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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暮乡关何处是 ...

  •   汉明帝永平六年,有人告发刘延与爱姬谢氏胞兄谢弇以及姐姐馆陶公主夫婿驸马都尉韩光招纳奸诈狡猾之人,私作图谶,意图造反,祭祀鬼神许下诅咒。汉明帝派人调查罪证,谢弇,韩光皆下狱。
      刘红夫在府中收到消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楚王刘英被人告发有谋逆之心,不得已自杀而终。如今,自己弟弟刘延又出此事,刘红夫闭上眼都不敢想下去。
      锦成和玉双两人听到消息也纷纷来问她消息,她早已方寸大乱,如今只有困坐愁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吗?
      韩光西府的侍妾听到消息,一时晕了过去,管家手忙脚乱的去叫医官。
      锦成和玉双对视了一眼,眼前这一片乱象,何其相似,锦成叹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姑娘当年就看透了,公主你不要着急,这种捕风捉影,怪力乱神的事儿,他说有就有,他说没就没。王上他不是楚王,放着你们兄弟姊妹,陛下他不敢下杀手。”
      刘红夫听了锦成的话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不想管家就跌跌撞撞得的跑进来,“殿下,西府小夫人她有孕了。”
      刘红夫站起身指着管家,“你再说一遍?”
      “小夫人她有孕了?”
      刘红夫缓缓坐了下来,大脑一片空白,锦成冷笑道:“这是件好事啊。”
      玉双白了她一眼让她别说风凉话,转身劝刘红夫道:“公主,您如今坐在家里也没有用,不如去跟狱中也好跟驸马通个气儿。”
      刘红夫让家人收拾了几样东西,去狱中看望韩光。
      韩光一身囚衣,头脸还算干净,坐在墙角下发呆。
      刘红夫一时也心酸不已,平日里他也是华衣锦服丰彩奕奕的佳公子,怎么就沦为了阶下之囚?
      韩兴看她来了,一时有点窘迫,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你怎么来了?”
      刘红夫进到牢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黑洞洞的地上也不知道是些什么?只一块木板一张草垫子就算是床了,狱卒在一旁陪着笑脸,替他们又添了一盏油灯,“殿下,这已经是最好的房间了,砖地清爽干净,还有窗。”
      刘红夫不知道怎么回应他这话,让家人把带的东西放进来,一床被子,几件衣服,几样梳洗之物,两个食盒,韩光见心里惭愧,“连累你了。”
      刘红夫眼中发酸,“你这什么话,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谈这些。这件事情错不在你,我母亲生前早有明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弟弟他当着淮阳王就是其罪,你不过就是个陪衬。”
      “我想,你会急着去看延儿呢。不曾想倒先来看我。”
      “他在淮阳好好的,你们还没开口告发他,有司怎么有罪名去治他呢”刘红夫说者无心,韩光听者有意,刘红夫还在发泄着心中的不满,”他们也只敢背后逞凶罢了,母亲在日也不见有一个人跳出来告这些刁状。”
      韩光心里却在想她刚才的话,刘红夫见他又发呆了,看了一眼这牢房也叹了一口气,安慰他说,“你不要担心,过些日子就会没事的。”
      韩光心知她是安慰自己的话,但是事已至此淮阳王才是根本,两人正说着话,狱门口一片乱声,外面人一阵慌跑,“陛下驾到。”
      刘红夫却是避无可避了,只得也弯了弯腰拜了一拜,刘庄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了看刘红夫送来的东西,叹道:“难得啊,难得,公主你贵脚踏贱地啊!”
      刘红夫没心情同他说俏皮话,转了头过去没搭理。韩光上前向他行了一个大礼,“陛下。”
      刘庄赶紧将他扶起来,“你的为人我是尽知的,这是他们恣意枉为平白让你受累,你放心延儿和谢家兄妹的事儿绝不会让你受屈的。”
      刘红夫听了这话,只觉得冷风直往后脑勺扑,回身问说:“怎么叫做“他们恣意枉为”?“延儿的事儿”?你不要分不清里外人了?”
      刘庄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怒道“公主殿下,你到现在还这等气势呢?延儿和韩光犯得什么事儿你不知道怎么?”
      韩光又跪下来,拉着刘庄的衣角,“陛下,臣有一言,臣毁谤天子,行为不端,私作图谶,贻误诸侯王罪该万死。淮阳王因为年轻,看臣是姐夫所以相信臣不检举上奏,我却谄媚迷惑他,说的话大逆无道,罪至不赦。追根求源,不善来自于臣,只是淮阳王不同于凶顽,望陛下明察。”
      刘庄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刘红夫也不知所措,两兄妹对视了一眼,刘庄指着刘红夫冷笑道:“好,好,好。”上前拉韩光起来说,“你起来,这话是不是她逼你说的?”
      韩光摇摇头,“陛下,臣罪该万死,公主枉受牵连。”
      刘庄无话可说了,怔得说不出话,眼里掉下泪来,“韩光啊韩光,你可不要胡说啊,这不是玩的话,你的心意我明白。”
      韩光叩首在地,“臣所言句句属实。”
      刘红夫也看不下去了,“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还有一事告诉你,西院陶氏有孕了。”
      韩光神情一滞,心里苦涩异常,这苦涩慢慢涨满了胸腔,他咽声低泣却说不出话来,刘红夫摇了摇他,“你这个时候怎么能出事呢?”
      他摆摆手,缓了一会儿,站起身抱住了刘红夫,刘庄在一旁皱了皱眉,韩光道:“殿下跟我的确是受累了。至于陶氏母子,将来送回颍川也好,活在京城也罢,全仗殿下保全了。”
      刘红夫茫然看了看刘庄,又看着面前的韩光,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韩光抓着她的手,“红夫,两害相遇取其轻,我与延儿谁在你心中比较轻呢?”
      刘红夫眼里的泪就像滚珠一样的往下落,韩光朝刘庄递了个眼色,让他将刘红夫带走。刘庄还想开口,韩光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窗外树影婆娑,西风阵阵,刘红夫一个人躺在床上,心里也被风声搅得乱乱的。韩光当着有司的面把所有罪责一人承担,刘庄气得面如金纸,让有司再审。当夜韩光就在狱中自尽,接到消息刘庄要拉着刘红夫一起去狱中,刘红夫腿里发软,心里打擂,她怕看见韩光,她扶着门框说:“我不去,要去你去。”
      “刘红夫,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良心啊?”
      “良心?你和韩光商量吓我一场的时候,你的良心在那里?你让有司去举报延儿的时候,你的良心又在哪里?刘英,刘荆坟上土还未干?我倒想问问陛下,韩光何德何能让您讲良心呢?”

      刘庄一下也回不了话了,韩光是他的挚友,无论如何不该是如今的下场,“这些事你,延儿,三哥,荆儿,你们就没有错吗?韩光他有错吗?无论如何,韩光和舅舅对我都是没有错的。”
      “舅舅?”刘红夫奇怪,“哪个舅舅,陛下不提我都忘了,您亲舅舅家去年弑杀小妹,满门自尽谢罪,这弑君之罪是没有错吗?还是,您新野阴氏有了姓郭的舅舅?”
      刘红夫没脸去看韩光,刘庄也没脸去。
      只有堂弟韩棱从颖川来处理后事,扶灵回乡。刘红夫让陶氏还住在西院,静等分娩,无论男女都养在公主府,刘庄又下旨让韩棱明年进京任职。
      有司上奏请求刘庄诛杀刘延,刘庄因为刘延所犯的罪轻于楚王刘英,所以特旨加恩,迁徙刘延为阜陵王,食邑为两个县。这一场事下来,刘红夫的心被搅得一团乱,韩光平日在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不在了人人看自己的眼光都不同了,她觉得自己的一生的美好时光都过去了,也许早就过去了,只是往日还不曾觉得。
      玉堂华屋,锦绣铺地,灯火辉煌,只剩刘红夫一人独坐其中,空对着一室的光影。
      永平十五年,仆射耿秉屡次请求进攻北匈奴。刘庄因窦固曾在河西跟随过伯父窦融,熟悉边疆事务,便让窦固和耿秉、好畤侯耿忠、太仆祭肜、虎贲中郎将马廖、下博侯刘张、司马耿恭等共同商讨。
      十二月,明帝任命耿秉为驸马都尉,窦固为奉车都尉,司马耿恭为耿秉的副手,耿忠为窦固的副手,窦固等人都可以设置从事中郎、司马等属官,出京屯驻凉州酒泉郡,积极部署对北匈奴的战事。
      刘中礼要和窦固离别,难舍难分眼睛哭肿得像两个桃。窦固请刘红夫来陪陪她劝解劝解,刘红夫进门见她如此情状,也不知从何劝起,只勉强开口道:“他走由他走呗,又不是为了旁的事,这是国家的大事,”话还没说完,刘中礼的泪又抛下来,拉着窦固的手怎么是肯放,刘红夫看在眼里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因为耿恭也要出征,他夫人来找中礼诉苦。
      刘红夫第一次见周氏,她不过三十多岁年纪,柳眉杏目,宜喜宜嗔的一个佳人。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样娇俏可人的,如今这份娇俏是半分也不见了,整日板正着一张脸,没有多余的情绪。
      刘中礼和周氏两人泪眼相对,一个“我舍不得他走。”另一个“我也是。”真是知心同病,惺惺相惜。
      刘红夫觉得自己在这儿也是不合时宜,起身先走了。
      永平十七年,窦固集合部队共一万四千人,在蒲类海边击败了白山的北匈奴军,又进军攻打车师。车师前王是车师后王的儿子,两个王庭相距五百多里。窦固认为汉军距后王路远,山谷深险,士兵将受到寒冷的折磨,因而打算先进攻前王。但耿秉认为应当先去打后王,集中力量除掉老根,那么前王将不战自降。窦固一时还没有想清楚不好决定,耿秉便奋然起身说:“请让我去打先锋!”说完就跨上战马,率领所属部队向北挺入。
      耿忠和耿恭两个只得追上去,窦固其他部队也不得已而一同进军,斩杀敌人数千。车师后王安得震惊恐慌,便走到城门外面迎接耿秉,摘去王冠,抱住马足投降。耿秉便带着他去拜见窦固。车师前王也随之投降。车师便全部平定。
      窦固于是上书建议重新设置西域都护及戊己校尉。刘庄任命陈睦为西域都护,又命耿恭、关宠为戊己校尉,各自统领数百人,分驻车师后王部金蒲城及前王部柳中城。
      永平十八年二月,大军罢兵返回洛阳,只有耿恭屯兵西域不曾回来。周氏自他走后就一病不起,如今大军回师,自己丈夫还不得回来,更是病上加病不到三月就殁了。刘红夫听闻消息,心里也怜悯她,暗笑自己一个孤鬼竟还好好的活了这么多年。
      耿恭的母亲已经六十多岁,年前在扶风
      去世还不曾发丧,如今妻子又亡,只剩两个儿子,耿忠派人接到洛阳自己教养。
      耿恭到达任所,送文书到乌孙国,显示汉朝廷的威望恩德,乌孙全国上下的人都非常高兴,派使者向汉朝廷进贡名马,并献上汉宣帝时赐给公主的赌具,希望派乌孙王子入朝侍奉。耿恭也派使者赠送金子、织物,迎接乌孙王子入朝侍奉。刘庄看着乌孙进贡的东西,想着这些年来耿恭的为人,也不由对他有几分改观了,刘红夫这些年来独自一人,交际淡薄,也不是帷薄不修之辈。这些时日他身体越来越差,时常想起小时候和刘彊,刘辅,义王,中礼们在一起的日子。可惜如今兄弟姊妹四散各地,在身边的还有谁?想到这里只吩咐马皇后宣刘红夫来,刘红夫在家正同陶氏说话,陶氏红着两眼圈期期艾艾地道,“如今孩子大了,常问起公子当年的事,洛阳城里也有好事的,瞎说些疯言疯语,他心里有气只不说罢了。”
      “那照你的意思?”
      陶氏换了副笑脸,“还求殿下为他要个官,也不枉了韩家的门楣。”
      刘红夫又问,“想要个什么官儿?”
      “要个宫中的郎官,也好侍奉天子左右。”
      刘红夫不由冷哼一声,心想伴君如伴虎,刘庄又不是和温性儿的人,这郎官儿什么好当的?
      说话间,韩承从外面回来,给她们请安。刘红夫看他也小二十的人了,规规矩矩斯斯文文身上就透着一股乖巧,少了韩光身上的膏梁气,想起韩光她的心情又沉重了,开口道,“你如今大了,你娘同我说,要为你求个郎官,你也是我的儿子,自然是要为你求的。”
      韩承母子两个正要拜谢,门外就有侍者来传令,陛下召见。
      刘红夫朝他们点了点头,自己进宫去了。
      走到半路遇见沘阳的车,沘阳忙让道,自己走下车来,向刘红夫见礼请安:“姑母哪里去啊?我正要带清儿,源儿去找你一起游湖去呢!”
      说起游湖真是一生都不敢想的事了。刘红夫抬眼看看对面车里,粉雕玉琢两小女孩子,明珠一般亮眼的,“你带孩子们去吧,我进宫见见陛下。”
      各自分开,一路上想起些游湖的事,刘红夫心里就发酸,眼里就发热。这一生都已经快完了,也许在游湖那天就完了。刘庄躺在榻上,气色不大好,刘红夫行了一礼,坐在了一边。刘庄冷眼看她多年来都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恣意的一个人,见了自己也没什么好脸,可惜年华易逝青春终究是没有重来了,开口问说:“二哥跟你来信了吗?他最近身上可好?”
      “没什么不好的过得都还顺心,平常通信也不说什么,他儿女大了,操心的多。”
      “那中礼回扶风可好?”
      “她嘛,只要守着窦固有什么不好?”
      刘庄看她神色敷衍,另有所思的样子,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刘红夫回过神,面对着刘庄为难的不知如何开口,她几时是个开口求人的主儿?
      一时脸也有些发红,刘庄又追说:“你说嘛!”
      她才吞吐道,“承儿,他让我跟你求个官儿。”
      “这有什么,他大了我也打算送他回颖川去,让韩棱教导几年将来主持颖川的。”
      “可是他求的是郎官。”
      刘庄看着刘红夫,面上犹豫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不行,这事儿我不准。”
      刘红夫难得开这个口,如今他又不准,就行礼要走了。
      刘庄好言相告,“区区一个郎官,不是我小气。颖川太守我都舍得给,只因他不是你生的儿子,红夫!”刘庄叫了她一声,扯住她的手,“红夫,耿恭会回来的,他不是你生的儿子自然要回他家去。”
      刘红夫听了刘庄这番话,看着眼前病塌上的哥哥,眼里泪光闪闪,刘庄心里也是感伤不已,“红夫,我这些年左思右想我一辈子对不起的人就是韩光和你,这个错头在我身上,你是我嫡嫡亲的妹妹,都是姓刘的人怎么为了外姓人生分呢?”
      刘红夫红着眼睛没有回话,刘庄叫侍者进来,吩咐赏钱千万送韩承回颖川。
      马皇后来侍疾,上前给小姑递个帕子,刘红夫也没搭理她,刘庄知道她眼里没人的毛病,只说,“你有空只管来看我,耿恭回来,你也想不起我了。”
      刘红夫面上虽没有什么表示,心里也难受。如今洛阳城里除了刘庄与她,兄弟姊妹们还有谁?
      刘红夫黯然回了府,韩承母子已经收到诏令在家整理东西了,见她回来千恩万谢。
      她让管家好好替他们收拾,自己一个人回屋去了,多少前程往事不住的在她眼前来回穿梭,有些人面目在她脑海里都已经模糊了。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只有她富贵如旧,悠闲度日。她都开始怀疑耿恭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了,他真的会回来吗?
      永平十八年三月,北匈奴单于派左鹿蠡王率领两万骑兵攻打车师。耿恭派司马领兵三百人前往援救车师,途中北匈奴大军狭路相逢,寡不敌众,全军覆没。随后北匈奴长驱直入攻入车师杀了车师王,兵锋直指金蒲城。敌众我寡兵临城下,金蒲城形势危急,耿恭亲自登城日夜督战,两军相持不上,战况惨烈。此时此刻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攻心为上耿恭让人把石灰涂在箭上,在军中传话给北匈奴人说:“这是汉朝神箭,中箭者必出怪事。”让人用硬弓射箭。中箭的北匈奴人,看到伤口处血水沸涌,大为惊慌。当时正好出现狂风暴雨,耿恭命大军乘雨攻打敌军,北匈奴惨败。于是北匈奴军中人人自危,相互传言道:“汉军有神力,真可怕啊!”只得狼狈撤退。
      永平十八年六月,西域的焉耆和龟兹两国攻打西域都护陈睦,陈睦全军覆没。北匈奴的军队则在柳中城包围关宠。
      耿恭知道北匈奴还会再次前来,一面让人传书去朝中求援,一面率军占据因疏勒城因为有溪流可以长期固守。七月,北匈奴再次前来进攻耿恭,耿恭招募先锋几千人直奔北匈奴中军,北匈奴骑兵被溃不成军四下逃散,只得在城下堵绝溪流。城中断水军心大乱,人困马乏,士兵饥渴难耐,只能挤榨马粪汁来饮用。耿恭带人在城中掘井十五丈,仍然不出水。士兵都已经没有力气了,都劝说:“将军,这沙荒地里怎么可能有水啊,如今我们已是必死无疑了。”耿恭看着他们已经筋疲力尽,终不忍心开口责怪,只得让他们在一旁歇息。自己下井去运土,一筐又一筐,耿恭脸上尘土满面整个活似泥人,直到日落天黑,士兵也看不下去了,上前拉住他:“将军,还是保持体力,不要做这虚头事了,夜里我们多收点露水,多熬一天是一天吧。”耿恭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的绝望。
      半夜,大家都睁着眼睛,不知道明日是生是死?哀叹声,忍痛声,腹中饥渴之声,夹杂着风声心如死灰。“咕嘟,咕嘟。”不知那里冒出了气泡声,耿恭看了一下周围,这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传来,越来越响,渐渐得变成了“哗哗”的水声,士兵们蜂拥去井边一看,清冽的泉水源源不断涌出,水面越来越高。有人当即打了一桶水上来,“有水了,有水了。”众人齐呼万岁。耿恭接过众人递来的水,还恍如梦中。次日,便命官兵在城上泼水给北匈奴人看,北匈奴大军震惊不已,以为有神明在帮助汉军,于是领兵撤退。
      刘阳心下决意另派大军驻守西域调他回来,不想到了八月自己病入膏肓。
      耿恭四面无援,茫茫黄沙里,困守孤城。没有前路,没有退路,一天一天唯死守而已,耿恭夜间埋了白日战死军士的尸体,独自坐在城楼上听着夜风催命一般的呼啸肆虐,卷着尘沙扑面。
      眼前的处境就如同身在地狱一般,他摸出内衣袖里的那羌笛,这是叔父留给他,让他带着出征,叔父说笛声里有三春杨柳,就如同故乡一般。他放在嘴边低低吹了起来,是一首《陌上桑》,洛阳城中繁花似锦,游人如织的场景仿佛又回到了眼前,只是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就在这千里之外的西域葬身黄沙,尸首无存,不知母亲可好,妻子可好,史弟可好,她还记得这世上有一个人叫耿恭吗?洛阳的春天好远又好近,如在眼前,又如在前世。
      四野渐渐有人放出了饮泣之声。

      国丧还不曾过,西域都护府的紧急求援文书送到了新帝刘炟手里以后,很多大臣不同意出兵,大司空第五伦认为:“新君初立,国事未定,不宜劳师远征。而且匈奴的围困已经半年多,西域路途遥远,情况不明,后勤困难,气候恶劣,如果冒然派出大军救援,徒耗人力物力。不如放弃西域,等到有机会再徐徐图之。”
      大司徒鲍昱则据理力争:“将士为了国家到千里之外开疆拓土,如今他们危急的时候,却弃置不顾,如此做法,对外是纵容蛮夷的行凶作恶,对内则让死难的将士伤心。今后倘若再有匈奴兴兵犯边,恐怕就无人再愿为国效力了。”鲍昱同时还提醒皇帝,“耿恭和关宠只有数百名军人,却能拖住数万匈奴大军,这说明匈奴的军队的不堪一击,朝廷完全可以只出动敦煌和酒泉的驻军,昼夜兼程,前往救援。”
      朝中还在争论不休,刘红夫看着耿恭从西域送来的赌具,心下担忧,派人去请耿忠和耿秉两兄弟来说话,那耿秉不知公主有请是什么意思,耿忠心下有猜到的,见了刘红夫的面行了礼,也不客套只拜说:“殿下,还记得弟弟否?如今他生死不知,朝夕之间只等救命。”
      刘红夫一听就知朝中的消息是真了,坐叹道:“你们兄弟家,就是单枪匹马也该去救他,也安坐家中等他死吗?”
      耿秉和耿忠两个听了无言以对,只恨身为臣子不能行动。跟在身后的范羌是当日耿府的小厮,一路跟着耿恭出征,如今又回京求援的,此时也不顾了,进来磕头道:“殿下,我家将军只今只是死,也只求寻个全尸葬回祖籍。还求殿下看在当日相识的情份上?”
      耿忠听他当众说出这个话来,脸色发白,耿秉大为惊讶,刘红夫只问道:“相识不相识,你是何人?从何说起?”
      “殿下,不记得小的,小的却记得殿下咧。几十年了,光武年里四五月,殿下没来好畤侯府找他吗?小的就是那通报的小厮,晚间没一起回来吗?小的就随君侯在那里相等呢,君侯当时问将军说:“你知道她是谁?”将军回说:“是左家姑娘。”君侯说:“那是馆陶公主。”将军惊得面无人色,第二日就让我驾了车一齐来得公主府,门口还碰见韩驸马,你们一齐说得话!可是也不是?”
      耿忠冷汗直流,耿秉目瞪口呆,刘红夫听这一桩一件就如别人的故事一样,只应道:“难为有人真记得,我自已这些年已记不得是真是假了,既如此你放心,就是尸首你也一定寻回来。”
      刘红夫拿了桌上哥哥在时赐的赌具,进了宫。还在治丧期间,她跑到棺前嚎啕大哭,刘炟见她哭得伤心,只得安慰道:“姑母保重些,父皇生前是极重姑母的,如今不可伤了身。”
      刘红夫扶着刘炟哭说:“陛下,你父皇去前刚赏了我东西,我今日见了悲从中来。”说着,从怀里将那赌具拿出来,“这是耿恭从乌孙得来的,是当年孝宣皇帝赏的。哥哥心中时时挂念西域的战事,不想刚有一点起色,他就不在了.”哭得刘炟心里也难受,次日,就同朝上说:“先帝在时,经营西域何等用心,今日不能放弃。”
      遣征西将军耿秉屯酒泉,行太守事;派秦彭与谒者王蒙、皇甫援发张掖、酒泉、敦煌三郡及鄯善兵共七千人,于建初元年正月,到柳中进击车师,攻交河城,斩首三千八百级,俘虏三千余人,驼驴马牛羊三万七千头。北匈奴见势遁逃,车师国又归降了汉王朝。
      这时关宠已经去世,王蒙等闻讯,马上想率兵回师。此前耿恭派军官范羌不从,一再请求去疏勒接应耿恭,诸将都不敢也不肯再向前行。于是,王蒙等人分给范羌二千人马,让他前往。正好遇到大雪,范羌率部好不容易才到疏勒城下。城中夜闻兵马声,以为匈奴又来,大惊失色,以为必死。
      范羌远远地喊道:“我是范羌,朝廷派人来接耿校尉!”顿时,城中一片欢声,众军皆呼万岁!马上开城,双方见面,相持流泪。
      第二天,耿恭等东归。沿途,敌兵追赶骚扰,汉军且战且行。耿恭的人马,从疏勒出发时尚有二十六人,由于将士忍饥挨饿,身体孱弱,一路上,多有死者,到玉门关时,仅剩了十三人,而且衣服洞破褴褛,形容憔悴枯槁。
      中郎将郑众安排耿恭等人洗沐,更换衣服。并上奏章给皇帝,希望表彰耿恭:“耿恭以单兵固守孤城,当匈奴之嚰,对数万之觿,连月逾年,心力困尽。凿山为井,煮弩为粮,出于万死无一生之望。前后杀伤丑虏数千百计,卒全忠勇,不为大汉耻。恭之节义,古今未有。宜蒙显爵,以厉将帅。”
      耿恭回到洛阳。鲍昱也上奏皇帝,说耿恭节过苏武,应该赐予爵赏。于是,朝廷任命耿恭为骑都尉。耿恭知道母亲和妻子已经去世,先行回家治丧。范羌将刘红夫的一节事早已告诉过了,却不想耿恭回京数天,刘红夫面也没露。锦成老病在床,也听得京中人人称颂这位大英雄,就如同当年传耿弇一样的,就和刘红夫说:“你怎不去见他呢?”
      刘红夫说:“他是舍死忘死,开疆拓土,燕然勒功,节过苏武的真将军,我见他怎的?毁他一世的名节,平空说不尽的闲话.”

      建初二年,耿恭任长水校尉。同年秋天,金城、陇西羌叛汉。耿恭上表指陈方略,皇帝下诏召他入宫咨询。遂派他率领五校士卒三千人,作为车骑将军马防的副将出征西羌。耿恭驻军枹罕,多次与敌作战。第二年秋天,烧当羌投降,马防还京师,耿恭留驻攻打尚未平服者,歼敌千余人,获牛、羊四万多头,勒姐、烧河等十三种羌几万人,都到耿恭军中投降。
      耿恭出陇西时,曾上书朝廷,说:“故安丰侯窦融昔在西州,甚得羌胡腹心。今大鸿胪窦固即其子孙。前击白山,功冠三军。宜奉大使,镇抚凉部。令车骑将军防屯军汉阳,以为威重。”马防平日最忌窦固,再加上跟耿家不对付,马防回京,指使监营谒者李谭劾奏耿恭,说他不以国事为忧,接到出征诏书时有怨望之辞色。朝廷征召耿恭回京,把他下狱审治,因为马防是马太后的兄弟,耿忠和耿秉知道,两家旧有嫌隙,又是兄弟如何讲情?
      刘红夫听讯冷笑了一声,“到底当绛侯不如当外戚呢?马家是个什么东西,我父皇不曾薄待了他们,打了败仗还要脸?凭着马家的女儿,也敢充人!”
      沘阳在一旁听了,心里也是一团的气,“就欺我窦家无人罢了。”窦源只得安慰母亲,窦清听在耳里,记在心里,暗自发誓要为家中出这口气。
      锦成咳了两声,“两位小声些罢。”
      刘红夫怒说:“我姓刘的人,还须小声吗?天下哪里要我小声?马防他敢来动我吗?我告他大逆!”说着让人备车直往宫里去,马太后不知她有何事,刘红夫笑说:“嫂嫂家里出人了?马防如今建了军功,我看入朝要进大司马,而后要封安汉公。“这大司马和安汉公都是王莽当日的官爵,惊得马太后不知这话从何说起,刘红夫又说:”都是扶风世家,独姓窦姓耿的人家出人吗?我就不信,这不嫂嫂家出了这等建功立业的人物,真正功冠全军!”
      说了一番不阴不阳的话,转身扭脸走了,马太后忙叫兄弟来问,吩咐说,"我心里喜欢窦家耿家吗?只是他们家大业大,只略教训罢了,让他罢官回家,不得坏了性命,结深仇大恨。"
      耿恭一个千军万马里的统帅,一时成了阶下囚。亏的他当日在西域是吃过苦的,除了贴身那根羌笛别无他物,两个儿子天天来探望,他只吩咐让他们好好读书,再没有一句建功立业的话。
      突然让他出狱,他匆匆换了衣服,出了狱门抬头晴空万里,眼前京师繁华,一辆王青盖车停在面前,耿恭避让到一边,他知道一定是位王侯人物。
      "将军一向可好吗?"刘红夫从车上下来,笑问他。
      耿恭晃了神,怔了半响,只呆看她,刘红夫又说,"将军久不在京,如今怕是不认识了。"
      耿恭这才匆忙下跪行礼,刘红夫让人扶他起来,"将军,还认得我吗?"
      "自然认得殿下。"
      "那怎么一向不来看我呢?"
      耿恭低着头,回不了声。
      刘红夫笑了笑,"将军节过苏武,蒙冤下狱。我如今正要去扶风茂陵探望姐姐,载将军一程吧。"
      耿恭谢了恩,刘红夫让了让请他同乘,耿恭犹豫了一会儿才坐下。
      刘红夫看他面上风霜甚重与当年公子模样不同日而语了,只是拘谨的样子还是一样神情。两人一路无语,车到了城外,两个儿子在城门口备了车,要同他一起回扶风去,耿忠耿秉也在城门口备了酒送他。
      见他和馆陶公主同乘,耿忠耿秉都是知道的,两个儿子惊得下巴都快下来了。啥也没敢问,耿恭同兄弟喝了两杯酒话别了一场,吩咐两个儿子在京好好读书,不必随自己回乡。
      他们分了手,耿恭上了车先开口道:“殿下一向还好吗?”
      “你看呢?“
      耿恭看她保养的甚好更雍容了,年岁却长也不见什么苍老,一头扭黑堆云的秀发,不像自己华发早生了,“殿下长乐无极。”
      刘红夫听了这话只想笑,“长乐这个两个字,我今生都不用想了,虽有些乐事,不过片刻之间恍然一梦。自我父母去后,日子空剩一个长字而已!”
      此时,夕阳晚照,早已远了洛阳城,官道四周良田千顷,麦浪层层起落,远远看去就是一片金黄的海,村间犬吠之声,孩童们嬉闹之声,牧笛之声,村舍上又起了炊烟 ,在黄昏下刘红夫看了情不自禁,流下泪来。
      耿恭刚从狱中更衣出来,找翻了全身也摸不到一块绢子,只得用衣衿替她拭泪,轻言道:“殿下,不必感慨,茂陵上风景更胜,我家中也有田产千顷,房舍百间,是极好的去处。”
      刘红夫抓了他的衣衿,再松不得手了。
      车架沿着大道,一路向长安去了,待到明年春来,又是杨柳依依的好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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