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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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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雉城是个小城。
靠近边陲却实在算不上重地,地势不险,到这儿也不能图到什么便利,所以不得京中那些大人物关注。每每年荒时况总见不到押着赈灾粮车的官爷们,赋税待收又不会忘了这儿。
其实也算不上城的,墙也没有。只是东西两头人家都栽了两排大梧桐树,年份不短,瞅着一年开两次花也是好的。上头合计着离别地也实在太远,就给划了个好听点的名头,归辖于重川郡。
武帝开朝,元号取了庆阳。等至上元节,各地规模都办置得比往年更盛。赶巧林大老来得女,抱着娃儿凑热闹。那一年船上霓灯绕花了人的眼,林大忙侧身问近旁一看就不是村里那几个瘪三的外头行客,这是什么东西哩,咋恁的好瞅。那人撇他一眼,手中折扇一打显摆够了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游舟。”到底是读书人,念起来抑扬顿挫,颇有凛然之风。于是游舟的名字被拍板定下,从了父姓,唤做林游舟。林大自以为雅得很,还到处吹嘘好几天。
西头人家住的是李婶,和林大是世交,所以林游舟过了七岁以后总被指使帮忙打扫“城外”。风呼啸着从她耳边将擦过去,顷刻又是一地落叶。这样的麻烦已是常态,她哼着歌仍是一点不着急的样子。待拾掇完已是傍晚,和李婶知会了下她就勾起扫帚边上扣着的小环蹭着回家,任由支棱着的竹枝和地上的小碎石沙天雷地火。
天色暗了,所以小竹栏围着的院子里零星的火飞出来很是打眼。阿爹拿着个竹条在炕头那边敲两下,头也没转,只是喊了声回来了。
林游舟走两步,闻到点烤肉香。那猪埋到火堆里的时间应该是够长了的,外面的皮毛全烤成焦黑一块,阿爹抱起来的时候手肘一碰就往下摔。等二哥把不能吃的都敲拍下来,肉就在黑暗中硬是挤出了一份金黄色泽,香味溢出来勾人的很。饶是恁大一头也让吃得只见骨。林游舟去缸里舀水浇了手,扯了边上几株杂草搓汁,等油腻感稍退,咳了一声冲二哥喊:“这是怎么开起大荤来了。”林潜给她一记眼刀没理,显然记着抢了最后一块腿骨的仇。阿爹把烟枪杆一压,难得接了这种无聊的话茬:“该来的总会来的,十三年了....总不能便宜那帮死崽孙。”
她本干了两碗糟酒下肚,冲劲大,脑子乱转,理不清头绪又直觉很是不对。有心想问也只能看着草根碎从之间松落,晕乎乎倒下去。
落地还挺软....
再睁开眼天已经全黑了,之前的姿势应是不大妥帖,骨节都泛着酸。有飞虫扑棱着,从额间划过。稍微一挣,窸窣的声响却不绝。
有人。
呼吸缓下来,几近停了。似有玉环相撞被衣袂所阻的沉闷声。这年当,佩得起玉的,莫不是衙署家公子哥?
林游舟谨而慎之,头微偏了偏,一根茅草终于得空,险险戳在眼皮前。冷汗登时在鼻尖冒出来,静观周围境况,眼熟极了...还好还好,没给毛胡子捉去。爹定已烂醉,二哥也不帮忙挪自己到床上去?
纵是满腔愤懑,她也只得撑着僵骨起来,略略转了一圈实在没什么可疑的,几件农具也在原来的地方。舒了口气,收拾了满地杂碎。冷风吹来,林游舟打个激灵,觉得有东西没解决卡得头疼。
是了,炕还没起火。
二哥上的学堂要开课了,明日还要早起才是。
李婶家早茶烧的极其好,林游舟和二哥再小点时总假装路过讨一杯,只是李婶家出去就是外城了,实在没什么好路过。等大一点,就拿些零嘴给李婶的儿子,也不算白吃了这两盏。
总是林潜先醒,他性子急,拉游舟起来的架势就差揪着领子提起来了。今个儿格外的柔,只是在旁边推她一推,又推她一推。林游舟赖床的死脾气只怕硬,二哥到底还是下了重手,游舟好赖是起来了,慌急慌忙往李婶家跑去,生怕耽了早课。行了一程觉得周围过分的安静,回头一瞧,二哥皱着眉没动,身上着的还是平时干活的粗布。
林游舟想起阿爹昨天的话,登时一悚,又做怡然之态踱回去,步子稍急,险些打个跤。
“那长衫怎么忘了穿,小心先生责罚。”
林潜收回手:“走吧,自家烧了早茶。”
游舟望了望城外,尘沙被卷起,只不知这漫天之势是自然造化还是......步子更不稳了几分,仍撑着不依不饶:“怎得,莫不是聋了,不怕先生啦?”林潜停下来,游舟走的慢,不至于扑到他身上,被他一根手指戳在脑门,却差点站不稳。
林游舟撇嘴,又小心试探:“就你这力气,将军怕也比不过。”
“你阿哥,还有阿爹,被征兵了。”
“毛胡子来了?”
“诸侯不服,反了,地方兵跟着走了。朝廷缺人。”
“连......连这儿也要征?”
冗长的沉默。然后阿爹磨刀的声音在耳边尖锐响起。
家,要没了。
只是刚刚回暖起来,天还是冷的不行,人群熙熙攘攘,白雾从着了简单薄衣的男人们头顶蒸出来,却极淡,要断了。有顶一头绒帽的人在呼喝,所有熟悉的、陌生的脸,被推成一团,像要被屠宰的猪。
林游舟长这么大头一次觉得,怎得男子那么多,在检门外摇摇晃晃伸出脑袋的黄发垂髫,怎么只剩了那么一小撮,眼睛都不用偏一偏,就数全了呢?
眼睛已是酸胀,生理反应逼了出点盐水,没有知觉的落下来。林游舟有些愣,想掐点草编点什么,磕碰到粗砺的妇人发根,醒了点。
家里几件新做的和打了补丁的棉袄都被阿爹撇嘴嫌弃的抛下,说是军里定是有补的,而且练兵只怕嫌太热,硬是要游舟套上一件。又把家里唯一一件长衫拍得齐整,让游舟好好管着,莫让阿哥回来时被先生责骂了。阿哥也在旁说是是是,对极对极,眼里碎了点光。
林游舟默默咒了几句风兄,站这儿太久,冷风灌来,害得连王家那泼辣的小婆娘也肿了眼,更何况她了。
是极,都是风兄弄得。
皇命难违,上头催得紧,天还没大亮就被一声声鞭响赶着走了。林游舟把边上一个被挤到旁边抽噎着的孩子揽到怀里,一搭一搭拍着,不愿去看那些黑影渐渐融向天际线,于是眼睛往檐角上瞅。
城门是难得的气派,好赖雕了脊兽,形状怪的很,三脊两兽的格局,算是偷工减料了。防不了水,也不见得美观。这些,是阿爹讲的。阿爹总在奇奇怪怪别人都晓不得的事情上扯些七八来,大家只当笑料,毕竟无所不知的先生都摇了头。
如今,听不得了,也好......
待回到家已是午时,灶台底是息了火的干柴,只顶头上灼得黑了些,拿了打火石点着,将膏药取了些放在砂壶里埋进去。直挺挺搁那坐着,眼前的火光跳着跳着不亮了才察觉脚麻了。于是手撑着地把身子往前挪,壶被闷得暖了,和往日阿哥递给她的没什么分别。只是之前煨着是糯米糕。
鞭伤在身上显眼的很,又比林游舟想得要好点,没沁了血,或者是被衣襟沾了去。口子是崩出来的,打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现在轻轻一碰疼得厉害。药膏化软和了,涂上去像把神经拽出来了一样。压抑的嘶声,游舟自己反没听见一般,只呆呆得想,原来是不疼的。不过如此。
接连三日,涂药,做饭,无法入眠。李婶总每日送些吃食过来,眼睛红肿。她家娃子扯着她衣角走路不肯松开,唯恐他娘也突得不见了。阿爹和阿哥的屋子和离去那天一样,收拾起的衣服也挂在外头,出过半天太阳,抱出去晒了,隐隐闻见熟悉的气息。游舟自己的床太久没躺,手摸上去感觉有些尘积了。她晚上把自己像砂壶一样埋在那天的草垛里,好像天下再没有比在此处睡觉更美的事了。之后一大早就起,告别几位老辈,软细家里本就不多,再抄走了阿哥的书,把院子外的小门拢了。没再回头看一眼。
黄沙漫天,人影何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