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凌乱》折冥

4、第三章

　　第三章
　　唐甄走后的第一两年，还每个月都会有书信往来。大体内容就是我在长安一切安好……贡梨今年收成不错，赶明你们过来吃吧……城门楼子旁有家店里的羊肉泡馍很好，冥儿肯定会喜欢……等等等等的生活琐事。唐连收着他的信，笑着看过之后，又忙放在烛台上烧了。执笔给他回了万年不改的“我和冥儿很好，不必担心”，让亲近给送出宫去。这才安心下来。
　　这两年以来，大小事发生了不少。三皇子唐楚因沉迷娈童而被废黜，七皇子唐囧误食了河豚被毒死。最受宠的怀妃被发现是妖物化成了人形，在大臣与皇后的连番轰炸之后，皇帝还是动摇了。
　　折冥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他和唐连一起去钓绿翘鸭，就听着那边吵吵嚷嚷的声响。好奇心爆发的折冥拉着唐连走了过去，却看到绿色衣衫的怀妃娘娘抬着血淋淋的脑袋，目眦俱裂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妖物……好一个妖物！好一个妖物！”
　　“什么神……什么仙……什么魔！都是红尘表象！爱人之心，又有什么分别！你说，唐乾，你说！我这几年以来，做过什么事情对不起你？！我做过什么事情对不起你！”
　　唐连连忙捂住了折冥瞪得老大的眼睛，一边在他耳边低声安慰起来：“别怕……冥儿别怕……连哥哥就在你的身边。”
　　其实看到这样血腥的场面……自己也怕地不能移动脚步了吧……
　　皇帝叹了一声，金黄的衣衫在阴冷的风中翻卷：“对不起。”
　　“对不起……呵……对不起？！”怀妃娘娘昂首，露出了尖锐的牙齿，“棠朝气数将尽，乱世必将到来！吾王即将现世，封魂石归位之日，就是我妖族震摄天下之时！哈哈哈哈哈哈……我诅咒！！”
　　血淋淋的手指指向皇帝，怀妃娘娘的漆黑的眼瞳骤然间变成了耀眼的金色：“我诅咒你的江山不出十年毁于内战！我诅咒你被自己亲儿子杀死野外抛尸！我要你死！我要你碎尸万段！！”
　　“……我诅咒！！”金色的目光移到了皇后身上，怀妃娘娘白皙的皮肤刹那间变得灰暗，“我诅咒你的儿子不得好死，我诅咒你被最爱之人杀死！我诅咒！我诅咒你一生一世都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我诅咒！”
　　皇后惊慌的睁大了双眼，一甩袖子向后退了几步：“快！你们还等什么。给我处死这个妖孽，给我处死这个妖孽！”
　　天雷轰轰的击落，怀妃娘娘的身躯在那惊世的白光中辗转。一声声惨呼之中却依稀可以听得到怀妃娘娘发了疯一般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神……什么仙……什么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笑！可笑……可笑！”
　　“为什么……”指尖倏地蜷起，少年的身躯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们等着吧……你们看等着吧！哈哈哈哈哈哈……不出二十年……不出二十年！！等我们的王觉醒了……哈哈哈哈……你们等着吧！！”
　　“不是魑魅魍魉……不是恶毒诅咒……不是家仇国恨……你们明明……相爱的啊！！”
　　唐连只觉得手心一湿，有些惊诧的看了看折冥脸上两行清泪：“冥儿……？”
　　青紫色的光芒溢满苍穹，一声声嘶力竭的哭吼划破了天空。漫天风雷骤止，怀妃娘娘垂死地倒在了血泊里，眼角两行触人心目的血泪。
　　“怀妃……”皇帝握紧了双拳，再没能控制住自己，抱着怀妃血肉模糊的身躯，泪如雨下，“怀妃，朕对不起你……朕……本不想杀你的……”
　　怀妃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地就像枯叶划过树梢：“哈……皇上……你总是这样……做过了……却又后悔了……当初你生气了……说要赐鸩酒毒死我……还好我吃过百毒不侵的长命果……不然……哪里等得起你后悔呢……”
　　“我……本应该恨你的……可是看到你这么悲伤的样子……就又不忍心了……圣上……还记得那首歌吗……”
　　皇帝惨然一笑，面色苍白得就像纸一样：“怎么会忘呢……那年我坐着画舫游往江南。你就是坐在竹楼上弄着琵琶唱的这首歌儿啊……‘连啊连，连啊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畔等三年。’朕……怎么会忘记呢……”
　　怀妃撑着双眼，就好像要将皇帝的模样紧紧锁在眼底一样：“是，就是这首歌儿……圣上……你我约定来生……好不好……等我到了来生……再……再告诉你……今生……到底是恨你多些……还是爱你多些……”
　　秋风卷过落叶，那个绿色衣衫的女子，那个曾经会说会笑，那个每当唐连路过都会亲切的递给他小玩意的怀妃娘娘，再也不会睁开双眼，伸着白玉般的手臂唤住他：“连儿，来来。看看这九连环你可喜欢？”
　　因为是奴婢所生，自小皇帝就没给过唐连什么太多的宠爱。三宫六院里悉悉索索的念叨听得多了，原本活泼灵动的唐连也渐渐变得比同龄的孩子沉稳了许多许多。这深宫之中，也就只有怀妃娘娘最为亲近了。
　　只是如今……
　　最亲切、最疼爱、最以一双温柔的眼眸看着他的怀妃娘娘……竟然……是妖物……
　　只是这妖物和这人比起来，究竟哪一个，更善一些呢。
　　唐连自嘲的勾起了唇角，努力压制心头一波压一波的悲伤。
　　是了。就连一直被疼爱被照顾着的我，也是以如此冷漠的表情看过了这一切。
　　我……怎么配……
　　怀妃娘娘……我怎么配……

　　“殿下。今夜雨大，就在御史府内留宿吧。”
　　唐连揉了揉突突痛起来的额角，有些疲惫的点了点头。
　　折段捧了两杯热茶放在榻上的小几上，推给唐连一杯，嘴角微微噙着笑意：“殿下还在想着怀妃娘娘的事吗？”
　　唐连抬起头看着折段深邃的双眸，忍不住一叹：“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折御史。”
　　暖暖的水雾模糊了折段的双眼，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敲在琉璃瓦上。同样是水，却一冷一热，一柔一刚。
　　“这几年以来，仙与魔之斗，人与妖之争，不知涂炭了多少生灵。其实是妖也好，是人也罢。只有为了天下苍生而活的，才能真正算得上个‘仁’字。可这样的仁人……却总是最寂寞的。”折段放下了手中捧着的茶盅，眉眼弯的好似月牙，“殿下。自古纷争不绝。而这个战字究竟为何，殿下，想过吗？”
　　“为权。为欲。为财。”唐连低头思忖了片刻，答道，“父皇当初为得王位，将九个亲兄弟置于必死之地。就连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都不放过。这般手段，实在……实在……”最终那大逆不道的两个字，还是哽在了喉咙。
　　折段点点头，兀自饮了些茶水：“是了。自古君王之争，哪里讲什么兄弟之情。古有公子小白与公子纠，今又有圣上夺嫡之事。殿下若是不狠心，别的皇子，自是会下手的。”
　　唐连一惊，手中的茶水险些抖了出来：“折御史的意思是……”
　　“殿下还记得冥儿中毒的事情吗？”
　　唐连微微一怔，无奈的抚着额嘲讽般地笑了笑：“可是我这么做，与父皇又有什么分别？！”
　　折段嗟呀一阵，沾了些茶水在小几上写下了个“仁”字：“自是不同的。殿下是仁义之人，这江山，自然是要交付给君子的。难不成……殿下，是怕寂寞了？”
　　窗外冷雨霏霏。阴冷的风儿钻进衣领，让唐连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
　　“折御史……真不愧是折御史。”唐连拱手一叹，“今日对连儿的点化，连儿必当铭刻于心。日后若有什么疑虑，还要多向折御史讨教了。”
　　“哪里哪里——好了，时候不早了。殿下也快些休息吧。”
　　“恩……连儿告辞了。”
　　“殿下慢走。”
　　待少年的气息在屋中消弭殆尽，紫色衣衫的人儿从黑暗中走出，唇勾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想不到，你真的动手了。”
　　折段执起茶杯饮了几口，笑得云淡风轻：“其实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毕竟没办法嘛。”
　　“算了算了……”凄清的月光洒了紫衣人一脸，那人微微眯起了双眸，竟是不同与常人的金色。“……说来这乱世……当真是令人期待呢。”
　　树影打在地上，斑斑驳驳，恍若泼墨山水一般。
　　“……你说对吗？”
　　紫衣人舔了舔嘴唇，那笑容就好似嗜血。
　　“上仙……繇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