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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浮身沉鳞 ...

  •   我拼命想留住自己的生命,像把筛子去盛水。
      中箭的滋味不好受,委实不好受,尽管这已经是我第二次中箭了,从上一次期盼他会对汩汩流出的鲜血惊慌却不曾留意我,到这一次希望能在他眼睛里寻到一点点担心却仍旧是失望,我似乎心理承受能力大了许多。成德总说他有些无情,看不见别人对他的好,我总是一次再一次的告诉成德,他从来就不无情,因为他的苦,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并且我们都不是他愿意放进心里的人。
      世间的绝大部分人都是不见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欲望无尽,难免就自欺欺人了,可惜我是少部分人,我远远地见到南墙就会止步另寻出路,傻瓜才会撞上去,呀,可是书上也说,平凡人都有自己的执着,我也是个平凡人,再平凡不过了。
      一
      我毫无预知的醒来,两只眼皮重的要死,我还是躺在这张小床上,这张小床旁边趴着睡着的人还是成德。这一箭刺入了我的肩胛骨,我是个狠厉的女子,留着仅有的力气自己抓着箭羽想要把它拔出来,没想到射箭的人力气这么大,入骨极深,还留了小半截箭头在我的肩膀里。我坐不起身,便轻轻的唤醒成德,他猛地抬头,眼睛里可怖的红血丝就这么硬生生的闯到我的视线里,我鼻头一酸,抬起没受伤的胳膊握了握他的手示意我很好。
      成德跑出去给我拿药,我微微喘着,借着剩下的力气艰难地站着了地,晃晃悠悠地走出房门,天气不大好,没有阳光。我看到他站在柳树下,满塘盛放的荷花也不及他的一颦一蹙让我来的心动,他就那样站着,还像以前一样的姿势。
      他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偏头瞧我,我缓缓的迎了上去,屈身叫了一声“公子”。他似乎忘记了昨天晚上有一个叫做珑郁的女子在他面前受了一箭,也不叫我平身,只是俯视着我良久。我感觉自己已经撑不住了,地面似乎在流动摇晃,好在成德及时跑了过来,“公子,这是西房的丫头,可是做错了什么事?”,他抹了一把汗。
      “没事,你带她下去吧,给她好一点的伤药,伤好后就放她出府吧,我这儿不需要这么有能耐的丫头”。
      他是指昨晚的事吗?我冷汗涔涔,咬住下唇,成德立马扶住我,附在我耳边低声说道:“珑郁啊,别傻了,走吧”。
      这一声走吧,让我心中一恸,我被他半扶半拉着走开,泪水和汗水流了满面,我告诉自己,这都是真的,他真的是这样说的,死心吧。
      我回头挣扎着看他,他也转身离开了,微微不利索着的右腿,再一次把我拉进回忆里。
      二
      我是阿舍列国的公主,一身武艺,与一个叫做江正的人师出同门,不过,那个师傅只有我们两个弟子。
      我见过江正,那一日他陪同他的父亲——梁国的丞相来我们阿舍列作为使者谈判关于领土主权的问题。因为我是下一任储君,不能轻易见外国使者,父亲让我藏在屏风后面看,这一看,误终身啊,可恨阿舍列国的这一条不成文规定让江正从不曾正眼见过我。
      五年过去了,老虎一般的梁国终于想要把阿舍列这个盘中餐吃掉了,大战在即,我身为一国储君,是必定要亲上战场的。没想到,与我对战的就是五年前那个让我开始愿意学做中原的女红的男子,我突然又有点庆幸并感谢那个不成文规定了。
      江正与我是一个老师教的武艺,自然十分清楚对方的剑回刀转之势,我还是被打败了。此时父亲杀红了眼,看到我倒在地下,简直要吃人一般挥着大刀就朝江正砍来,结果很不好,父亲被江正的侍卫用流箭射死了,我大叫了一声陷入昏迷。
      醒来后,我呆呆的躺在那里,湿热的泪从眼尾流下,流进我的耳朵里,流进我的心里。阿舍列本就是小国,自古怀柔政策到最后还是兵戎相见,大国吞小国,阿舍列到了父亲这一代早就是一身空皮囊,民不聊生。虽然明白阿舍列覆灭是迟早的事,但父亲身亡,族人生死未卜,无家可归,无国可依,我心中很难受。
      我记得老师告诉过我,战争年代每一个人的选择或多或少都是迫不得已,没有谁天生就喜欢杀戮,没有谁天生就会杀戮,未来兵戎相见的时候,心中多记着点彼此的难处,或许心里会好受些。是啊,江正又有什么错呢?他从来就不认识我,他身为梁国朝臣,负命来战,而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可能是阿舍列历代以来最不靠谱的储君了吧,因为我不恨,我也不想复国。
      三
      我被关进大牢十个多月,被放出来入府为奴,巧了,入的还是江正的府。这让我很庆幸也很惊讶,梁国对待俘虏而且这个俘虏还是敌国的储君居然如此仁慈,我以为至少要沦为军营苦力或者赤身游街什么的,我连如何在忍受耻辱之前了结自己的性命而不显得太过诡异都想好了。
      在后来漫长的为奴期间,与我最要好的便是江正的贴身侍卫——成德,他深知我的心意,也绞尽脑汁给我与江正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可江正正眼瞧我的时候要么是月黑风高夜,黑漆漆什么也看不着,要么是我感冒必须得戴上面纱防止传染。后来,成德告诉我,你和公子此生无缘啊,我不信。
      直到一年前的一天,成德偷偷带上我,跟着江正出征的军队去打仗,我会武功,好歹能帮着点什么,成德还笑话我说,你还真是没心没肺,入了敌国为奴被卖了还替别人数钱啊?
      怎么着,我乐意。
      其实,女眷是不能上战场的,更何况我一个奴隶更加没资格,我徘徊在军营中间,心中总觉不安,果然,两个时辰后,成德满身是血的跑回来招呼两支军队就走了,我知道一定出事了。
      我见到江正的时候,他的膝盖上插着一把冰冷冰冷的匕首,我脱去奴服,在身上抹了泥巴和尸体的血,朝他跑去,厮打慌乱之中没有人注意我,我死死抠着自己颤抖的手,不停的深呼吸,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袖口,江正神志不清,我不知道他到底还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
      我放平他的腿,不停的回想当初老师是怎么教我包扎的,血腥味让恶心的感觉不断的涌到喉头,我摸着他微蹙的眉,你给我点勇气吧江正,你不能死的,谁死了你都不能死。
      我一鼓作气把匕首顺着插入的方向拔了出来,热乎乎的血溅了我一脸,我眼睛里血泪交织,又疼又涩,模糊的几乎看不清,江正啊江正,我搂着你你会不会少疼一些?
      其实,这怎么可能,这只不过是战场上一个女子荒唐却又温暖的自我安慰罢了。
      成德告诉我,江正的右腿恐怕是要废了,匕首插膝盖插的深,膝盖伤了,走路都困难,我捂住脸,老天爷一向就是这样,把凡夫俗子的命运当作自己的一个玩笑。
      江正本就话少,得知这个消息后更是沉默寡言,如此年轻正是血气方刚平征天下的时候,他只能在府里休养,对于一个打仗的人来说,这是奇耻大辱,成德有段时间每日来我这儿诉苦,江正发火不打骂下人,不拒绝访客,只是站着盯着一个盒子发呆,一站就是一整天,没有人敢劝他,也没有人能劝得了他。
      我很伤心,我想做那个能淡化他伤疤的人,成德安排我做贴身丫鬟,这很好,如果朝夕相处我什么也改变不了,那我也许会相信我和他一丁点——芝麻大的缘分也没有。
      四
      他真的很平淡,让我有一种他已经看破红尘的感觉,我不知道这是心态太好还是忍耐力强大的可怕,有时候江正能吩咐我一句,我会高兴半天,可大多数时候,他连个手势也没有。我陪在他身边,一个月,三个月……整整的七个月的时间,他和我说过的话屈指可数,成德问我,你不失望吗?如果换做是他,他可能都绝望了。我笑笑,我对他不是像成德对江正,这不一样。
      七个月的末尾,出事了。
      那天晚上,我刚从江正的房里出来准备去打水,练武之人本能的感应到周围的不对劲,我去喊成德,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认出来刺客就是从前阿舍列国的大将。
      在满怀仇恨之人面前这个时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根本没有用,他惊怒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深深地杀意,不管我是不是自愿为奴,我都已经是俘虏,他会杀了我的。
      成德赶来的时候,江正已经持着剑立在那里,我也抓着一把匕首站在他的旁边,大将见成德赶来,直接朝我和江正的方向刺来,江正有条不紊的抵挡着,我却看着心惊胆战,他的腿不似以前灵活,阿舍列人本就力大如牛,敏捷好斗,我朝成德喊道:“快来保护公子!”
      我拿着一把短短的匕首,上面映着我苍白的面容,对面站的是我的族人,是我阿舍列国的人,我不可能下的去手。
      我们都不多废话,直接开打了,大将似乎有意避开我,去攻击成德他们,我低声用阿舍列语怒道:“他只不过是奉了皇帝之命,这不是他的错,难道你们想凭这蝼蚁之力去撼动梁国这棵大树吗?”
      大将眼底发红,“公主,你投降了!你怎么对得起族人!他我非杀不可!”
      我的胳膊上已经被划了好几道口子,鲜血染红了我的衣袖,我回头看他,他依旧冷冷的站在那里,并不需要成德的保护,手起剑落毫不犹豫心软,地面上越来越多的都是我族人的尸体,可能这一夜,阿舍列国的最后几人也将丧命于此。
      我读懂了大将将要做出的动作,他正一步步往后退。我流下泪,匕首掉在灰红相间的地上,江正此刻看上去已经有些吃力,我走回去,走到他身边,抱住他,承受了由我族人射出的那一箭,力道之大从我的腰腹穿透,我感觉自己的力气慢慢流逝,我看不清江正的脸,感觉不到江正的温度,只听到耳边是成德悲伤的声音,江正,你会为我有一丝丝难过吗?
      半空轰隆了一声,像天空的地板上滚着几十面铜鼓,朦胧中,觉得有人似乎在抚摸着我的脸,带着一些傻劲,又有些颤抖,成德恐怕有点伤心吧,我可能要死了。
      之后成德没有再同意我去江正的房里服侍,他怕我旧伤难愈,每日给我送好吃的来,有时候会给我偷拿几幅江正写的字给我看,这是睹物思人。我问他我昏迷之后的情形,他支支吾吾闪烁其词,说江正那时候也受了点伤,吩咐处理了刺客后便回屋了,甚至都不曾问过我是谁,为什么我会武功。我其实早应该猜到结果就是这样。
      我甚至有想过,我是不是该直接走到他面前,和他先打个招呼,“嗨,江正。你还记得七年前你老师的另一个弟子么?巧的很,我就是。”然后再用一句中原的话——“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可惜最后一句不太吉利——“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这句还是不说了。这样的方式虽然傻了点,但应该是最简单粗暴的,但我想,按照江正的性格,他可能嗯一声,就没下文了。况且,我说出来之后呢,再提醒他一遍我是个敌国的俘虏?这绝对是行不通的。
      后来我便在这一方院子里生活,成德待我很好,所以我有幸不用做那些苦活累活,不用和别的丫鬟低头伺候,过得很是轻松自在,我坐在荷花塘旁边,粗略一算,已经一年左右没有见过江正了,仔细一算,他也许久没有来他最常来的荷花塘了。一只被沤烂的只剩网纱般筋络的白杨叶飘落在我手心中。从前的春梦,像这只白杨叶,剩下的最坚固的是根根筋络,而那些最美丽的内容已经所剩无几了。
      五
      我的腰上留了个小小的却很深的疤痕,颜色很淡,一点也不丑,那么厉害的箭术只在我伤口上留下这样小的疤痕,已经是我莫大的幸运了,何况我差点忘记了我是一个俘虏,还能被救活更是主人仁慈。
      这是我在江府生活的完整的第一年,江正还是没有认识我,没有为我动容,更没有爱上我,我虽没有心灰意冷,但也没有再次尝试的心思,就这样吧,尚且能够生活在他生活的地方,多好的结局。
      一次,成德跑来陪我说话,还给我带了曾经生活在阿舍列才能吃到的糕点,我有点感动,成德笑嘻嘻的看着我,我觉得他总是这样殷勤,傻傻的,我心中一动加上心血来潮,出口便问道:“成德,你若是喜欢我,我愿意的”。我以为他会脸红,没想到他的脸倒是白了几个度,连说话都结巴了,“珑郁,你……你开什么玩笑,我……我只是……”
      我哈哈大笑着打断他,“逗你玩呢,着什么急,都结巴了,谢谢你的糕点啊”,我没有再去看他,便回了屋子,这是我和成德第一次以这样尴尬的场面结束聊天。
      后来好几天也没有见到成德,等到再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看上去有些疲惫,来我这儿一句话没说先喝了一大壶凉茶后,长长叹一口气,才开口:“公子他太不容易了,珑郁,你知道么,朝廷放弃了公子就算了,连丞相都放弃了公子,这可是丞相的亲生儿子啊,说不要就不要,他们从来不理解公子的辛苦与隐忍……”我心里一痛,是啊,这些贵族,哪懂人心的可贵,哪懂亲情的深厚,眼里永远只有权势与利益。
      我悄悄跑去江正的屋外,从窗子的罅隙中看他,他站在书桌前,桌上有许多书,还有他最珍爱的剑,他的脸色并不很好,我知道今天他的弟弟来到府里,不是来关心的,而是来取笑嘲讽的,还当着他的面,想要玷污他的贴身侍女,他取了成德的刀伤了他的弟弟。那么,明天或者今夜,就会有丞相府的人来质问,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想起七年前,他随同他父亲来到阿舍列的殿中,不卑不亢,少年意气,连父亲都夸赞,丞相也是一脸自豪,可如今,物是人非,亲情冷漠,少年的鸿鹄之志就这样被磨蚀,我很想走到他旁边陪着他,很想很想。
      麻烦第二天就来了,丞相府派了人过来,说是奉丞相之命杖责公子五十,我不敢相信江正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被自己父亲的家丁杖打,这是侮辱,这如何能忍!成德先冲了上去,大喝一声,但他们根本就不理会,我想怒喊,江正你反抗啊,你杀了他们啊!你不要委曲求全!你如何能委曲求全!
      可是江正只是立在那里,好像与世界隔绝。
      在木板就要打上去的那一刻,我扑了上去,板子没有停下,也来不及停下,重重的打在我的背上,我喉头一热,成德惊着过来把我拉开,我记得自己有些着魔地说:“我死也不会放开的,你们这些无耻之徒,都来打我好了!”
      江正忽然把我推开,淡淡地说了一句:“不知死活的丫头,成德,把她关起来”,我一口血从紧闭的嘴唇中漫出来,踉跄着抽出成德的刀一阵砍,我知道自己的后果定是没有活路,但我不允许他们这样对待江正。
      我被赐了毒馒头,因为我还没有到能被赐毒酒的资格,只有毒馒头,成德带着大夫过来救我的时候,我只剩一口气了,成德不停地在我耳边说,“珑郁,珑郁,你不能死,你死了,他怎么办啊”,他是谁?会是江正吗?可我从来不曾在他的眼里出现过,更别说他的心里了。
      不过,我觉得可能自己上辈子是只猫有九条命,这么多次命在旦夕都没有死,每次都在阎王爷家门口又被拉了回来,没有来得及敲门。
      在这次事件之后,我整整两年没有见到江正,连成德也不常见了,我只是一个人在这孤零零的小院子里看春夏秋冬,看虫子的生老病死。
      我看着荷花塘,冬天了,哪有什么荷花,只有厚厚的冰渣子。距离我第一次见到江正已经九年过去了,我数了数,我和他讲过的话,依旧还是屈指可数,现在我二十四岁,他二十七岁。前些年,我与他即使在同一个府中,却每日都在思念他,现在,我虽然总是想起他,却不是很思念了,我问成德这是个什么原因,成德也想了很久,第三次见我才给了我答案,他说:“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入骨”,我恍然发觉,是这样吗?我对江正的感情已经到了入骨的地步了?成德看上去好像有些难过,他点点头,可能是吧,他复问我:“你见不到他,他……不爱你,你会不会失望,绝望?你有放弃的那一天吗?”
      没有。
      “值得吗?为了公子,受了这么多不该受的伤,真的值得吗?你也许和他永远不会在一起”。
      我摇头,你问我爱他值不值得,其实你应该知道,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六
      近来我感觉自己似乎越来越容易疲惫困倦,经常小憩一下就是好几个时辰,也没什么胃口,见到馒头就恶心,我觉得一定是上次吃了毒馒头的原因,不大愿意吃馒头了,又中了毒,身体落下了什么不好的病症吧。我没有告诉成德,这也不该告诉成德,每次成德来的时候,我也是强打着精神,不过好在我身体底子不错,装的挺像样,看不大出来。
      有一天,成德突然晚上匆匆忙忙跑过来找我,我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他盯着我,我被看得发毛,难道我的不对劲被他看出来了?不应该啊。成德耷拉着肩膀,声音低低地,“珑郁……公子他……”,我有些惊慌,拽住他的袖子,着急地问:“他怎么了?”
      “公子他要成亲了”,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我,想要抓住我的一切表情。
      我吁了一口气,这个年纪,也该成亲了,若是放在旁人,恐怕都生了四五个娃了,我笑笑,“不是挺好的,你这么苦大仇深做什么,他娶了哪家的姑娘?”
      成德觉得不可思议,半天没反应过来,不相信这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他可能觉得我应该会很难过,会哭,可我真的不难过,我只是担心他娶得是不是他所爱的。
      “他娶得是……司马的女儿,公子是自愿上门提亲的,丞相也是允了的,因为丞相他——现在需要司马的支持”。
      我嘴角的笑容渐渐敛去,江正你究竟是真的爱慕这个女子还是为了你的父亲的官权?你究竟是想要追求你的幸福还是愿意牺牲你的幸福?
      我乏的不行,让成德离开了,成德临走前抱住我,声音有点颤抖:“珑郁,我愿意的,你记好了,我愿意的”。
      我后来思考过成德的话,当初成德摆明过态度,这么久也是对我举止有礼,没有僭越,他突然说出那样一番话可不像是真的情深的模样,难道他突然爱上了我?不可能吧,他也许是悲悯我对江正的爱情,也许是悲悯我这个人,男人都有对女人的保护欲,他也许是看我可怜,怕我想不开,才对我说出这些话。
      府里很快张灯结彩,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喜气热闹过了,我踏出院子,隔了这么久,再一次来到荷塘边,柳条都长的很长了,一个丫头匆忙中撞到了我,她应该是新来的没有见过我,以为我是什么贵人,跪下来颤颤巍巍的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冲撞了贵人”,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扶起她,“你看我穿的不是和你一样?哪里是什么贵人”。
      她脸一红,发现真的是这样,便不害怕了,向我招呼手,“快去前厅帮帮忙啊,都来不及挂灯笼了”,便又匆忙的走了。
      我来到前厅,好久没有看见过这样多的人,这样的热闹,大家脸上都是笑容,大家也都是真的替自己的公子高兴,我走上前去帮忙,一个年纪稍大的仆人拉着我说话,“公子总算是要娶亲了,这么些年了,公子也总算熬过来了,听说,司马家的小姐漂亮又温柔,琴棋书画样样拿手,这可真好啊,而且,公子复职了!又变成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啦!”
      我笑盈盈地听着他说,心中酸涩难辨。江正,你要快活,要快活一点。
      七
      江正成亲那天晚上,府里锣鼓喧天,宾客不绝,连成德都忙得不得了。我在自己的小床上睡觉,听着外面的炮竹声,客人的嬉笑声,锣鼓乐不绝于耳,我微凉的泪顺着眼尾流进耳里,流进我的心里,也是微微的凉。
      我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开始发麻了,有时候连一个杯子都拿的吃力,我有时候会想: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呢,我死时会是什么样子呢,江正不认识我也好,没有爱我更好,我宁愿成德伤心我也不想要江正有一些些的难过或者遗憾。
      我快要陷入昏沉,眼皮开始沉重,知觉也在一点点的消退,我心里挣扎着,要是我能看到江正再一次意气风发的从疆场上凯旋多好,我现在还舍不得死。
      渐渐地,我感觉周遭的声音不对劲,我听到了惊吓声,刀剑声,怒吼声,我猛的一惊醒,穿上鞋子就往外面跑,果然,原本该欢庆热闹的成亲宴却变成了屠宰场,地上躺着许多宾客的尸体,大红的灯笼溅上了殷红的血,愈加红的诡异,厮杀中,有人骑着马拿着圣谕喊道:“江正听令,司马令造反,命你捉拿罪犯,格杀勿论!”
      我突然笑起来,上苍不公,本该洞房花烛夜,本该是江正新的起点,就这样毁了。
      我疯狂的找他的身影,他穿着一身喜服,怀中抱着一个垂死的女人,那是司马的女儿吧,我觉得,他是爱她的,怜惜她的,因为他的眼神惨淡,因为他抱她抱的那么紧。
      司马家族造反,是早就密谋好的,将女儿嫁入丞相府不过是一个障眼法,司马的女儿不过是一颗可怜的棋子,用完了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戳穿暴露,现在要杀自己的是自己女婿。
      我从地上一个死掉的侍卫手中使劲拔出还带着血的刀,朝江正走去,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可能是悲愤命运的无情,悲愤皇家的冷血,悲愤现在的一切,我见人就砍,脚步不稳,成德扶住我,他很冷静地低声斥责我,“你出来做什么!快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珑郁听话!”
      我拍拍成德的手,“不要小瞧我的实力,而且我不可能置他于不顾,我不是要保护他,我是替他解决那些低贱的畜生”。
      成德知我心意已绝,我脸上全是血珠,他从我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看不出来血污下面的脸惨白的像鬼一样。
      是的,这是我第二次中箭,第二次在他面前中的箭,流箭之中根本分不清是谁射出的,我倒在血泊中,他没有弯腰看我,他没有松开抱着新娘的手,我傻气的笑,江正,你终于有一个放进心里的人了。成德一个劲的杀人,披荆斩棘抱住我,声音都已经哑了,我想安慰他我没事,他抱住我的头,哽咽,“我说过我愿意的,你怎么就不给我机会呢,珑郁,你怎么这么自私,把全部都给了公子,什么都不愿留给我啊珑郁”。
      八
      我醒来的时候,身边趴着的还是成德,永远也只有成德愿意这样陪着我,我想他一定已经知道我快要油尽灯枯了,可怜的成德,是我自私,我没法嫁给你了,没办法许给你承诺。
      前几天还喜气洋洋的江府,今天却看上去凄凉凋零,白色的灵堂中是江正已经过门的妻子,荷塘边的他一身丧服,让我看了很心疼。
      他告诉成德让我伤好后出府,我可以去哪里呢?这一次可能真的要去敲阎王爷家的门了,我看着成德泛青的眼眶,消瘦的脸庞,我摸上他的脸,轻轻地说,“成德,我对不起你,我不愿意的,我从来就不愿意”。
      多么温柔的一记刀啊,打在成德的心里,他眼睛里的湿意渐浓,他握着我的手握的越来越紧,其实他可以不用握的这样紧的,我也没有力气挣脱了,不过没关系,我也感觉不到痛了。
      我连续喝了好几天的药,其实我和成德心里都明白,喝再多的药也无济于事,我央浼他带我出府吧,我想死在外面,我想死在有阿舍列的地方,我想死在我出生的地方。
      没想到,我真的可以就这样离开。
      九
      成德拼命想留住我的生命,像把筛子去盛水。
      我将尽之际,成德抱着我灰败残破的身体坐在曾经叫阿舍列的地方,那里有山有水,有我第一次就爱上的江正。成德还是不能接受我要死了的事实,但我看得出来,他忍着自己的难过,忍着不说,而我早已没有力气说话,他看懂了我的眼神,我说,哭吧成德,哭出来总会好受些的。他没有再忍下去,我第一次见到原来一个大男人也是可以泪水像绝了堤坝一般这么快速并且汹涌的流下来,每一滴都落在我的耳旁,已经失去知觉的我居然感受到了这泪水的温度有些烫人。
      成德想要告诉我什么,我已经有些听不清了,他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他开始颤抖,他开始摇晃我的身体,他的嘴巴在动我什么也听不到了。
      眼睛闭上的那一刻,我有些庆幸,抱着我的人还好是成德,如果是江正此时陪着我,那他一定爱极了我,我是绝不忍让他这样伤心,让他亲眼看着我死去的。
      成德说的没错,我才是那个最自私,最无情的人。
      十(成德篇)
      我还是不愿相信她已经死了,她真的死了,公子默默地爱了她十二年,我痴痴地爱她爱了五年,我可以爱的光明正大,可是我不敢,我太懦弱了,我害怕拒绝,害怕连陪她的可能也没有了,没有人比我还要清楚她有多爱公子,没有人。
      我唯一庆幸的是,这么多年来在她身边的人是我,看她哭看她笑的人是我,最后亲手埋葬她的人也是我,公子,有时候我有些恨你,你连爱的勇气的没有,却让她满心都是你,我说你无情,她说你也苦,她是世上最懂你的人。
      公子早就知道和他师出同门的是阿舍列的公主,叫做玉珑。十二年前,他偷偷去师父家中想学师父的剑术,他藏在大枇杷树里,师父身边的梅花桩上立着一个展颜让万物都失色的女孩,握着一把银色匕首,一招一式都像跳舞一样漂亮。他盯着看了许久,他知道自己陷进去了。他们都是这样的心有灵犀,同样第一眼就爱上,同样爱的那么苦那么隐晦,他们二人说是有缘其实最是无缘。
      公子向丞相多次提过想要迎娶阿舍列的公主,丞相每次都怒遏不止,家法伺候,公子不明白为什么丞相这样反对,直到那一年皇帝让他灭了阿舍列国他才知道,上疆场前,公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五天才出来,穿上盔甲,拿上剑。
      我知道公子这样做是要保护她,别人出战定不会手下留情,她要么死路一条要么充配军妓。后来公子四处奔波,将玉珑的姓名身份背景全部更换,才将她从那批要处死的俘虏中救出来让她入府,可是他还是不能娶她,一旦过多注意她,他费尽心思想要隐藏的秘密都会渐渐暴露。
      于是我就成了公子的另一双眼睛,另一双手,保护玉珑,每日向公子汇报玉珑做了什么,不,此时她叫珑郁了。
      珑郁那次赶去战场,公子不管自己受伤的右腿,满脸怒气的提剑指着我,我从未见公子那样暴躁,朝着我怒吼,你怎么护她的!你怎么可以让她来!我一言不发,我想着,公子你杀了我吧,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看着我爱的人每日在我面前为我的公子难过,为了公子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我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公子因为右腿废了,便被自己的父亲、被自己一心忠诚的朝廷抛弃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和珑郁说,珑郁一定比任何人都要难过。
      后来,公子以为只要他不去见她,避开她就什么事也没有,可是我却将珑郁带来做他的贴身丫鬟。我想他心里其实很欢喜,因为他只有这样的机会才能天天看到她,他会保护好珑郁的,可惜,那是他的一厢情愿。
      阿舍列的残部来刺杀他,他不忍再伤害她的族人,尽可能的不动手,可是她替他受了一箭,他却连抱她都不能够。他残忍的下令将旧部全部杀死,这是他宣泄的方式。
      公子不再见她,只有我知道,公子要做什么,他要一点点的恢复自己的势力,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有他强大了,他才可以光明正大的爱着珑郁,保护珑郁。所以,他的亲身弟弟在他面前侮辱侍女,滥骂他,他都无所谓,因为这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也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第二天会怎样对待他,他都做好了一切准备,可是,意外总会有,这个意外就是珑郁。
      珑郁什么都不知道,替他受了杖责又被赐了毒馒头,公子一怒之下杀了所有的丞相府的家丁,他命令我,如果下次再被她听到什么,我就不用活着去见他了。
      那沉寂的两年中,我还记得,珑郁用那双美丽的眸子看着我,说道:“成德,你若是喜欢我,我愿意的”,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话,我却不能答应,这也是我此生最后悔之事,我的懦弱让我失去了可以爱她的机会。
      她将自己的病情隐藏得很好,我真的没有看出来她其实已经病入膏肓了,果然丞相府中的鸩毒即使掺了解药也是伤人于无形。公子要娶司马家的小姐,是因为他早就知道司马家要谋反,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借此机会反噬、驳倒危及他再起的人。他看到司马小姐死在他怀中,他想起了他和珑郁的爱情,浑身到骨头里都是悲伤。
      珑郁再次中箭,他陪了她一夜,不是我,其实每次陪着她的都不是我,每次我只能站在门外守着她,等到她快要醒的时候,公子示意让我进去。
      我让大夫隐瞒了她的病,公子不知道她其实命不久矣,这是我的自私,我想要在她的最后时光陪着她,我取完药找她时看到公子看了她许久,公子的目光那么深情,也只有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这样深情,我心中慌乱,却没想到公子说放她出府,我简直觉得这是最近唯一让我开心的事了,我要带她离开,必须。
      那天,她湿润着眼睛告诉我,她不愿意,她从来就不愿意。没关系的,珑郁,我爱你就够了。那双昔日似朗月疏星的眼睛如今黯淡无光,万念俱灰。
      珑郁死后,我告诉了公子她离开的样子,公子发疯一般连着夜骑马赶到她的故土,可能是老天爷悲悯,埋葬她尸骨之处长出了许多小花,看上去生机勃勃,我跟着赶到时,看到公子跪在地上垂首痛哭,我突然很想笑,公子啊公子,你这么苦的爱恋与执着的保护换来的是什么?她那么懂你,你却从未懂过她。
      珑郁,你说过,你想哭的时候便哭,想笑的时候便笑,只要这都是关于一个叫做江正的,这一切都出于自然,你从来不求深刻,你只求简单。
      珑郁,公子也死了,他战死在沙场上,他死的时候抱着那个盒子,你从来都不知道,那个盒子里是你的面纱,是他画笔下的你。而我也要成亲了,今年我已经三十了,从今天开始,我要锁上我的记忆,锁上我的忧伤,不再想你,怎么可能再想你。
      生死之后,快乐早就是禁地,我再也找不到进去的锁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浮身沉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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