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有启明》画衣三刀

25、第二十五章

　　025.

　　等学生们都回家了以后，学院中又是一派清净，玉寒声在东有启明里呆上几日竟觉得有些不适应，然而陪伴他的只有侍女和耳畔的鸟鸣，还有每每黎明将启之际，悬挂在苍穹的启明星。

　　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清早时窗外落了些新雪，薄薄地在台子上积了一层。在他独自一人欣赏之时，一只飞得极快的寓便一头撞在窗前，顺着窗框滑了下去。

　　玉寒声：“……”

　　一大早就有信件，他不由默默撇嘴，探出窗外将那只半晕半醒的寓捞了进来，将它腿上的信取下后又扔到一旁。

　　师尊。

　　在看到头两个字时，玉寒声的心头就微微一颤，又顺着那人的字迹往下看去：

　　该来教徒儿练剑了，我们之前说好的。

　　信上的话语寥寥，闭着眼睛也能猜出是谁，毕竟玉寒声只答应过一人。在他将信纸折起放好之际，院子里已然响起禽类神兽接二连三发出的长鸣。

　　玉寒声顺着声音走到屋外，见是一架浑身朱红的轿辇停在外头，轿辇前面还有几只鵌，见着玉寒声出来了，它们扑扇着翅膀冲他开口叫了几声，似乎在催促他上轿。

　　……时家人的霸道和不容置喙有时倒是如出一辙。

　　玉寒声不由扶额，透着那几只灵兽仿佛能看见时惊这会儿的表情。

　　来到时府再见到时惊时那人还戴着面具，玉寒声面露疑惑：“不是给你药了么？”

　　几日未见，对方好像又长高了些，甚至在看向他时竟然可以眸光下移了。“还没完全消退。”时惊简短地回答道：“回家后才开始涂的。”

　　临近过年，时府长辈忙着四处走动，家里只有时休和时惊，难怪时惊叫他来时府做客。

　　“再过两天，知学他们就该过来了，”时惊一边擦拭凛锋一边说道：“我和大哥寻思着您独自在天宫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接过来一起过年，您别介意。”

　　“无妨，”玉寒声轻道：“我自己一人也过惯了。”

　　时惊擦剑的动作略微一滞，随后恢复如初，语调仍是不余起伏。“那师尊以后可以常来，”他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翁姨会很高兴再多添一双筷子的。”

　　提到翁姨，玉寒声不由莞尔，老人的厨艺真是绝妙，还显得比天宫的有人情味。虽然天宫的伙食乃是甲等，每日准时凭空出现在启明居的饭桌上，可玉寒声总觉得少了什么似的，心里空落落的。

　　不止他一神，天宫中神明都是如此，可谓是一神一户，每户间的距离还恨不得隔着十万八千里。有时玉寒声想着当神也挺惨的，平日里要是不串门走动，连个说话的也没有，又不能天天下凡游荡人间，只能通过寓带来的信件来看天宫最近又发生什么奇闻趣事。

　　等玉寒声看见时休时，那人正在作画。那幅画很长，时休每一笔都要勾勒得极为精细，一座鹿台和演武场已跃然于纸上，他正在点缀旁边的琪花瑶草。

　　“在画什么？”玉寒声走到他旁边端详，只见笔锋游走间，竟是像极了某个人的风格——

　　“七叔画的，让大哥给予补充。”时惊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往时休旁边颇为没骨头般地一靠。“咱们晚上去望江南罢，白帝城新开的一家酒楼，听说菜色不错。”说着还歪头朝玉寒声挑了下眉：“师尊一起来。”

　　“你和师尊去罢，我这边还有些没画完。”时休放下笔后稍加活动手腕：“晚上不吃了。”

　　“这怎么行，”时惊从他肩膀上直起身子，看看那幅画随后皱起眉头：“是要修建新的演武场？”

　　时氏在进入千峰云起之前需要触摸照壁的右下角，待手指刚刚碰到那只振翅高飞的朱雀时，照壁的景色便会微微一动，这时只要迎着它径直穿过就可以抵达画中那座鹿台。

　　与千峰云起的原理相同，这幅画完成后就会被施加咒术，那些本是纸间静止的风景则会被赋予生命力，待穿过这幅画后，仙人们就能置身于画中，这也是现下大多名门扩张府邸惯用的方法。

　　时休笑道：“嗯，正好要添机关了，师尊可否也帮忙一起看看？待这幅画完成后，您们便可以在其中练剑了。”

　　时惊闻此大喜，急忙催促着玉寒声快点决定。

　　玉寒声左思右想，提笔在演武场上空加了一列向云飞的鸿雁。“就以手指划过这列鸿雁作为机关罢，你们二人看如何？”

　　这群鸿雁添得十分合适，竟能与画面完全相融，一点也察觉不出突兀。时休和时惊左看看右看看都觉得甚是喜欢，连连道谢。

　　许是临近过年，整个白帝城都显得热热闹闹的，连望江南这样价格不菲的地方都是座无虚席，玉寒声和时惊在外面差不多等了有半个时辰才被领进去。

　　旁人有认出来时惊的，看他领着个从来没见过的陌生美男子，话里话外问候着的功夫都倍感好奇。

　　“时小公子，今儿晚上怎么得空出来吃饭？”

　　时惊点点头：“招待师尊。”

　　闻此，众人又把目光都掷向玉寒声那边，听闻是时惊的师尊，大家的面色不由多了几分敬意。

　　玉寒声发现对方平日里虽然闷着不爱说话，可衣食住行这方面倒是一点也不会亏待自己。许是时氏养尊处优，这两日他发现时惊还是挺讲究的，在白帝城内换上私服后往那一站，虽然半边脸有面具遮掩，可论身段却一点不比其他名门子弟要差。

　　“白帝城向来这么多人么？”玉寒声坐在窗边向外看去，只见大街小巷车水马龙，三五成群的人聚在商铺内不住挑选着年货。

　　“平常还要多一些，逢年过节倒是没这么多了。”

　　听时惊这样讲，玉寒声不由暗暗咋舌。他平日里不爱外出，也不知各城的人口数量。

　　“师尊若是喜欢热闹，以后可以常来。”时惊自顾倒着茶，平淡的话语听了也不觉是献殷勤或惹人不适。或许是因为在白帝城的原因，他瞧着也没有在天宫那样紧张胆怯了，时惊往那里随意一坐，颇有几分名门世家特有的姿态，从他的言行举止中玉寒声竟瞧出一些游刃有余，毫无自天宫中半点拘束。

　　玉寒声笑道：“免了，来来回回的，再麻烦、打扰到你。”

　　“师尊何出此言，”时惊放下茶壶认真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映出窗外明亮的灯火，像是这世上无暇稀有的璞玉：“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的。”

　　对方话语太过正经，搞得玉寒声倒有些无措，以为自己在时惊面前表现得太过见外了，他还是颇为看重自己学生的感受，又忙道：“不过如果得闲，倒是可以来督促你练剑。”

　　听他这样说，时惊本是抿着的嘴唇顿时扬起几分笑意，笑容在他面色上很快收敛，他看着小二上了几道凉菜，随后道：“师尊看我何时偷懒？”

　　这个倒是没有。

　　玉寒声一时挑不出错，但身为长辈又总想念几句：“其实你可以尝试着融入大家，我看与你同级的那些学生都不坏，你也别老和你哥在旁边闷着。”

　　“我哥可不闷，”时惊唇角上挑：“同级的那几名姑娘，都很是喜欢他。”

　　“这是好事呀。”玉寒声陪他聊着：“就不知你哥哥，钟意哪家女子？”

　　对方听到这里竟细细思量，随后颇为严肃地回答：“暂时还没有罢。”

　　玉寒声被他这副表情逗得直乐，你一言我一语下来，整个人都跟着放松，不再像天宫那样死板：“那么你呢？我们时惊时小公子有没有心仪的对象？”

　　话音还没落，时惊的脸当即涨得通红，也不再装作小大人了。“这……这自然是没有的！”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似乎被玉寒声这句话打个猝不及防：“我、我们刚十五……怎么可能有……有喜欢的人呢？”

　　玉寒声被他逗得前仰后合，谁知他越笑时惊的脸就越红，到最后那人竟大叫一声，遂伏在桌子上，双臂死死地将整张红脸埋了起来。

　　·

　　这是玉寒声头一回过有人气儿的除夕。清晨刚过，他就被外面骤然响起的少年们的惊叫声吓得中止了打坐。

　　“啊——！！！！！”

　　听声音像是旁边长烟阁里传出来的，玉寒声不知发生何事，披了长衫不过须臾身影闪现在院中，消失在原地之时甚至还溅起了一小片雪花。

　　“何事？”他见着在院内聚着的几名学生，连忙上前问道。

　　不怪他误以为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实际上那几人的惊叫已经连恰好路过的二当家时月明和时星遥都招了过来，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咯吱作响。

　　那些学生还在喧哗，待几人闻声回头，涂知学他们见是玉寒声和时氏其他长辈，连连让开一条路。

　　“快给他们看看！”涂知学颇为兴奋地说道，一个劲儿地去扒拉时惊的肩膀。

　　玉寒声这才发现人群中间是死命捂着面具的时惊，那人脸上还带着羞赧之色，见玉寒声来了后他更是将面具捂得严实，近乎要钻到地底下。他连耳朵尖都红了，任凭白迎之、白听眠和涂知学等人围着他叽叽喳喳。

　　“大过年的，这是好事啊。”林青平也在旁边帮腔。

　　时休见时惊还在摇头，微微一笑，拱手向玉寒声他们说道：“还是要谢谢师尊和药长生前辈的良方，惊的胎记已经完全消失了。”

　　“啊？？”就连向来沉稳的时月明听了后也跟着“啊”了一声。

　　“惊，可否让我们看看？”时星遥上前一步，对着躲在几名学生后头的时惊郑重地问道。

　　许是有家人和玉寒声在旁边，时惊这才显得不那么仓皇，小心翼翼地走出来。他的表情还能看出是有几分紧张的，那张面具还戴在他的脸上，他下意识瞟向玉寒声，那人背手而立，面色竟也是有些期待和好奇。

　　见大家脸上关心的模样，时惊咬咬牙，缓缓摘下了覆在脸上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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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几名孩子随着面具完全移开，不禁由衷发出感慨声。

　　原本是大片、乌青色胎记的位置此时已不同以往，取而代之的是与正常人无异的白皙光洁的皮肤。
　　“我的玉皇大帝……”涂知学忍不住叹道：“真是神了。”

　　·

　　时惊的胎记消失一事，不过多时整个时府便已然知晓了，又逢除夕，翁姨甚至高兴得多烧了几道菜，一直念叨着这是玉皇大帝赐福了。

　　正准备吃饭的时候，玉寒声倒显得有些局促。

　　他这几天趁着时府中其他人不在，都是和时休、时惊一起吃的，这回长辈外加小辈们都齐了，按规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跟时惊一桌了，更何况他还刚刚成为时府的功臣。

　　时惊站在他旁边，见他有点迟疑，随即捏了捏他的手背，悄声安慰道：“没事的，师尊。我父母和叔叔、姑姑他们人都很好的。”

　　玉寒声常年在东有启明，不擅与人来往，听对方这么说但还是心里没底。时星遥方落座，抬眼看见玉寒声还在边上站着，不由招手道：

　　“愣着干什么？坐我旁边。”

　　“那我就先把师尊托付给七叔片刻罢。师尊，您好好用膳，待快到子时了我们去看烟火。”还没等玉寒声开口，时惊倒是接话接得极快，他说完冲时星遥咧嘴一笑，随后跑回小辈席位那边坐着去了。

　　玉寒声犹豫片刻，这才在时星遥身边坐了下来，听着对方挨个把席上的人介绍个遍。

　　饭席上敬酒的功夫，时惊没少遭亲戚的调侃：

　　“哟，咱家时惊这面具一摘，活脱脱就是大哥年少时的翻版啊。”
　　“说起来休和惊是不是也要十五了，有喜欢的人没？”
　　“这过了十六岁，是不是乾者的特征就出来了？”
　　“这次去天宫修习，有没有看上哪家姑娘？”

　　你一句我一句，间或还感谢玉寒声、药长生和观音，纵是时氏府上奇珍异宝千百余种，可观音净瓶中的露水不是寻常人能得到的。

　　玉寒声看着时惊端着酒盅不知所措的样子，以袖掩面，吃吃笑了起来。“他的成绩不错，剑术也掌握得很好，”玉寒声得空回答时夫人的问题：“两人最终成绩都是甲等。”

　　时夫人前些日子去各地游玩，怪不得一直没露脸，这是玉寒声第一次看见时夫人，相比起来时休就长得像她，而时惊长得听说是像时老夫人，尤其是抿着唇时那副冷峻的模样，只不过时老夫人早已驾鹤西归，玉寒声只在挂画中匆忙瞧上过一眼。

　　“大哥，我看老六说得有理。”时星遥这会儿也捉弄起时惊：“是该给他找个媳妇儿了，前两日我还看见他埋头给谁写信呢。”

　　这话一出，时惊的脸骤然涨红，连玉寒声都有些意外，趁着时惊站在他旁边，他也笑眯眯地软言软语问着：“是哪家姑娘？”

　　“没给谁写信，”时惊噘着嘴，气呼呼地白了时星遥一眼：“七叔净瞎说。”

　　“诶，怎么能是我瞎说呢，”时星遥不依不饶，笑着揭他的短儿：“那几天是谁啊，不知道从哪偷摸逮回来的寓，写完信还把信绑在寓的身上，谁想到那是只野的！根本没经过驯化，写好的信都打水漂喽。”

　　“休，你跟惊在一起这么久，他到底有没有看上眼的坤者或是姑娘？”

　　时休见自己也被卷入其中，不由扶额干笑：“这我确实不知晓……”

　　亲戚中又有人道：“正好我上个月去珺仙都，那儿的城主家千金也挺顺眼，用不用我给你俩搭个桥……”

　　时惊简直要脑袋埋进桌子底下，只见他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搁，无奈喊道：“我有喜欢的人！”话音方落，他就在亲戚的一片起哄吆喝中，迅速地从屋里跑了出去，找白迎之他们放烟花去了。

　　·

　　那边长辈们左右不住闲聊，这边玉寒声酒足饭饱。他已然很久没有体验过这样的除夕了，以往那“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的情境他早已习惯，眼下在这样的环境竟不觉得吵闹，而是仿佛令他踏入前所未有新的世界。

　　明灯错落，烟花绚烂，月影下的少年们正在欢呼，好像在为新的一年欢喜，又好像在庆祝时惊终于摆脱脸上那恼人的胎记。

　　“师尊！师尊！”

　　正在玉寒声沉浸在琼浆玉液馥郁的香气中时，忽闻得窗外时惊一遍一遍地喊着自己，声音充满欣喜与少年人应有的活力。

　　玉寒声忙披了大氅来到院子里——

　　金轮当空，只见那名少年站在院中央，倏然苍穹大亮，那人背后顷刻间升起大片夺目的烟花，将少年的身形轮廓都染上一层明亮的光辉。

　　而时惊正呵呵地笑着，眼神真诚而澄亮，咧开嘴朝站在那里的玉寒声说道：

　　“师尊，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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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路人：时小公子，今儿晚上怎么得空出来吃饭？
小时惊：招待对象。（一本正经）
玉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