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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悬壶 ...

  •   异香在空气里蔓延。

      陆大夫收齐了往日嬉笑怒骂的人间烟火气,两腿一收,端坐在燃烧的香炉后头,由着周边摆满了一排的药罐子,一闭眼,烟雾绕身,袅袅不绝。

      那个握在小巷子里,打着算命旗子的赤脚大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鸠凤山上神医陆鼎元,

      “也好,几十年的恩仇,是该算一算了。”

      白凤岭与陆大夫一人守着个香炉,一个闭着眼睛在一字排开的药罐子里摸索,一个狠了心去割自己的皮肉,由着鲜血滴滴答答的洒金香炉,冒出一阵阵白烟。

      小七低声说道“看样子,似乎陆大夫更胜一筹。”她捅了捅周骞,悄声说道“你能不能帮我把腿上的穴道解开。”

      周骞先是吸了一口气,运转了一下真气,觉着内息如常,便运足了气,朝着小七的周身大穴处点了几下,只是到了小腹处,两只犹犹豫豫,在不足三尺出停留了片刻,手还未到,脸先红了。

      小七断然不会想到,眼前这个一脸风流公子相的少年,平日也就过个嘴瘾,在北疆呆了小半辈子,竟是连女孩儿手都没碰过。满世界的叫唤着要去江南放浪形骸,结果刚一入了江南就碰上了小七,连身带心都折了进去。

      他讪笑道“女孩子的穴道,我不太会,你能自己来么”

      小七摇了摇头“白凤岭点穴的时候是运了内力的,我即便会点穴,也是解不开的,你再试试”

      周骞比小七长了有七八岁,平日里跟着他爹较劲儿似的练功,再加上战场上摸爬滚打的实践,不论是内力还是经验都要比这位同门师叔略胜一筹。因此小七解不开的穴道,他勉力尚可以一拼,却仍有几处点了几下,才能让她活动自如。

      便是这几下,已经让他一脸的惭愧,根本不敢抬头看小七的眼神,生怕从里头瞧出“衣冠禽兽,趁人之危”的神色。更不消说女人的脐下二寸,他还没碰到,手先哆嗦起来了。

      脑中想到“要是我隔空以指风解穴呢?”然而他不敢造次,先是对着自己的腿上连试几次,有时候如一只蚊子叮了一下,有时候如一滴水珠落下,这点力道,别说是解穴,连瘙痒都不够。

      周骞摇了摇头“还是算了,眼下战局未定,要是陆大夫能胜,自然有一行高手能给你解穴,要是败了,以咱俩的水平,想力挽狂澜也是没戏,哎呦,好呛。”

      两人正说着,同时觉着这溶洞里的香炉气越来越重,早就不是什么香味儿了,甚至闻不出什么味儿,白烟在空中飘了几圈,而后缓缓落在众人脚下,越积越多,越积越厚,如今已经快摸到这两人的脖颈了。

      表面上看,似乎陆大夫的胜算更大些。他用的是一药罐子,闭着眼睛找药,用手一搓一揉一捻,洒在香炉里就是了,简单易行不伤身。可白凤岭就不一样了,他是将香融进身体发肤的人,动辄割肉滴血的,看着既残忍,又觉不能不能长久维持。

      可细看两人,又是恰恰相反。

      白凤岭一脸笑意,除了小刀割肉时眉间略略一皱外,眼睛里尽是得意之色,甚至带着一丝嘲弄与不屑。

      反观陆大人,倒是满头大汗涔涔,一张脸扭曲的能拧成一截抹布,连手上也是汗滴滴的,并时不时取出药来,闻一闻,再放回去,越往后,越是反复不定。

      最要紧的是,众人在烟雾里瞧着,药人们两头迷茫的情形渐渐改变了,开始偏向白凤岭的一边。

      柳妮轻声叫道“不好,陆大人怕是要输。”

      这群江湖人里看不懂各种的缘由,只有柳妮出自南疆,自小与毒物打交道,此刻看的清清楚楚。

      白凤岭并非浪得虚名,他精于此道已久,甚至不惜将身体做成香料,岂能轻而易举得让药人反噬。适才陆大夫之所以能一举成功,一来他与白凤岭是师承同门,白凤岭的配药方子,他连猜带蒙能想出个大概,二来,他用计将白凤岭从头到脚扣了蝙蝠屎,让他一身香气变臭气,这才勉强占了先机。如今白凤岭以皮肉为香料,越来越烈,陆大夫有天大的本事,想要在片刻之间破了白凤岭的日积月累,也是断然不能,只能寻摸着一些消解的法子。

      像是两个人高手比武,一个内力充沛,一掌而出,源源不断的内力攻来,

      一个忙不迭的在满地找金钟罩,铁布衫,甚至海绵垫子挡在身前,累的气喘吁吁。

      眼下就看是二人内力先被耗尽,还是海绵垫子先完犊子。

      陆大人手里的一排药罐子已经不少,然而数种药物之间如何搭配,两种是一个效果,三种又是一个效果,差之分毫,失之千里。他三十年的积累,如泄洪一般在脑中飞速而过,他像个快要溺水的人,奋力挣扎,试图抓住记忆深处的那跟破敌的稻草,

      “在江南城窝的太久,手都生疏了”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白凤岭笑道“ 师父当年果然没看错,你确实是块用毒的好料子,学医,可惜了吧,不如把师傅的鸠凤医蛊录交出来,师兄放你一条生路。”

      陆鼎元一笑“师弟不才,就是想得开。上辈子舍了鸠凤山,舍了一家老小,最后连这陆鼎元三个字都舍了,你以为我还舍不得一条命么。”他顿了顿,将手上摩挲许久的药丢进香炉。

      “你若能杀了我,自然是一了百了,若是我杀了你,血沾了手,不能行医,也是天地间一废人,死于不死有何区别。如你这般跟着天师堂为虎作伥,视人命如草芥的畜生,鸠凤医蛊录,下地狱之前你是别想看到。”

      白凤岭一时大怒,骂道 “最看不上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之人,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拿一辈子去打一副圣人的棺材,自己往里钻不算,还得让周围人都去,钻不进的,就砍了手脚,不愿意钻的,就群起而攻之。你以为你们钻进去就成了圣人,流芳百世了,哼,只怕坟头草还没长出芽,就被人给忘了,连说书的都不愿意讲,还不如讲那私奔的小姐,怡红楼的歌姬呢。”

      他又说道“这话我敢在你面前说,自然也敢在师父面前说。他仗着天性聪颖,拿医术蛊毒都不当回事,怎知道我们这些人为了试药脱了几层皮,才能练出一点进益。十几年的毒术,一张口就不许用了,半辈子的师徒,一晚就都赶下山去,说什么医术仁心,他才是心狠手辣。”

      陆鼎元幽幽说道“所以你就去带人去杀了他,师兄,你当真胆小,非要把你眼里的伪君子除了,才敢去光明正大当个真小人么”他嘴上说着,手上却是不停,洞中烟雾就要摸过鼻子,有人开始咳嗽了。

      白凤岭道“当时我没想杀他,只是想逼他交出鸠凤医蛊录。拿到我就走,谁成想那个老东西躲在山里不出来,风又大,我扑不灭山火,只好走了,”他随机狞笑道“不过后来想想,他就算那时候没死,说不定之后我也是要动手的,毕竟我想做天下第一的用毒高手,他在,我怎么能当第一。”

      “不怕,你已经有天下第一了。”白凤岭一转头,正对上周骞的目光,

      周骞一笑“小心眼天下第一。周思名满天下,尚未称自己什么天下第一,而是跑到鸠凤山上去收徒传道,救世人疾苦,是何等的心胸,养出你这么个东西,我看你也不必叫什么白凤岭,不如改名叫白眼狼算了。”

      “我说你们俩也别烧香斗法了,咱要不改点别的,不然没斗出个胜败来,大伙儿都得被呛死。”

      然正说话进,谁都没有发现,陆大夫的眉头一皱,心突突的跳,手在罐子里捞了一圈,然而什么都没捞出来。

      草药都烧没了。

      而药人们开始缓缓而动了,

      周骞感觉背后一阵摩挲,他瞧着小七忽然眼神略有飘忽,身体竟然不自觉的颤抖起来,他想安抚一下,于是轻轻拍了拍她肩头,被小七本能的伸手一抓,

      力道大的差点捏断了他的手腕子。

      周骞惨叫一声,惊的小七浑身一凛,神色显得迷茫起来“我为什么抓着你?”

      她忽然脸色一沉,眯着眼睛,像是在审一个采花大盗“你是不是刚刚做了什么坏事儿?”

      还不等周骞叫冤,小七对着他脖颈一拍,嗔到,“不管你说了什么,再有一次,看我不打折你的爪子,把手给我瞧瞧”她不由分说的拎着周骞手腕一看,只见上面带了一圈青紫色,不由得说道“咦,我什么时候力气这么大了,难不成我这几个月勤学苦练,功夫大为长进了么。”

      周骞心下一沉,别说是这个天天叫嚷着要当女侠,练起功夫来偷懒耍滑的小七,就是段崇山自己,也不会有如此大的进展。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小七的毒慢慢发作了。她身体里在发生变化,随后就会如那群药人一样,力大无穷,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不过或许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从药人的行动速度里,他看的出来,白凤岭赢了,或许他们今天都走不出这个山洞。

      果然陆大夫轻轻拍了拍身子上的药渣滓,连装都不屑于装,直接把药罐子往地上一扔,摔了个八瓣,里头空空如也。

      陆鼎元说道“师兄,今日你赢了,大可以那用你那群药人踩死我。不过那本书,我还是那句话,下地狱之前你是别想看到。”

      白凤岭哈哈大笑,“我知道威胁你没用,你若是肯拿出来,十年前你家人遭难的时候早就拿出来了,还会等到现在,我也就是随口一问,他黄思再厉害,也就只是肯拿自己做靶子,我白凤岭一试就是千人万人,难道会不如他么。只可惜,等我练成天下第一毒的时候,你们看不到了。”

      陆鼎元忽然晃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不可置信的说道“你说什么,”他一改先前视死如归的神色,脸上青筋爆出,眼睛血红,像是要活吃了白凤岭。

      此刻,五十药人在白凤岭身旁站成一排,溶洞里的江湖人都成了案板上的鱼肉。只等一刀下来。白凤岭这个掌刀人倒是不急,肆意消遣着这群将死之人,很是享受

      “也不算是吧,当年一起去鸠凤山学医,凭什么你这个悬壶郎中娶妻生子,名满天下,连把鸠凤医蛊录都传给了你,我自然是心里难受。好巧不巧的,遇上了一帮不长眼的马匪,居然给我下蒙汗药,还真是太岁爷身上动图,我便顺手把他们寨子里男女老少都料理了,独独剩了他和他一个老娘。倒不是我心善,而是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他继续说道

      “我给他老娘下了药,告诉他这天底下只有你才能救他,不过这等重症,你多半为了名声,不肯出手,只有去偷来你的那本医书,或许有救。哪儿想他这个蠢货,干脆绑了你一家老小做要挟。
      你也是,自己救不了,也不肯拿书出来,到头来害死自家十六口人。师弟啊,你说咱俩同样手上都沾了血,谁比谁更清白”

      陆鼎元越听越惊,直至听完,也是泪满衣襟,十年的苦积在胸口,喷薄欲出,他摇晃了几步,

      一口血喷出。

      他当年一路行医救人,别说伤人,就连兔子都没杀过,在江湖上竖起一干鸠凤山的大旗,算是不辱没先人英名,没想到名气越大,麻烦越多,人分善恶,病却不挑,君子小人都来找他,磕头下跪求他治病的有,拔刀相向逼他出手的也有。他自然是竭尽全力,可自己是医不是仙,黑白无常索命,他拉不过人家。

      久了久之,治好的结了善,治不好的结了怨,自打家人被无端牵连,他便心灰意冷,窝在江南城里不肯再出来,想着从此再不问世事。

      偶尔有几个不长眼的闯进来,他想着不接,可是架不住手痒,能治也治。

      “我一直以为是我运气不好”他喃喃道,

      白凤岭一笑“你运气好的很,当年我烧鸠凤山,你被师父派下山去刚好不在,后来马匪杀你全家,你竟然又出诊去了,真是命大。”

      “可惜你命再大,今日也就算到头了

      他对着香炉吹了口气,瞧着紫烟袅袅而上,

      “那两个年轻的我留下了,你们这群老东西,这就上路吧。”

      谁都没有发现,一个雨点轻轻的落在溶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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