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髻松松挽就》宝瑟吹

13、廊下桥（3）

　　金吾卫把人押走了，一众舞妓们哭哭啼啼、吵吵闹闹，险些惊动了内殿的圣人。

　　李稹对面前的金吾卫首领道：“将人押送至大理寺，着人严看，不论用什么法子，一定要她道出幕后之人，若是不说……也不必强求。此事暂时莫要惊动陛下，若日后陛下问罪，只管推于我。”

　　他神色自若，似乎是瞧不出什么。又随手递了自己的令牌过去。

　　宝髻眯了眯眼：“为何不告诉皇舅？”

　　他笑答：“陛下若是烦心此事，只怕今日太子殿下的生辰宴彻底就毁了，若是让天下人知道，岂不是会让东宫没了面子？”

　　宝髻点点头，似乎是这么个理。

　　可万一后续还有事，那这一切的责任和重担又要落到稹哥哥身上？

　　她抬眼，李稹似乎是噙着笑意的，但那张清俊的面容上却没有丝毫慌乱，仿佛胜券在握。

　　宝髻上前去捡起那根掉在地上的银针，她是小孩子，眼力极好，捏在手中一番查看，得出结论——

　　不是绣花针、针尾有图案。

　　于是将自己的想法告知李稹，他笑着摸摸她：“这都是很明显的。”

　　银针太小了，针尾的图案压根看不清是什么，但隐隐约约能辨别是一只鸡或者鸟，因为她看到了爪子。

　　她落寞地垂头，自己也只能帮到这些忙了。良久，抬眼时正捉住李稹慌乱错开的眼神，她皱起一张小脸，看见李稹面上泛起一层微微的红。

　　她又羞又恼地想：干嘛要偷看人家！

　　正思虑间，李稹若有若无道：“永乐，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早已没了亲人。”

　　她微怔，似乎是自己适才说过的话。

　　待到他们回到席间，宴席也快结束。席间也宽松不少，有些闷得慌的人也踏出殿外，到处游转。内殿的席间嘈杂一片，三人成团抱在一起无一不在谈论太子的事，宝髻也听了个大概。

　　她回去时母亲正在太后身边说着什么，二人皆笑意吟吟。宝髻拖着忽然沉重起来的身子挪过去，趴在高阳耳边告诉她外头的事。高阳面色骤沉，正色道：“你待在这里，母亲去找陛下。”

　　陛下已微醺，被扶走了。

　　宝髻百无聊赖看着对席，李稹那高大的身影忽然就映入眼帘。他平素里除了太子没甚朋友，此刻落座于席间竟显得茕茕孑立。

　　恍惚间宴席就结束了。

　　一些蝇头小官都被请出去了自己逛了，留下的除了皇亲贵胄，便是世家大族，还有那一群每天都要上朝应卯的倒霉蛋。

　　今日无宵禁，已是月上枝头。

　　皇后殿下宴请各个皇亲、世家、高官的夫人女眷游玩于太液池上。画舫一艘又一艘，船檐下点点悬纱笼，一眼望去，是延绵不尽的灯火阑珊。

　　宝髻早已将今日的不愉快抛在脑后，同柳如意坐在船尾垂钓。

　　两个小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是没有瞧见今日的席间有多热闹，皇后殿下特地让我们这些各家小娘子撤出去，怕污了我们的耳。我也不知道具体，只听了个开头……那时候忽然就进来一个小公公说是太子殿下吃醉了酒，拉着一个小娘子进了水榭。然后我们就被赶走了。”

　　宝髻托着腮帮子，也不管鱼竿，兀自说：“你还记得吗？白日里我们在船尾听到的事，后来过来一个叫崔蒹葭的小娘子说那人出自博陵崔氏。”

　　柳如意一下子反应过来。

　　“是他们——”

　　宝髻赶忙去捂她：“小点声，被人听到了不好……万一说我们知情不报，那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柳如意乖巧地点头。

　　宝髻转头看向太液池边上的水榭里也是盏盏灯火，是陛下同今日留下来的人赋诗作宴。太液池边也能影影绰绰看见一些俊雅的身影，大约是年少的郎君们正在曲水流觞、相互切磋。

　　她睁大眼寻着一个冷漠而高大的身影。

　　“看谁呢……这么认真，小心扭断了脖子！”

　　宝髻吓得一个激灵转过身，两个小姑娘又开始相互捉闹。

　　宜家同云奴对视一眼，掩唇轻笑。

　　宜家便道：“县主与柳小娘子先玩着，奴婢与云奴去那披风，秋日夜里冷，小心风寒。”

　　二人离开。

　　宝髻便与柳如意开始说说笑笑。

　　她们身后总是人来人往，两个人却懒得回头理会。

　　船身忽然一个趔趄，柳如意慌忙间抓住身边的身影，耳边传来一声“扑通”，水花溅到她的眼里，慌忙间闭上眼，口中大呼：“宝髻——”

　　船身稳下来，内里的人纷纷出来围看，柳如意抬袖擦了擦眼，再睁眼时身边的人早已不是宝髻。

　　是个没见过的小娘子。

　　她大呼：“你是谁？永乐县主呢？”

　　小娘子哭哭啼啼答：“我、我适才路过这里，没料到画舫突然摇晃，县主应是跌了下去，您还抓着我不放——”

　　她的哭声还在断断续续，柳如意已一把推开她起身去找长公主，一路喊着叫人下去救人。

　　一时间，会水的宫人一个个都跟下饺子一样跳下去。

　　这边的动静有些大，惊动了岸边的小郎君们。一个个都窃窃私语，李稹抓起身边一个小黄门：“去问问最近的画舫出了什么事！”

　　小黄门战战兢兢离开，不一会儿晕晕乎乎回来答：“他们说隐约听见是县主落水了。”

　　小黄门还没反应过来，湖中又是扑通一声——眼前风姿绰约的成阳郡王早已没了身影。

　　他嘀咕一声：“这一个个的怎么净往水里跳……”

　　他话还未说完，就有一个人将自己给踹了下去，耳边似乎听见那人骂骂咧咧，说自己幸灾乐祸。

　　他可真是冤枉啊……

　　宝髻不会凫水，只觉得身子越来越沉，意识越来越薄弱。

　　她此时脑海里唯一的想法便是——

　　早知道平日里少吃一点了，也不至于这么重呐……

　　她还不死心，想再扑棱扑棱腿手，可发现自己早已没了一丝一毫的气力。

　　恍惚间，有一个人环腰抱起她。她似乎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贴在他铿锵有力的胸膛，慢慢抬手希望能抓出他。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感觉到已回到地面上。有一个清润的声音在温柔地唤她：“永乐——”

　　一声又一声。

　　永乐啊……唤她永乐的只有稹哥哥一人呢。

　　她迷迷糊糊叫：“稹哥哥……”

　　那人抱起她，温热的泪水打湿了自己的面靥。

　　不要哭——

　　她好想这样说。

　　她奋力睁眼。终于，这花花世界落入眼帘，脑袋昏昏沉沉，半晌才反应过来有人抱着自己。

　　她想也没想轻轻唤：“稹哥哥，我没事。”

　　李稹放开她，那双黝黑的眼眸似乎是要将自己看穿。

　　她能看见那颗豆大的泪水还挂在他的下颚。她嗤笑一声——怎么还有男子为了女子掉眼泪的呢。

　　不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么。

　　忽然间，就觉得眼里酸涩酸涩的。怎么就有一个傻郎君会为了自己掉眼泪呢。

　　她扑上去抱住他，涕泗横流。

　　“稹哥哥——若是、若是你是我的亲哥哥该有多好……我就能每日抱着你，每日粘着你，不必顾世人的侧目而视、鄙夷不屑，不必顾男女大防、身份有别，只跟着你身后，做一只随时都能看见你的小尾巴……”

　　说这话时，她还不知，做他的妻子也能做到这些。

　　李稹愣了愣，抱紧了她。

　　“倘若你愿意……我就是你的亲哥哥。”

　　他闭了闭眼。

　　宝髻松开李稹，吸溜着鼻子。李稹看着可怜兮兮的她，乌黑的眼不舍得离开一分一毫。

　　他解下身上披风，套在宝髻脖颈上，附在她耳边温声道：“永乐，你听我说——稹哥哥不能毁你清白，所以不能抱你出去，你只能自己走，见了长公主只说是你自己扑棱上来的。若是可以——跟着宫婢宫婢回去，可好？”

　　她颤声道：“我、我害怕……”

　　李稹闭了闭眼，只觉得眼皮子烫得紧：“可稹哥哥不能毁你声誉。”

　　“不要——”她使劲摇头，自己扑上去抱他，“抱一抱你，你就是我的亲哥哥了，不要放开我！”

　　李稹轻轻拥着她，却不答话。

　　如果，如果可以的话，他不会放开她。

　　可她将来也是要嫁人的，既然娶她的不会是自己，那也不能平白污了她的闺誉。

　　宝髻忽然明白什么，哭着放开他。

　　“你只说自己是会凫水的。”

　　他说这话时有些不甘，嗓音也比平时哑了不少，甚至是在微微颤抖。

　　李稹扶她站起来，自己则躲在芦苇丛子里，看着她一摇一摆挪出去，心如刀割。

　　若是他是太子殿下那般耀眼的人物，是否今日的结果也会不同？

　　宝髻摇摇摆摆踏出去，捏紧了披风。湿漉漉的披风黏在身上，很难受。但她落水时衣裳单薄，此刻应是……这件披风总能遮一遮。

　　也不知这里是哪里，除了四周的宫殿楼阁，远远还能看见一队人提着宫灯四处呼喊。宝髻顿了顿，朝着那些宫人一步一步走过去，身形坚韧，似一株凛凛傲竹。

　　在这笙歌曼舞、永夜通明的大明宫里，没有多少人是真正关怀她的，除了亲人朋友，便是……

　　那个肯在芦苇丛里抱着自己，一遍一遍安慰自己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