，如一片鸿羽轻轻，不着痕迹。高清漪一身华服珠翠，微微侧脸时钗环玎珰，叮叮当当的声音敲打在魏长晋心上，加上高清漪看他时那凛冽的一眼，魏长晋轻喟，终还是退了步伐。
　　高清漪道：“君臣，终还是有别的。”
　　“是吗？”魏长晋欲言又止，将剩下的半句话吞回了肚子中。
　　“我很感谢你帮我为陆安所做的一切，但我想事已至此，我所求也已达到，至于你的目的，我不会插手干涉。我想，我们的交易，也差不多结束了，日后……”
　　“你说，君臣有别？”魏长晋打断了高清漪的话，反而重新就着她先头的话继续了下去。
　　高清漪也不由一愣，片刻后才答道：“是。”
　　“如今你是君，我是臣。”魏长晋又顿了顿，打量起高清漪，高清漪敛眸，神色稍变，他便知道其实高清漪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和聪明人打交道便是如此，这也是当初高清漪来求他时，他没有过多思索便答应了的原因。
　　“我早就说过，我们之间心有灵犀，天生便是盟友。”魏长晋笑了笑。
　　“是吗？只可惜，同床异梦。”高清漪没有好脸色，说完便拂袖离去。
　　魏长晋惹恼了高清漪，却反倒高兴。
　　她说的“同床异梦”大约是夏夜里那次，也是他们的上一次见面。
　　高清漪说他梦呓喊了沈萸的名字，可他直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晚上他梦到的是高清漪。
　　**
　　高清漪当真应了魏长晋的话，是个绝对无情的女人，利用完他之后便将他一脚踢开，半点不顾他们之间的情分。
　　可魏长晋却十分乐在其中。高清漪越对他不屑一顾，他越是对她有兴致。
　　如果说最开始他把高清漪当作是沈萸的替身，可反倒如今，越陷越深的人是他自己。
　　高清漪和沈萸一点儿也不像。高清漪高高在上，是天上的月亮，他从前也只是和芸芸众生一样，看着水中月倒影，感叹着今夜月色真美的普通人；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也开始妄想，自己可以做摘月亮的人，攀上那山之上，云之巅。
　　那月亮越藏到乌云之后，他看不见水中的影子，便越想要拨开层云一探究竟。
　　魏长晋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魏长晋开始忙碌起迎接大梁使节与和谈之事，或许忙碌着的时候，他便可以将他的月亮暂时抛诸脑后。
　　他再一次见到高清漪，是在迎大梁使节的国宴上，高清漪作为大齐最尊贵的长公主，坐在了高瀛下首第一的位置，正对着大梁使节，也即大梁的太子。
　　大梁的太子李墨在梁便有着风流的名头，而李墨本人也确实是生得一副招摇的桃花眼风流样。
　　这样的人，说出怎样荒唐的话其实都不足为奇。
　　“……齐帝陛下，若是和谈，长公主年岁与我亦相当，何不结你我两国秦晋之好？”
　　高瀛喝得醉意熏熏，听得个“好”字便也连连称好。
　　而高清漪本人，正坐在李墨的对面，席上滴酒未沾，可到这时却也没开口说到半个“不”字。
　　魏长晋紧紧握住手中的酒杯，终于还是一字未开口。
　　这件事他说白了，只是局外人，和左相那个老头无甚区别。况且公主和亲是历来的习惯，高清漪几个庶出不得宠的妹妹老早便嫁往了边塞，或柔然或鲜卑。如此想来，长公主在失了陆安这个夫婿后，还能得大梁太子这个夫婿，未来等梁帝那个老头子两眼一闭，高清漪便是正儿八经的大梁皇后，啧啧，如此想来，这门亲事真真是再好不过。
　　这不，高清漪本人也未曾和她皇帝哥哥撒娇说上一句不好，她本人都愿意的事，魏长晋又有何原因要开口反对呢？
　　魏长晋在大殿里呆得发闷，悄然离了席，在御花园里吹着夜风，倒也清醒了不少。
　　只是他转头的时候，见到了一身华服的高清漪。魏长晋不由又晃了晃自己的脑袋，还以为自己酒醉未曾清醒，竟把谁错看成了高清漪。
　　“我以为，你先头会说些什么。”
　　这冷淡的声音，魏长晋再熟悉不过。便是在为数不多与高清漪交颈而卧的夜晚里，床笫之间，高清漪呻吟的声音也不见一丝一毫娇嗔，从来都是清清淡淡冷冷傲傲。
　　魏长晋有时候会想，或许是因为他从来在高清漪身上感受不到征服欲，所以才会对她念念不忘。
　　魏长晋觉得有些可笑，他双手撑在湖边的汉白玉栏杆上，看着池水被夜风吹起一点点的涟漪泛滥，缓缓开口说道：“说什么？哦，是忘记恭喜您了。微臣恭祝长公主觅得佳婿，鸾凤和鸣。”
　　高清漪似乎叹了一口气，而这叹息被裹挟在夜风里，几不可闻。
　　“佳婿？”高清漪语气略带着嘲讽。
　　李墨在大梁的太子府里，除了太子正妃之外，妃妾子嗣，哪个都不缺。就算她高清漪再不拿自己婚事过意，李墨也决计不是一个良配。
　　“高清漪，你不觉得你自己有些可笑吗？上次是你自己亲口说的，我们的交易到此为止，怎么到今天你发现你又有所求了，便又赖上我了吗？”魏长晋借着一点醉意，将这番话说了出口。
　　“罢了。”高清漪叹道，“我没有要来求你什么的意思，毕竟我们之间……是啊，嫁给大梁太子，日后我便是大梁的皇后了，我何必要拒绝？只是……”
　　“只是什么？”
　　“若是日后皇兄选你做我的送亲使，你便不要答应了罢。”
　　魏长晋脱口而出便想要问“为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他们之间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最好的，便是自此之后不要见面，也便不会再有干系。
　　魏长晋对着高清漪点了点头。
　　高清漪难得的，在他面前一展笑意，又继续絮絮说道：“他日你若是起事，我怕是已然在大梁了。我和皇兄之间的恩怨，我虽无法放下，可他终究是我兄长，若你成事，给他个痛快罢。”
　　“成王败寇，若我事败呢？”
　　“你不会事败的。”
　　魏长晋望着高清漪的笑，最后说了一个“好”字。
　　**
　　魏长晋没有想过，那次宴会离席后的相见，是他和高清漪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他依着高清漪的话，没有去做高清漪往大梁的送亲使。
　　在高清漪的送亲仪仗出了长安城不久后，他率兵起了事。
　　高瀛或许不是一个好皇帝，但他到底是一个好兄长，除了在陆安那件事上对不起高清漪之外，他一直没有亏待过高清漪。
　　高瀛的亲卫队有大半，都被他派遣到高清漪的送亲卫队中，此刻根本来不及回头。
　　魏长晋为这一日筹谋，没有太长的时间，他的成功轻易，也不过是基于高瀛的过分荒唐。
　　他如愿取得了帝位，改了国号，或许通过今后几年、或者十几年、或者几十年的励精图治，作为胜利者，他可以掩盖篡位的史实，通过政绩来赢得后世人的称赞。
　　但是魏长晋想，他这辈子终究还是缺了些什么。
　　他还是依着高清漪的话，给了高瀛善终和体面，还替高瀛追封了沈萸为皇后，给了沈萸死后的哀荣和名分。
　　而高清漪，他想，终究是这辈子都无机会得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