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搭话的第三次》有魚

1、梅雨

　　星期天早晨，好似绵绵无尽的梅雨期终于宣告完结。虽然天空仍旧灰蒙蒙的不见太阳的影子，不过想必离重新看到它的那一刻也不远了。
　　谢天谢地，他终于不用把内裤也一块送到干洗店去了。
　　相良秀树漫不经心地想着，熟练无比地打好领带掖了掖衣角。推门出去的时候，习惯性地拿起伞。
　　等到打开车门时他才想起来，梅雨已经结束了。
　　“算了，带着就带着咯。”
　　说着他随手将伞往副驾驶上一丢，弯腰进了驾驶座。

　　因为套装太过合身，他开车时只能正襟危坐，平日里懒散惯了，这样一正经还颇有点不舒服。
　　其实他现在已经很少穿西装了，自从组织做大以后，能让好歹也算个二把手的相良秀树正装以待的角色屈指可数。而接下来要见的这一位，可以说是整个京都最有资格让他低头的人物了。
　　这位老爷子叫三澄雄一，是京都第一□□组织清水会的第二代会长。
　　今天相良秀树要参加的，是他的葬礼。

　　三澄雄一和一般的□□头目不太一样，甚至说是特立独行也不为过。在很多人看来，这个精神隽烁的老爷子完全就是个和蔼的邻家老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不良高中生相良秀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差点在人行道上摔一跤的矮小老头居然就是清水会的会长。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机缘巧合之下，三澄雄一记住了这个明显不是什么好人（起码不是什么传统意义上的好人）的少年的模样，也许就是顺口一说，他们那个小破组织就没怎么被清水会这个地头蟒蛇为难过。
　　也因此，相良秀树说什么也不能缺席他的葬礼。
　　在京都混□□的人，少有不尊敬这个糟老头的。
　　如果有，那他只怕是活腻了。

　　到达会场的时候是八点三十分。这个点到场明明已经算早了才对，可相良秀树一进门就发现，近半数的宾客都到场了，此时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
　　看来大家都相当重视这件事。

　　相良独自站在人群之外，百无聊赖地看着形形色色的来宾们脸上如出一辙的凝重表情，顿觉自己这般游手好闲的模样不太符合气氛，于是把插在裤兜里的手拿了出来，默默垂下眼睫。
　　不过也仅止于此。要他做出跟其他人一样的表情是不太可能了。
　　他是尊敬三澄雄一没错，但是一个盘踞京都数十年的大人物和一个发迹不过六年出头的混混怎么想也不可能有多深的交情吧？他又不是他孙子，也没蒙过对方什么大恩，更没有因为憧憬对方怀着偶像情节才混□□，做出那种表情是假的过分了。

　　快十点的时候，会场的工作人员开始安排宾客们就坐。几个与三澄雄一同辈的首领级人物自不用说，都有专座。清水会的几个高级干部坐在最前，紧接着是中低级干部，沉默而有序地占据了前三排。
　　与抢什么珍馐似的抢破了头往前挤的剩下的来宾不同，相良径直走到了后排。
　　坐下来以后他才仔细观察这安排的座位。
　　第一排坐着几个道上的人耳熟能详的大人物，最右边空了一把椅子，往左坐着一个明显与其他人不是一个年纪也不是一个风格的中年女人。
　　那女人穿着和服，虽说保养得当，却也挡不住岁月的痕迹，不用说还一副掩饰不住的哀伤模样，平添了几分老态。
　　在对方偶然转身之际，相良注意到她胸前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花。想必就是三澄雄一的独生女儿三澄弥生了，那个已至中年还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十点已过，司仪走上台，公事公办的念起了追悼词。无非就是三澄雄一在世时的丰功伟绩，从最低层的混混一路做到干部，再到临危受命接替被人暗算的大哥的位置，然后亲手把清水会推上巅峰。
　　虽说相良秀树很想听听其中的门道做参考，奈何撰稿人显然没有什么真才实干，只有满肚子酸墨水。
　　相良秀树听得嘴里直泛酸，不由得从声情并茂的司仪身上移开视线。他往大门处一瞥，正巧瞧见一辆黑色轿车停了下来。
　　还有人敢迟到的？他好奇地直起了身。
　　那车刚停稳，门口的保安就赶忙上前弯腰打开了后座的车门，看来迟到的这位来头还不小。
　　紧接着就见一双穿着黑色细跟高跟鞋的脚从里边落下了地，随后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是对方白皙的小腿。那女子弯腰从车上下来，修身的黑色及膝连衣裙很好的勾勒出了对方纤细的身材，一头披在背后的微卷黑发看着也柔顺至极。
　　站稳之后女子便直起身转向了这边。
　　她长得长眉深目，唇红齿白，有一张标致到让人看了忍不住想吹声口哨的脸庞，只是半点笑意或者柔情也无，一副严肃样子，让人觉得减分不少。
　　然而相良秀树没有什么惋惜的心情。无他，因为这张脸他实在是太熟了。
　　三澄加奈，这个迟到的亡者遗属那张总是板着的俏脸，曾经霸占了他大半个高中年代。
　　而他竟然还不知道对方是地头蟒蛇的外孙女。
　　相良秀树收回视线低下头，感觉快要被以前那个愚蠢的自己气笑了。
　　深呼吸了两口，他才控制住自己，重新把头抬了起来。

　　十点十五分，司仪终于结束了冗长的悼词，开始了下一个环节，来宾致辞。
　　天哪。看着原本坐在第一排中间的那个白发精瘦老头子精神抖擞地站在麦克风跟前，从和服的前襟里抖出了几张A4纸，相良秀树忍不住心里长叹一声。也是难为老爷子一把年纪还能想起来那么多跟三澄雄一的激情瞬间了。
　　这位隔壁山崎组的头领足足讲了有二十分钟才结束。
　　“我年纪也大了，要回忆起年轻时候跟三澄雄一这个混球一块经历过的事，这些已经是极限。我们相识的日子实在是太久，回忆也实在太多了。然而再长的回忆也有完了的时候，我跟这个老混球也就到这里了。”
　　山崎勇终于半带正经的结束了他略带搞笑意味的发言。在众人克制的掌声中，相良隐约感觉白发老人下台时的身形较之上台时佝偻了一些。
　　“接下来请三澄先生的遗属，三澄加奈小姐上台致辞。”
　　坐在第一排最右侧的年轻女子闻言站起身来，踏着高跟鞋快步登上了台子。
　　她的脸比起高中时候更瘦了些，大约是因为脱了婴儿肥的缘故。其余的地方则半点没变，包括那标准的扑克脸神态，如果不是化了妆，相良秀树几乎要把现实和他曾经看过的三澄弥生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的场景搞混了。
　　正恍惚之际，麦克风里传出了那道被别人称作稳重女声典范——其实就是有些偏低沉且语调起伏不大的说话声：“感谢各位百忙之中到场，我是三澄加奈。”
　　耳畔与记忆里别无二致的声音让相良秀树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一点似有若无的弧度。
　　三澄加奈脊背挺得笔直，面对满座大大小小的□□人士没有丝毫的怯场，她等着掌声过去才自然无比地接着道：
　　“祖父一直都是个表里如一、真诚待人的人，是三澄家的骄傲。而他的生平诸事，经过司仪小林先生和友人山崎先生的介绍，也已经清楚地展现给了大家。”
　　“祖父一向以行代言，我从小到大也一直受他的影响，故而此刻实在没有多余的话好说。
　　“我代祖父在此谢过各位来宾的挂念与好意，感谢今日大家的到访。”
　　做完今日最简短的发言，三澄加奈后退一步，向台下深深鞠了一躬。与此同时，宾客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在所有发言结束后，众人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沉默有序地往会场后方的公墓移动，前去远远看眼下葬过程，以送三澄雄一最后一程。
　　相良插着口袋站在一边树荫下，借着视力好的优势，不用跟一堆人凑在一块儿。说是如此，他目光却自始至终没从远处的三澄加奈身上离开过，所以没注意到有人也来到了这棵树下。
　　“相良秀树？”
　　沙哑的男声自背后响起他才回过神，疑惑地嗯了一声回过头，就对上了一张熟面孔。
　　来人比他高了大半个头，身形也壮实不少，一张脸却精致的有点雌雄莫辨。是赤泽赤也，如今已是清水会的本部长了，可以说是三十代（三十岁至四十岁之间的人）中最有望坐上会长位子的人选之一。

　　“赤泽部长，日安啊。”相良挑起一边嘴角礼貌地问好。

　　平日里颇看不惯他却又碍于头目的意思不能下绊子，憋屈的赤泽赤也就喜欢上了挑他跟前辈说话吊儿郎当态度的刺，几次三番地按着他的头让他道歉。
　　可今天不太一样，赤泽赤也显然没心情搭理他，随口应了声便把视线转向了远处正在填土的工作人员。
　　相良秀树识相地没做声。
　　因为他发现这位阴狠又无情的大混混乌青的眼眶微微泛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