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依】大侠》鲁弩

1、大侠

　　乐正家大少爷乐正龙牙有个大侠梦。
　　这个大侠梦，是从他偷溜出家门，挤进闹市上人和人的夹缝中间，听了那一段书开始做起的。
　　被亲爹拎着耳朵押送回家后，乐正龙牙就开始使出浑身解数，四处搜罗武侠话本子。
　　于是镇子上人人都知道了，乐正家有个不务正业、不学无术、被闲书荼毒了的大少爷。
　　乐正龙牙阅尽千篇话本、览遍独门秘籍，
　　闭门练功。然而他武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反倒将偷藏闲书、瞒天过海的本事练成了绝。
　　乐正龙牙人生的前十五年，从与乐正老爷勾心斗角、父子相搏之中度过。
　　许多传奇里都写道，十五岁是个转折点，无数主人公就是从这时起，人生变了模样，走上了成为大侠的路。
　　乐正龙牙十五岁时，一场横祸天降，卷入江湖纷争的乐正家被灭了个七七八八。
　　他这个大少爷，却像个主人公那样，从江湖人的刀尖下逃脱，丧家犬般半死不活地逃出了生天，遇上了出门查探的师父，因她一念善心被捡回了门派。
　　师父是个善人，可惜不大负责任。她把捡来的这个徒弟随手一扔，给吃给喝给住给穿，除此之外，不作理会。
　　乐正龙牙起初觉得自己就是天选之子。十五岁家破人亡，被师父收留，接下来就该是发掘武学天赋、遇高人指点、捡绝世秘籍武器、收各路佳人，最终大仇得报，成为天下第一。
　　乐正龙牙没那么执着，并没有一心想着报仇，他还是比较想当大侠。
　　“大侠”这个字眼实在太诱人，乐正龙牙于是开始缠着师父，求她教自己武功。
　　开始练功不到三天，乐正龙牙就想放弃了。
　　扎马步、压腿、练拳、背剑谱……当大侠，好难啊。
　　午膳时分，精疲力竭的乐正龙牙趴在桌子上，闻着饭香，却没力气动筷。
　　正当他昏昏然快要入睡之际，耳畔忽然传来“吧唧吧唧”的细微声响。
　　乐正龙牙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盛糕点的托盘应声翻落，摔了个粉碎。
　　只见一团软绵绵白嫩嫩的“小包子”蹲在桌下，手里拿着还没吃完的半块糕点，脸上沾满了碎屑，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抬头怯生生地看着他。
　　本门派阴盛阳衰，最不缺的就是女弟子。瞧这模样，许是哪位误闯进来偷吃的小师妹。
　　小师妹虽然被吓坏了，却依旧坚持不懈地把嘴里的糕点嚼完咽进去，打了个嗝，这才开始口齿不清地说话。
　　“对、对唔起……”
　　糕点本就已所剩无几，剩余的又尽数打翻在地。饥肠辘辘的乐正龙牙心头火起，但看着可怜巴巴我见犹怜的小师妹，又没了脾气，蹲下身，柔声问道：“你是谁的徒弟，叫什么名字？”
　　小师妹眨巴眨巴眼睛，吞吞吐吐道：“白、白师父门下，洛天依……”
　　好哇，还是个同门师妹。
　　乐正龙牙又问：“师妹你在这里做什么？不好好待着，偷吃别人的东西，是要被师父打屁股的。”
　　洛天依瑟缩了一下，显然十分害怕打屁股，语无伦次道： “我找不到师父了，我在找她……”
　　乐正龙牙拉住她的手，把她从地上拎起来：“走，我带你去找师父。”
　　从此，乐正龙牙身边多了个小包子做跟班。
　　乐正龙牙学艺不精，平时又随师父一同深居简出，故而没什么玩伴，没人倾听他的那些鸿鹄之志。
　　但是现在，有了小师妹洛天依，呆着懵懂天真的小脸，听他那些信口开河的胡吹海夸，甭提有多解闷了。
　　不练功的时候，乐正龙牙就和洛天依凑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聊。
　　“我是以后要做大——侠的人！大侠你知道吗？是很厉害很棒的人！”
　　“嗯……”洛天依咬着大拇指思考了一会，“我知道！就是能给我吃不完的好吃的那种人！师父就是大侠吧！”
　　“……”乐正龙牙无奈解释道，“师父是大侠没错，但她是大侠是因为武艺高强、行侠仗义，而不是给你好吃的。”
　　“喔……”
　　洛天依是被师父捡回家的孤女，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四处流浪，到了门派后才过上温饱的生活。
　　“以及吃东西要节制，不能吃个没完，尤其是糕点，也不要是个给你吃的的人就觉得是好人，有可能是另有所图，知道了吗？”
　　乐正龙牙悲哀地发现，自从自己遇上小师妹，就变得越来越老妈子了，这貌似离所谓大侠越来越远了。
　　“……知道了知道了，”小师妹有些不耐烦，随后又话锋一变，“师兄现在也能给我好吃的，虽然不多，但是师兄也很厉害，以后一定能成为大侠的！”
　　“……”还能怎样呢？承她吉言吧。

　　光阴如梭，许多年过去了。
　　曾经懵懂的小男孩小女孩，眨眼间长成了青年男女，也从同门师兄妹，变成了一对侠侣。
　　“师妹！慢点下山，小心摔着！”
　　“我已经很慢了呀，师兄真啰嗦！”
　　山中雾气缭绕，层层叠叠的树影石阶中，一男一女两个身影若隐若现，飞速跑动着。
　　二人皆是侠客打扮，男的身形挺拔、俊美潇洒，女的身姿灵动、飒爽秀丽。正是已经成长的乐正龙牙与洛天依。
　　时隔多年，二人已到了下山历练的年纪。然而这两位，却是实实在在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似高手，实则身怀三脚猫功夫，顶多够得上打场街头械斗。
　　不过，师父就这么不负责任、毫不留情地把他们赶下了山，她实在是被这两个宝贝徒弟折腾够了。
　　此番下山，二人决定先找个山匪窝，一窝端了显显身手。
　　然而他们在山上绕了两个时辰，非但没有成功找到山匪窝，反而还惊动了巡逻的小喽啰，只得匆忙毁尸灭迹。可惜让小喽啰逃了一个，二人担心奇袭不成、寡不敌众，便提早落荒而逃。
　　毕竟是练过武功，二人别的不说，对自己的脚力还有几分自信，连逃都逃得悠哉悠哉、嬉皮笑脸、打情骂俏。
　　年轻朝气的脸上洋溢着欢喜，笑闹声阵阵飞出山林。
　　此时的洛天依和乐正龙牙，尚且还不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
　　在不远处的山岗，一个沧桑的脸庞上，浮现了一抹诡谲的笑容。

　　鹰钩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从今日他窥见那两位同门的小师弟师妹开始。
　　脱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当年是何等意气风发、立志成为一方名侠的自己，似乎与今日的这个，全无关联。
　　如今而立之年却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形销骨立，皆拜白蓉所赐。
　　白亭蓉仅凭一句“师徒不可相亲”，就使他如坠万丈冰窟，他穷追不舍，换来的又是终生不得再回师门。
　　如若当初，白亭蓉允了他，他们二人是否会像这两位师弟师妹一般？
　　他们二人必会是名扬江湖的一对侠侣，自己自会有更好的名声与“素手芙蓉”相配，而不是现在这个佝偻在不见天日之地的“鹰钩”。
　　那师弟师妹如此拙愚不成器，那里能比得上当年的自己？
　　如今，时机已成熟，人手物资都齐备，是时候以他们为饵，会一会白亭蓉了……

　　师父，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好吗？

　　乐正龙牙和洛天依全然没发现，自己的头发里被人藏了什么东西。
　　他们心宽体不胖，在山脚下的小村庄以除山匪为名，扮做大侠蹭吃蹭喝蹭住，整顿几日又上山，利用不在正道上的那一点小聪明，顺利将山匪“一网打尽”，然后开开心心地回去向师父交差去了。
　　不料，师父先是照惯例训斥他们一通，待他们灰溜溜转身准备跑路时，将他们叫住，伸出手，拨开他们的头发仔细查看，而后竟大惊失色，连忙盘问起他们遇到了什么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事。
　　宝贝徒弟一问三不知，白亭蓉只得作罢，挥手让他们回去自己玩，眼不见心不烦。

　　白亭蓉独自一人坐在屋里，眉间满是郁结。
　　她内心深处涌动着不安。
　　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一月后的某天，夜幕如往常一样降临，与其一同降临的，还有窸窸窣窣行进的毒人死士。
　　月光笼在乐正龙牙与洛天依如画的眉目上，却忽而带了血气。
　　随着刀光剑影溅出的血气，宣告着一场混战拉开了帷幕。
　　相拥而眠的洛天依和乐正龙牙从梦中惊醒，像是寻求母鸡护佑的小鸡仔一样，拎起武器，冲出屋外，一边拼杀，一边到处寻找师父的踪迹。
　　最终，二人精疲力竭、浑身浴血，也终于在门派的最高处，找到了正在和鹰钩对峙的白蓉。
　　乐正龙牙记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也记不清之后发生了什么，只隐约记得师父浑身是血、一掌将他和师妹拍下悬崖。
　　师父大吼道：“逃——不要回来——”
　　醒来之后，身边没有世外高人，也没有秘籍和神兵。
　　只有一个忧心忡忡、哭哭啼啼的小师妹。
　　他二度没命地奔上了逃亡之路，像主角一样。
　　乐正龙牙和之前一样失去了许多许多，独独不同的是，这次他并非一无所有。
　　他有了武功，有了剑，还有了一个小师妹。
　　乐正龙牙有了想保护的人。
　　藏头藏尾、狼狈不堪的日子，过久了也就习惯了。
　　从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那些武功诀窍，此时不知为何又清晰地浮现在乐正龙牙的脑海。
　　纵使逃亡生涯再苦再累，他没有一日在练功上懈怠过。
　　半年过去了，乐正龙牙虽不够格成为大侠，却也凭着平庸的资质，硬生生将功力拼出了个突飞猛进。
　　鹰钩血洗飞霞山后，恶名远扬，整个江湖为之震怒惊恐，他却和这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较上了劲。
　　那笑语欢颜日日萦绕在他耳侧、浮现在他眼前，叫他嫉恨难以自抑。
　　他本以为报了仇，这种折磨就会消失，可没想到，杀了白亭蓉，反倒更甚。
　　他决定将那两个小弟子杀之而后快。
　　区区两个学艺不精的小弟子又怎能与名震江湖的大魔头相抗衡。逃亡一年后，二人终究还是在大雪莽莽的荒原上，被鹰钩逼到了走投无路。
　　大魔头毕竟是大魔头。鹰钩站得很高，也很远，面带微笑，看着二人拔剑出鞘、摆好了招式。
　　这并不是一场留名武林青史的战斗，只是鹰钩罄竹难书的罪行中，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一桩。
　　小弟子用尽了全力，却挽救不了任何事，大魔头只用一根手指，就能轻易将他们碾成碎渣。
　　乐正龙牙和洛天依极有默契，同时拔剑，同时一跃而起，同时出招，又同时在离鹰钩数米远的地方，被内力震飞，跌落在地。
　　同时翻身再起，同时再次冲锋，同时再次被打倒在地。
　　最终，乐正龙牙像师父那样，将洛天依一掌拍出，独自一人，陷入了与鹰钩的死斗。

　　江湖从此再不见一个小小女侠的踪迹。

　　在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那一刻，乐正龙牙成为了他梦寐以求的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