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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完结章 ...

  •   五月,常碰到阴沉的天气,家家缝制了新的香球挂在柱子上,替换下前一年重阳节时的旧物。此时山中一片青绿,青草茂生,水泽苍澄,路边山坡开了许多溲疏的花。树枝子从路两旁的墙垣里伸出来,有时压得特别低,经常挂住路人的头发。

      这天,天将向晚,忽然大雷,草木墙垣都是电光,都是声响。虽然撑着伞,但来到可南的糕饼店时,斑遍身依然淋湿了。

      店铺在街道尽头,屋檐长长地伸向街道,三面是大树包围,树叶子一层一层地绿映在白墙上,阳光明媚时会呈现出清丽的景象。也许是下雨的缘故,店里并没有其他客人,可南递出一条毛巾,示意他稍等。

      名为“一和”的店铺并不算大,屋子两面开门,另一头打开就是青葱的绿荫,有长凳和餐桌摆在屋檐下,客人可以坐在那里享受用葛粉制成蘸着黏稠黑蜜食用的凉点“葛切”。除了生果子和干果子外,店里还有用地瓜制作的烧烤点心,味道细腻,还有豆沙馅的桂馒头、别具风味的味噌酱汁烤年糕...无论外观还是味道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斑来取的是一种名叫薯蓣的点心,外皮加入了山药,口感变得更加细致而有嚼劲,内馅是梨,其实比较适合初春食用,因此需要提前预定。

      雨越来越大,伞已经失去了用途。可南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回到屋里泡了茶过来。随茶一起端来的是两种点心,一种是嫩黄的圆形,叫做“桃山”,表皮上印出桐叶的纹样。另一种则是包了豆馅的“虎皮烧”,表皮烤成了虎皮一样的花纹。

      斑咬了一口桃山,从里面吃到了黄桃的味道。

      “是用黄桃馅做的表皮。”可南笑着解释。已经年近四十的女人,却依然予人如笼华光之感,眼睛同精神一样,新鲜得好似要射出光。

      她并不记得曾与这样的大人物在何处见过,大概是踏足风~尘、张伞卖唱时曾经遇见,但那段颠簸的经历如今回想起来,只剩下对已去世的丈夫时一郎的回忆。

      ‘糕饼店嘛,什么都没有,点心愿意吃多少就吃多少。请吧。’他和颜悦色地微微一笑,一只胳膊上带着漂亮的袖扣。

      那时饥寒交加的自己是怎么想的呢?糕点店的店主,带着这样贵重的袖扣,实在太奇怪了。

      在那之后的两三年里,又遇见了好几次,大概有一根线将天南海北的他们拴在了一起。每次相遇,时一郎总是会先打招呼,‘好久不见。’原本普通的日子,也因为他的微笑染上了颜色。

      晚秋时节,撤下凉席,铺上了漂亮的毛毡,壁龛上,插在花瓶里的花还很鲜活。房子周围的纸隔扇都拉得严严实实的。秋天的黄昏本来就灰蒙蒙的,下起雨后光线就更差了。火盆上坐着一只铁壶,冒着水蒸气,开水滚沸,声音很轻,随着轻快的足音一起到来的,是从拉开的纸隔扇那里吹来的风,把升腾的热气吹得摇曳不定,然后,笑脸和点心一起奉到眼前。

      时一郎泡煎茶的动作总是非常漂亮,一起吃茶——这成为了他们婚后固定的节目之一。但直到确定结婚前,时一郎才坦白了自己的身世。

      他本来是土之国鸿池屋财主家的私生子,虽然没有继承财产的可能,但凭借母亲讨好父亲的技巧,依然拥有了一笔不小的钱财,足够悠闲而百无聊赖的度过一生。

      ‘但...还是觉得没有意思。’说这话时他还是一如往常地笑着,姿态闲雅又美丽,但可南却觉得他的心里应该是难过的,仿佛下一刻就会突然哭出来。

      在三言两语里勾勒出了名为“时一郎”的人生前二十年,以及母亲蝶吉若隐若现的身影。

      在时一郎的记忆里,母亲蝶吉总是梳着扁岛田髻,若是刚刚洗过头,发髻就变得蓬蓬松松的,横插着一根金簪,只有直径五分的红珊瑚珠露在头发外面。她双目明亮,个子娇小,稍微显得丰满,这一点十分得主人喜欢。

      蝶吉从小就善于跳舞,为了让孩子更明白为什么要讨主人喜欢,她常常用自己在店里的经历举例。

      “累得昏倒了就喷上凉水,等苏醒过来,就每个人发两个冻得硬邦邦的饭团子吃。练完三弦又要去练习伴奏,随后就练舞,挨舞蹈师父的揍是寻常的,身上伤接着伤,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时候去酒宴伴奏,被前辈突然推得摔倒,只说因为样子太寒碜,还要再挨上几个巴掌...”

      她一边说一边哭,又拉着孩子的手让他一定要感谢主人的恩德,不仅将她赎出来,还安置在这么漂亮的房子里,和她生儿育女。

      “一定要感激你的父亲啊...” 女人哀哀啼哭的脸,在年幼的时一郎眼中渐渐化作了奇怪的画面,淡淡染着口脂的唇,有时候在梦中竟然与夜叉长着獠牙的嘴相差无异。

      有时候时一郎会猜想,那个男人大概真的很喜欢这里“其乐融融”的气氛,但每次三个人一起吃饭,那情形却让他不寒而栗,只能把饭菜一点一点勉强塞进口中。

      ‘因为吃不下饭,才会喜欢吃糕饼,这些全部由外面买回来的东西,仿佛带着一种晴天的鲜亮。’

      时一郎十九岁那年,蝶吉因为感冒引发了肺炎,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在认真思考过未来的人生后,他离开了家,游历了好几个国家后,决定在火之国的筑紫定居,做一个糕饼师。

      ‘讨人喜欢的笑容和做点心的手艺,大概就是我二十多年人生最大的收获吧,托福也因此顺利地活了下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惯常的、真挚而快活的笑容。但可南只觉得这样的笑仿佛羽毛一样轻飘飘的,恰似一张白纸,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人工制品。

      在那之后,她和时一郎几乎有一年没有见面,直到收到了时一郎的来信。直到今天,可南依然记得那封信的每一句话。

      ‘离开家时我烧掉了所有的照片,无论什么年岁的我都有一张奇怪的笑脸。对我来说,所谓人生是件难以捉摸的事,一旦和别人说话,总是觉得无法正确理解的别人的意思,该说什么,该怎么说,该怎么做,我都不知道,只能靠着笑脸默默承受内心的狂惧——直到我遇见你。

      记得第一次见面,我在门后看见你站在屋檐下,一副很冷的样子,把手放在怀里,我想,这个人说不定在等着我问,要不要进来喝一杯茶?这么想着,不知为何就觉得很开心。

      畏惧生活的我总是仰慕地看着勇敢面对生活的你。每次见面我都喜欢偷偷看你,拨弦子的动作很好看,吃点心的样子也很好看。你离开时从来没有回头,其实我一直在看着你,每一次都想追上去。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看那片铺满樱贝的白色沙滩,可以并排走在下雨的路上。但我是个奇怪的人,总是没办法做好很多事,跟喜欢的人总是步调不一样。

      不过没有关系,总有一天这些伤痕都会治愈。你走的时候是九月,我做了柿子的点心,十月栗子成熟,可以用小豆馅混合栗子馅来做。十二月、一月、二月、三月、四月...每个季节都有应季的食物,我想,所谓人生,也一定会有自己的节气和点心。

      但我依然想告诉你,你离开的那天街上的灯一盏盏点亮,就像参拜时菩萨面前闪烁的灯光。我总会梦见与你初见的那一天,像一朵初绽的椿一直向我散发着淡淡的芳香。’

      收到信的半个月后,可南做出了决定。一个月后,他们进行了结婚登记。放下笔后,可南将双手递到时一郎面前。面对对方疑惑的神情,她微笑起来,牵起另一双手放在手中:“如果我双手空空,一定是为了准备拥抱什么 。以后的生活,请多多关照。”

      时至今日,她依然清晰地记得时一郎惊喜的表情,然后,很难看地站在登记处门口放声大哭。

      很多年过去,曾经许下白头偕老的承诺并没有实现,但回忆起那些美味的饭菜,亲手铺开的温暖床铺,枕在膝上时害羞又期待的撒娇,那些仰望的目光,那些凝望的视线,对于可南来说,都是无可替代的幸福。

      雨渐渐停了,斑提起点心盒子,临到门口他忍不住回头,可南依然端坐原处,双手捧杯的模样,仿佛是在合十,祈求神灵的祝福。

      “对你来说,那段过去有什么意义呢?”

      五月的最后一个雨天的黄昏,水户开始阵痛。当斑赶来时,产妇已经搬入娩室,准备生产。有生过两个孩子的经验,尽管疼痛不止,水户依然保持着镇静,强忍着不胡乱叫喊。相比之下,柱间更像是待在产房的那个人,一脸虚脱得仿佛马上要晕过去。

      生产一直持续了很久,柱间魂不守舍地等在隔扇外,一步都不肯离开,斑和扉间只好先吃饭。

      “这家伙怎么这个样子?”斑忍耐着不去看柱间阴沉的模样,又听见水户压低的呼痛,只觉得暴躁。

      扉间其实也并不像表面那样镇静,但显然比柱间好得多,“前两次大嫂生产,兄长都不在。”

      两人食不知味地用过晚饭,又继续等待着。直到午夜,婴儿才呱呱坠地,所有人都不禁松了口气。兴奋异常的柱间一屁股坐在了门外,嘿嘿发笑,完全没有注意到送出来的襁褓,一迭声喊着“水户”冲进去。

      其他人面面相觑,尴尬中斑接过婴儿,小心翼翼地低头去看。刚出生的孩子裹在蓝底白边的襁褓里,全身都是红扑扑、胖嘟嘟的,手背挤出一道凹痕。

      “是个女孩。”扉间也凑过来,他还不习惯这么近地接触新生儿,神情有些紧张。

      想起水户的嘱托,斑沉吟了一会,“她就叫做玉绪吧。”

      名为“玉绪”的小女婴哭累了,正捏着两只小拳头闭着眼睛酣睡。她并不知道正向她缓缓展开的世界是怎样一幅精彩的画卷,此刻怀抱着她,注视着她的人,又是以什么样的姿态在这个时代叱咤风云、搅动天下,而未来她又会以何种面目崭露峥嵘...用尽全力才来到人世的女婴,现在只想在温暖的怀抱里安睡,恰如他朝沉眠在今岁的梦里。

      玉绪出生后不到一个月,斑离开了村子。

      当柱间和扉间从守卫那里得知斑带着武器离开时,只觉得心猛地下沉。随即,他的爱鹰日吉丸也降落在窗口,一个幻象被触发了,两人都听见了斑低沉的声音:

      “柱间,到终焉之谷来。”

      柱间拦住了扉间发布马上进入戒备的命令,以格外郑重的态度开口说:“我先去看一看。”

      “但是兄长...”扉间想要阻止他。但柱间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淡淡地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今谁也不知道,终焉之谷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结局。”

      说着,他突然换了一种轻松的语气,“人总是跳不出自己的思虑之茧,但在我看来,只要以诚相待,彼此信任,便可以改变这宿命。”他笑望着弟弟,“多给斑一点信心吧,阿亘和奏真都非常努力啊。”

      没有惊动其他人,柱间悄悄离开了村子,向着这个世界尚且不存在的终焉之谷前进。

      离开木叶,深山中人迹罕至,曾经被清除过的杂草灌木又重新抽芽长叶,泛出绿意。有许多大树,大到不能再大的那种感觉,好像从月亮升起的时代就在那儿了。它们的枝干和相邻的树纠缠交错,仿佛彼此是对方的梁柱、

      柱间飞速前行着,死去的树皮,新发的绿芽,巨大的鸟巢藏在树冠层层的叶子里,阴暗的绿意中有水的气息...这就是他们的家乡,生死都无法离开的地方,

      绕过一座小山,拨开树枝,柱间看见了班。

      他似乎等了很久,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块满是青苔的石头上,扇和镰斜倚在一边,对面是一只被青苔和泥土掩埋了一半的石兽。

      柱间忽然松了口气。他跨过绊脚的攀藤,脸上带着笑过去。

      密林里有股浓郁的花香,蜜蜂忙碌着,它们缭绕的地方有几棵树,枝干上密密麻麻开着白色的花。

      “好像要下雨了。”

      “因为你这家伙来得太慢了。”斑起身,将扇和镰都握在手里,不耐烦地催促:“快点换上铠甲,来好好打一场。”

      柱间哽了一下,合手可怜兮兮地说:“但是要下雨了呀,穿着铠甲淋雨很难受啊。”

      斑嫌弃地“啧”了声,已经做父亲的人,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装成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可不吃这一套。

      “那么,你就这样的姿态起舞吧!”

      隔得好远,扉间就看见绿野中突然崛起的须佐能乎与木遁人形。然后,好大粒的雨哗地从天上滚落下来,四野迷茫,一会,连战场是什么情形都看不清了。等最后一切平息,他沿路寻找过去,终于在一块新辟出的谷地里看到了两个人。

      那片地面几乎被打碎了,盘根错节的木遁造物凄惨可怜地矗立在地面上,勉强为耗尽力气的斑和柱间挡住了密密降下的雨水。

      “我就说,下雨时候穿铠甲很难受。”

      “...闭嘴,柱间。”

      “...没力气了,完全动不了了...扉间什么时候来?”

      “你好啰嗦。”

      沉默了一会,柱间扭头问道:“阿亘离开了吧。”

      斑凝视着天空,没有说话。静默了很久,柱间又把头转回去,和他凝视着一个方向:“对你来说,这段时光有什么意义呢?”

      有什么意义呢?

      斑想起那一夜,露水汤汤,月光清朗,三株两株松树,有蟋蟀藏在草丛里嘶鸣。虽然没有花开,但他却闻到了花香,好像是很久以前曾经闻过的,在很多年以前的梦里,在南贺川畔,在记忆的最深处,那里所有人都在。

      他不期然地想起了可南,那个雨天,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对我而言,是真正的希望,是可以让我通过时间考验的东西。时间,有着压迫,不赦免任何人的腐蚀力量,以及将所有事物归还土地的意志。能够耐受这些而留存下来的,能够支撑起我面对人生的,这就是希望。我会怀抱着这份希望和勇气直到生命终结,直到坟墓长出青苔。’

      (End)

  • 作者有话要说:  时一郎给可南的信,参考了《最完美的离婚》里给光生的信,爱情就是这样,对方一举一动都牵动心肠,辗转反侧,思量不休,脑补出八百集,现实中却可能站着一动不动。所以当对方回应的时候,才会觉得整个世界的花都开放。
    时一郎的人物,参考了《人间失格》但他是一个能够努力自救的人。
    直到坟墓长出青苔:来自杉本博司,他的摄影作品我不是很喜欢,但这段话很触动我。
    班并不是完全认同了柱间的理念,但他也不会走上原著的道路,因为阿亘在悬崖边牢牢守着呢。
    谢谢姑娘们一路相伴,这个故事到这里就暂时告一段落,以后会有番外不定期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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