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蜜沉沉烬如霜——金风玉露》景周

1、远游

　　“邝露。”

　　空荡荡的大殿只有细微的回声响应了他的呼唤，窗外昏昏暗暗的，端坐上首的年轻天帝愣了愣，倏然想起来邝露已经不在了。

　　她去替他巡视苍梧丘了。

　　走时还说，天帝要坐守紫方云宫，她便去替他看看，如今六界的四海升平，繁荣安泰。

　　岁寄花一季一开，如今已经开了一回了，再等等，再过几天她就回来了。

　　润玉最近开始画画了，他的画艺其实不错，从前学画是因为思念母亲才一遍遍描绘她的模样，想将她的模样挽留在心，后来他想画的姑娘他挽留不住，他也就不愿再动画笔。

　　窗外漆黑一片，连星光都没有，润玉将夜明珠放在一旁，挽袖铺纸提笔作画，真是奇怪，明明他还没想好要画什么，笔下已经描绘出一个姑娘的轮廓。

　　润玉觉得自己画的不好，大约是因为太久没画手生了，他画了一张又一张，画卷挂满了璇玑宫他还是不满意。

　　记忆与真人难免会有差距，他想，等邝露回来再找她坐着让他好好画一张像好了。

　　窗外的岁寄花又开了，花香袅袅，有花瓣被微风轻轻送入房中，悠悠落在了画中人的发上，白衣神君低眸浅笑，下垂的眼睑间似乎隐匿着无边的温柔与浩荡的星河。

　　他伸手将花瓣拈下，浅粉色的花瓣上沾染了未干的墨水，都好像染上了一场旖旎的风月。

　　听说现在是人间的七夕。

　　他对人间的了解不是太多，前几日看到一首词觉得写的很好：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窗外被夜色笼罩，隐约可以看到牵牛星与织女星，润玉将写着这首词的书页折住，等邝露回来也要给她看看。

　　不过润玉觉得虽然“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邝露也去的太久了些，人间还有一句话叫“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这岁寄花都开了好几次了，她怎么还不回来。

　　润玉决定给邝露写信，可他也不知邝露此时在哪里，信寄不出去，一叠叠堆在桌案上。

　　其实他也不知道要写什么，天帝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还不如他当初司夜布星时有意思，就像如今幽暗的天色一样，一成不变，清冷又孤单。

　　他翻来覆去的写也就那些事，什么人界最近又换了一个君主，是个很勤政的君王，什么之前七夕，许多有情人定情，叔父的月老宫里一下忙的转不过弯来，还特意上书请他多给月老宫拨几个红娘。

　　这些还是旁人上书给他他才知道的，之前总有邝露在旁边同他说些天界发生的大小事，如今邝露去巡视苍梧丘，他觉得身边一下静了不少，他连着作画，看书，处理事物几个月都没人提醒他，要不是看到岁寄花又开了，他都不知道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那么久了邝露也不写封信回来，不是说要替他看看六界四海升平繁荣安泰吗？难道是外面太好玩她乐不思蜀了？

　　今天是人间的上元节。

　　邝露就是上元仙子，润玉难得空出一天时间，他本来准备带邝露去人间看看的，听说人间的上元节很热闹，还有灯会，但邝露还没回来，润玉只能去找旭凤喝酒聊天。

　　“邝露也不知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竟然还没回来。”润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哥怎么不去苍梧丘看看呢？”

　　“去苍梧丘？”润玉摇摇头：“说不定过几天邝露就回来了，我现在去，和她错过了怎么办。”

　　突然没了兴致，润玉起身告辞，在身披夜色离去前听到旭凤的话：“哥，天黑的够久了，邝露她肯定不会喜欢的。”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喜欢，润玉心想，他可是夜神。

　　润玉还是到了人间，漫天灯火城不夜，上元节果然很热闹，天界如今还是白天，人间却已经是夜晚了，他看到有许多定情的男女相偕出游，无数的花灯把人间照的恍如白昼。

　　“公子，买一盏灯吗？”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叫住他：“我看公子似乎有心事，不如买一盏灯许愿？”

　　“许愿？”

　　“是呀，这天灯，您把心愿写在上面，再放飞它，就能飞到天上去了，若是飞的够高，上元仙子看到了，就会帮您实现愿望的。”

　　润玉有些想笑，他从未见过能飞上天界的灯，这位老婆婆也不知他就是掌管六界的天帝，但他还是买下了一盏天灯。

　　凡人的灯飞不上天界，他的不一样，润玉难得有些孩子气的想，到时候就带着这盏灯回天界，让邝露给他实现愿望。

　　邝露太久不回，自觉耐性还不错，之前还在想“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润玉都没了耐心，他提笔，认真的写：“邝露，速归。”

　　百忙之中抽空下凡一趟的天帝陛下拎着一盏天灯回了天界，加持了仙力的天灯飞的又稳又快，原本明明灭灭的烛火也稳定下来，在漆黑的夜色里像是纯黑绸缎间的一点宝石。

　　人间黑夜如白昼，天界白昼如黑夜，真是奇怪。

　　润玉百无聊赖的跟在天灯之后，顺着天灯的方向去。

　　天灯悠然飘过昆仑山飞过洛水畔到了苍梧丘。

　　苍梧丘常年飞雪，纷纷扬扬的雪花温柔抚过白衣神君的眉间发梢，在他周身萦绕落下。

　　润玉不想往前走了，他觉得自己实在无聊至极，他决定回去处理公务，接着，他就看到一路跋山涉水的天灯停住了。

　　天灯停在了一座墓碑前。

　　天帝很忙，他对天灯停在哪里没有兴趣，也不想去对墓碑是谁的一探究竟，但他在此刻无比痛恨起神仙比凡人优越许多的身体素质。

　　倘若他只是一个凡人，看不见墓碑上刻的名字，也就不用再那么难受了。

　　白玉碑上刻着“上元仙子邝露”六个字，润玉认出来这是旭凤的字迹。

　　黑的夜，白的雪，鲜红的字在这天地之间鲜妍又显眼，和邝露一点都不一样。

　　邝露她从不张扬，总是静静的呆在一边，也不穿鲜艳的衣裙。

　　不对，她穿过的。

　　他想起她曾经也穿过一件红色衣裙，颜色就像嫁衣一样明媚，但他说红色扎眼，她就再也没穿过了。

　　他缓缓走到墓碑前坐下，好像有钝刀子将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一道道划开，又像是血肉被生生撕裂的痛。

　　其实哪有什么巡视苍梧丘呢，苍梧丘万里无人，苍茫空旷，哪里需要巡视。

　　天帝想要传讯又怎会找不到地方呢。

　　她是被魔族偷袭而死的，哪怕他在她的神魂灯灭的那一刻马上赶过去，也来不及了。

　　太巳仙人做主将她葬到了苍梧丘，他说这里安静，他不想邝露再被那些繁杂俗事打扰。

　　他这一生实在亏欠邝露许多，在她生前看不到她的付出，去世后也逃避不愿相信她的死，连她的葬礼都是由旭凤帮忙操办的。

　　仙人去世后身消魂散，连轮回都入不得。

　　那个说要永远追随他陪着他的人永远消失了，万里山河，广阔六界，他再也找不到她了，沧海桑田，白驹过隙，他再也等不到她了。

　　旭凤说得对，她努力给他带来光明，她不会喜欢他一直待在黑暗里的，他也任性太久了，身为天帝，他怎么可以让整个天界与他同黑暗共沉沦。

　　白衣神君抬手轻挥，如拨云见日，无边黑暗层层退去，星辰藏匿，金乌现身。

　　暖融融的阳光倾泻而下，却拨不开苍梧丘积年的风雪。

　　润玉起身，一袭白衣隐没在风雪之中。

　　天界的光升起了，紫方云宫里唯一的光却永远熄灭了。

　　她说，她要去替他看看六界的四海升平，繁荣安泰，可那又与他何干呢？

　　四海升平，良辰美景，都与他无关了。

　　夜神，终究永远留在了无边夜色之中。

　　天帝要端庄自持，从容自若，所以…

　　他不会想她的，他有满室的画像，虽然都没有她生动好看。

　　他不会念她的，他有那么多古籍书册，有趣的地方他都做好了记号，虽然没有人听他说了。

　　他不会记她的，他会写很多很多的信，虽然都没有人看。

　　他就在空旷的紫方云宫中等她回来。

　　她只是去远游了，她只是先走一步。

　　就这样吧，他要回紫方云宫了，回到那里，他还是那个六界至高无上的君父，天地间最大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