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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困樊笼以杀止杀 ...

  •   颜知昌尚沉浸在看过了燕无恤出招的震惊之中,听见他的要求,愈加吃惊,脖颈僵硬,吃力的转头回去看了苏缨一眼。
      见她脸紧紧绷着,视线一动不动的黏在燕无恤身上,心下便有几分了然,凑过去低声道:“哎,我那赌约可以取消么?”
      “什么赌约?”
      “就是谁把你捞出去,我管谁叫爹那个。”
      “……”
      颜知昌又道:“你这郎君,也算是情深意重了……我就说怎么这么大本事,还要饶这么一大圈子。”
      苏缨闻言,蓦地怔住,脑海中掠过昨晚后半夜监牢中给她喂水的那个黑影,彼时昏昏沉沉,并不认得,此时仔细一想,身高、体型、行事,不正是燕老二么。
      他既然有本事半夜神不知鬼不觉把自己救走,为什么却要兜一大圈,偏偏选了最是平原利于骑兵行军之地,单枪匹马而来,骤然出手制伏沈丁,再谈条件。
      她心中忽然浮现了一个想法,初露端倪,便心底惊颤。
      难道燕老二竟然……竟是要……
      “不要。”她下意识抓紧了牢笼,出声打破了燕无恤与沈丁的交谈。
      “不要!”她没有叫出燕无恤的化名,也没有说理由,只是紧紧盯着他的深如寒潭的眼睛,拼命摇头。
      燕无恤尚未回答,沈丁先一步道:“这里岂有你置喙的余地!”
      他话音刚落,脖颈一凉,陌刀又逼近了两分,此时已紧紧贴在他颈子上,刀刃闪着寒光,瞬间便破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而下。
      沈丁不料他突然发难,背后起了一层薄汗,望向燕无恤,性命关头的危机令他一向平静的嗓音也有了一丝颤抖“做……做什么?”
      燕无恤朝苏缨看了一眼,只一眼,便转过了头去,对沈丁道:“沈大人,想好再说话,你点一点头,擒贼的功劳就是你的。”
      沈丁沉默片刻,道:“我允了,立刻释放她,还她清白,抚顺司不会留下她的案宗,白玉京也不会再有任何人搜查她,她不会再是逃犯之身。”被人胁迫而出此言,沈丁自觉是奇耻大辱,此时面色苍白,张一张嘴,为自己的上一句话辩解道:“你既是真凶,我本就要抓的是你,与旁人无关。”
      燕无恤细细打量着他,将他脸上细微的变化尽收入眼底,那边苏缨还在苦苦恳求他,而他恍若未闻,只专注于猜测沈丁是否会遵守他的诺言。良久,方开口:“君子一诺。”
      沈丁道:“项上人头作保。”
      燕无恤颔首,打了一个呼哨,黑马穿过人群,奔到他身侧。
      燕无恤刀依旧架在沈丁脖颈之畔,指两人牵马过去将苏缨放出来。牢笼打开,苏缨双足挂着脚镣,又身上带伤,一日只进了一点水,被解开脚镣扶上马时,险些从马上坠下来,只得抱着马脖子,聚了些气力,慢慢直起身。
      两个卫士将马缰牢牢抓在手中,牵着马走到燕无恤与沈丁二人身前。
      苏缨此时已不再说话,只怔怔望着燕无恤,一张本就被折腾了清瘦了一圈的脸更显苍白,双目之间水光幽微,竟是泫然欲泣。
      见此情状,燕无恤不由得出声安慰道:“小丫头,江湖有江湖之道,庙堂有庙堂之律,人是我杀的,我不过前来投案罢了。你不必难过,也不要惦念,倒是我害你受了这么多日的苦,我……对你不住。”
      苏缨缓缓摇头,声音里有一丝被拼命压抑的哽咽:“不,我娘说……我阿娘说孙止水才是大奸大恶之徒,杀孙止水的不是坏人、是英雄。”
      燕无恤哈哈大笑:“想不到我浪迹一世,随波逐流,混迹鸡鹜之群,蜉蝣之境,也有一日,能被人叫英雄……多谢,你阿娘还在家中等你,快回家去吧。”
      二人话别,看在沈丁眼中,竟满是缠绵悱恻之意,他冷冷一笑,眼底滚过沉沉暗色。
      燕无恤见苏缨已上马,开口催沈丁令人放缰纵马去,沈丁却一动不动。
      沈丁道:“人我已经放在马上了,你总要给我看看你的诚意。万一她走了,凭你这样的身手,谁拦得住你?我岂不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燕无恤想了想,对沈丁说:“我放了刀,赤手空拳,你尽可放心了?”
      沈丁忌惮于他深厚的内功,道:“叫人锁了你的琵琶骨,方可放人。”
      燕无恤思忖良久,终是颔首答应下来。
      卫士押着苏缨与黑马侯在一边,沈丁承诺等琵琶骨锁上,当即放人。
      燕无恤依言扔下了陌刀,七八个力士涌上前,用铁索将他紧紧束缚住。沈丁这才得以从他的钳制中逃脱,掏出手绢擦着脖子上的血,厉声道:“上精铁链,穿琵琶骨,锁起来!”
      燕无恤并没有反抗,垂下双手,任由力士用铁索将他双手绑缚,脱下上衣,露出了遍覆了一层筋肉的上身。
      精铁穿过身体,血液喷涌而出。
      冰凉的精铁和滚热鲜血混在了一处,燕无恤□□,喉底逸出低吼之声,眉头深深皱起,其上汗珠密密麻麻,顺着眉骨、眼皮、鼻梁、滑过下颌脖颈。
      十指粗细的铁索,闪着寒光的铁钩,径自贯入肩胛,穿胸而过,将他似一只被俘获的兽类,牢牢钉死。
      苏缨被人押着看这一幕,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夺眶而出,断线珠子一样接连不断淌落,偏过头不忍心再看。
      直至皮肉终于穿透,铁索两端被力士牢牢握在手中,沈丁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
      汗水顺着发梢一滴滴落在地上,洇入泥土。燕无恤吸了好几口气,缓缓抬起头来,望着沈丁,声音较方才低弱了两分:“……可以放人了罢?”
      沈丁欣然道:“人,是可以放了。”他从地上捡起自己断作两截的鞭子,心疼得啧啧有声:“可是你折了我得鞭子,这账如何算呢?”
      燕无恤面色微变:“你想如何?”
      沈丁微微一笑:“这条鞭子,我出入怀袖,伴了我十几年,说是如同我心爱的妻妾一样也不为过了。你今日竟辱我妻妾,让我经此奇耻大辱,我是不是该以同样的方式,在你身上取回来?”
      燕无恤不料他这样睚眦必报,怒道:“这是你与我的恩仇,你先把人放了,我人就在此,凭你讨债。”
      沈丁笑道:“你骨头硬得很,怕就算一个死,我也辱不了了你,除非……”他把目光投向了苏缨。
      燕无恤倒吸了一口气凉气,急问:“你想做什么?”
      沈丁嘴角勾勒一弯弧度,眼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他喃喃自问:“我想做什么?我不想做什么。”指一指押着苏缨的数个卫士:“不如问,他们想做什么?”
      “无耻之徒!”燕无恤大怒之下,破口而出,猛地站起身,就连四五个力士都押不住。沈丁忙往后退了好几步,又加了些人束住铁索,任由他挣得丁裆作响,面上笑意也越来越深。
      燕无恤面上惊怒,目光如炬,一动不动的死死盯着他,声嘶沙哑:“沈丁,你也是朝廷中人,怎可出尔反尔,作出此卑鄙下作的诡计?!”
      沈丁低笑出声:“还在说,我卑鄙?我下作?还是教你亲眼看看,不见棺材不落泪。”
      说罢,他闪身一旁,对几个卫士使了一个眼色。
      一人的手,便搭在了苏缨的肩膀上。
      苏缨面色惨白,急往后退,身后也围上几个卫士,汗臭的身躯,污秽的言语,浑浊的气息,像是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兜头兜脑逼来。
      苏缨浑身颤抖,剧烈挣扎起来,却被两人牢牢绑了手,动也不得再动一下,“撕拉——”伴随一声尖利惨叫,外袍被粗暴撕开一道口子,肩头瞬间绽开一抹羊脂玉一样的嫩色。
      燕无恤忽然被那道雪白刺痛了一样的,眯了眯眼。
      几乎是同时,一粒石子飞去,凌厉剑意划破长空,闪电般斩断了探向苏缨的手。
      血腥如涌,鲜红盛绽。
      凄厉的哀嚎声响起来,苏缨身旁几时空了一个圈,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恐惧抽气。
      再看探手撕衣服那人,已断了一臂,躺在地上痛苦蜷曲着,嚎叫不止。
      沈丁大惊失色:“竟还能使出绝云负青手?!”
      燕无恤缓缓抬起头,看着沈丁。他上半身肩头穿入铁链,鲜血直流,披了半身,衬得整个人如炼狱修罗。
      暮色覆了四野,天际浮云如灼,火烧一样的颜色染遍了山石、草木、马匹、囚笼……燕无恤业已一切都听不到,耳边只余空澈寂静。
      天地之间,似乎只剩自己喘息的声音,回荡在五内,朦胧了蕴识。
      像是一刹那。
      又像是沧海桑田的久远。
      燕无恤脑海里什么也不剩,茫茫的一片雪白。
      他感觉到冷,这应当不是身上铁索的温度,而是吹在皮上的风,暗淡的,裹挟汹涌的暮色,回荡着荒原上幽呜的沉响,空空打在骨头上。
      他不记得自己出了多少招,两手无力,他只得腾身而起,腿踢出去,脖颈断裂的脆感,刀戟冷硬的触觉,血腥的粘腻留在足下。
      身上的束缚不过是一堆铜铁,就算历经了千锤万凿,也不过是条条冷寂俗物,而原先束缚在心底的那一条,究竟是什么?
      规则、信誉、道义。
      求一个人世公道。
      求一个俯仰无愧。
      而如今什么也不剩了,没有陌刀,没有追风,甚至两只手皆被锁住,只能睁着一双眼睛。
      看人心翻覆,宵小为恶,看无辜受难,看满地蝇营狗苟,卑劣狼藉。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啊!
      燕无恤低声笑了起来,狰狞又低沉的笑声满含嘲弄,声如夜枭般,让人感到来自骨髓深处的寒意。
      沈丁远远对上他杀红的双眼,只觉此情此景,当为平生所见最为可怖者。他遍体生凉,再顾不得此刻近距,目眦欲裂,声嘶力竭的疾呼:“快!放箭!放箭!快!”
      弓箭的一头,密密麻麻,黑黑一排,指向了中间的人。
      箭矢离弦飞来,燕无恤猛地跃起再落地,两条铁索坠在泥土上,带起尘沙四溅,他挥舞拖在身后的铁索,竟令飞沙走石皆成暗器,裹携凌厉剑意而出,四周再度响起哀嚎之声。
      沈丁浑身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
      距他数数十尺的距离,燕无恤一步、一步靠近。
      他身上渐次热起来,仿佛可以听见血液滚滚,游过四肢百骸的酣畅淋漓之响,仿佛可以听见湛卢剑在气海之间铮然长鸣,俯视苍生,叩问洪荒。
      青阳子传下一脉内功,名“湛卢剑意”,得名于开山立派时,从上古神剑之中得的一缕灵气。
      此剑意代代相传,传道者必遵循——秉武为天下,仗剑为苍生。
      即传承湛卢剑意的人,要以身为剑,高悬人世之间,俯视鸿蒙混沌之境。要秉承公心,激浊扬清,令作恶者忌惮,为祸者惊颤,令那宵小俯首,魑魅魍魉退散。
      燕无恤再度拾起落在地上的陌刀之时。
      天边最后一丝猩红残阳也坠落了山头。
      小寒山头,月如冷眼,荒原广袤,寂凉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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