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婉兮

1、燕歌行

　　1.无回忆的人和有回忆的燕
　　现在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久远得连我都不敢再去回忆。
　　你信吗？
　　我是徘徊在你在你头顶的燕子。当你抬头看见天空的燕子大片大片地飞过，或许其中一只就是我了。没有人会注意一只素不相识的燕子。尽管她与众不同，尽管她有回忆和故事。
　　有回忆的人累，有回忆的燕子也很累的，尽管她只是一只鸟。
　　你信吗？
　　我是在这座西南小城生活了千百年的燕子。它在我的脚下经历无数的变迁和起起落落，从昔日临安的委靡奢华到今日建水的幽雅秀丽。我守着我的回忆，一年又一年。
　　那一年的那一天，已经是千百年后了。
　　他终于来到了建水。我在看见他的一刻感到了时光的一路轰鸣，他似乎是穿过千百年的历史和尘埃而来。
　　恍如隔世，确实已经隔了几世。看过花开花谢，潮起潮落，却已不知，今夕是何世。
　　他在千万人中央，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曾经万水千山的无奈化作同时不同类的伤感。他一脸茫然，他来这里是为了拾起千百年的回忆，只是，他记得吗？千年前和燕姬的荡气回肠，我的孟郎，你可记得？
　　他当然记不得，他经过生生世世的轮回，梦完繁华阅尽春色，如烟的红尘往事里，会不会有西南小城临安回眸浅笑的燕姬.
　　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时间是傍晚，深深浅浅的金黄落满建水的大街小巷。风雨沧桑的朝阳楼上传来风铃的叮咚作响，仿佛当年画舫上的丝竹声声。孤燕在他的头顶徘徊，一圈又一圈，然后停在他的手心。他低下头微笑，他看不见燕子在那一刻落泪，他更不会知道多年前的繁华落尽泪湿春衫。
　　我一直在等你，尽管我知道一切已回不去，我只是想看看你。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灯火辉煌地亮满古城。朝阳楼上的姑娘唱起了婉转动听的建水小调，曲子很欢快很简单，愉悦地歌颂着生活和阿哥阿妹的情窦初开。他端起茶杯淡淡的吹气，杯里的茶叶慢慢散开，他觉得茶香熟悉。此情此景好象曾经发生，握着朴实厚重的紫陶壶，像在与历史相握。
　　夜里的建水穿过茫茫的流水时光，悄悄变成了当年名震滇南的金临安。难道天涯流浪，真的让你忘了何处是故乡。
　　他在很深的夜里做梦。在梦中他看见远久的灯红酒绿，河中央的画舫轻轻转动，传出柔柔又缠绵的小调。年轻的歌女抱着琵琶回眸浅笑，轻声说公子万福，我叫燕姬。
　　我叫燕姬。
　　月亮沉进了河底，雾气如薄纱。燕姬的歌声飘落一地温柔，他听了一晚上，醉了一晚上，他在她朦胧的眼神里欲醒还休。她浅笑着倒茶，茶香混合着她甜甜的声音。她一直轻声说话，婉转的建水方言像在唱歌。
　　那时是明朝，他是文采风流的少年书生，她是小桂湖上艳压群芳的艺伎。画舫上醉意正浓，她长发飞扬，黑白的裙袂疯狂地旋转着，像一只美丽的燕子。他为之震撼。
　　他随着古城一起苏醒，一夜的繁华全无影踪。在窗台上停了一夜的燕子孤独地冲上云霄，他抬起头看，想起梦里疯狂的群袂。若有若无的小调声飘过来，唱的正是昨晚的歌，他失神地站着。酒店的服务员告诉他，这是在建水传唱了千年的小调。
　　他忽然明白了，来建水是为了遇见。
　　遇见命里该遇见的人。
　　2．夜朦胧鸟朦胧
　　他的名字叫孟子轩，是名满临安的风流才子。他流连风月场所逢场作戏，一直到小桂湖上来了燕姬。
　　一刻回眸，换永世刻骨铭心。
　　这些是早已逝去的繁华，临安变成了建水，燕姬化做燕子，子轩则成了过客。
　　我在建水天空来回地徘徊，他的脸依旧像以前那样英俊。我想拥抱他，告诉他我的思念，但我做不到。
　　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
　　他一个人走在僻静的青石板上，夕阳耀眼，他的眉头堆满落寞。他走累了就在路边坐下，看着一口口沧桑的老井，有感触，但想不起什么。因为所有痕迹都被历史云烟覆盖了。唱曲的姑娘换了一个又一个，我的孟郎，你现在才回家。
　　一连很多天，他茫然地坐在小巷里。从朝霞初生到日落西山，沉默地看着时光走过。我在他的头顶一圈一圈地飞翔，陪伴他。他永远也不知道那只小鸟在他身边，给他曾经真实的每个梦。
　　有时候他坐着公交车穿越建水，一路看过去。但看尽建水，不见临安。他喜欢坐在最后一排，头靠着坐椅看天。或许唯一没变的就是天空了，还是那么蓝，云也那么白，和大明的天空一模一样。公交车平稳地驶过街道，路边的树开着黄色的小花，风一吹就飞了满天。我不停地追着那辆车，追着他的脚步，这样的茫茫人海，我好怕一不小心就跟丢了他。
　　我很累，我的孟郎，你累不累？
　　他也一定问过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
　　为了追忆回不去，既是回不去，又何须追忆？
　　他每晚都去朝阳楼上听建水小调，那座古老的城墙存在了上千年，也该见证很多事了。
　　古色古香的茶室，香气弥漫。每次来，他都觉得回家了。唱曲的姑娘梳着长长的辫子，眼波流转，一曲唱罢赢得满堂彩，她便浅浅地笑。
　　她走过来敬茶，轻声说先生每晚都来，谢谢您捧场了。
　　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夹杂着浓浓的乡音，软软的建水话。他微笑，那是因为你唱得好，我只是千百人中的一个。
　　她也微微一笑，茶水从紫陶壶里涓涓而出。灯朦胧火朦胧，她的浅浅一笑令他砰然心动。他握住女孩的手，她低头浅笑无限娇羞。
　　黑夜里的燕子看见夜朦胧城朦胧，其实，是泪光朦胧。
　　只是没有人能看见燕子的伤心和失落。
　　唱小调的姑娘叫小燕，她用燕姬唱过千百年的歌走近了他。那一夜灯火辉煌，他执意点着蜡烛，淡淡的烛光里她浅浅地笑，烛台上滴了厚厚的蜡泪。
　　孤燕站在寒窗外，用几个世纪把他等待。
　　那夜的梦冗长而昏暗，明朝的烛火幽幽燃烧着临安的黑夜。洗尽铅尘的她着一身白裙，站在他面前浅浅盈笑，她依旧眼神朦胧，像不会醒的梦。
　　熏香暖暖地散满屋子，她轻声唱着歌，一遍一遍地说孟郎你要记得我。窗外月华也如歌，很美丽很浪漫。
　　梦里说过的誓言，梦外是不算数的。
　　你在漫漫长途，我在灯火阑珊处。
　　谁都知道，少年书生爱上一个风尘女子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尤其是这个少年有光明灿烂的前途。

　　3.天长地久来不及相守
　　他从未想过这是真实发生过的往事。
　　毕竟他已经不是当年吟风弄月的书生。
　　就算你做了那样的梦，也不会怀疑那就是你的前世，很少有人会信梦。
　　他还是在每天的梦里看见眼神朦胧的姑娘回眸浅笑。他在梦里说过爱她，他和她花间饮酒，湖上泛舟。几百年前的临安是滇南的花刘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这里崇尚儒学，青青子衿的书生格外受女子青睐，他走过大街，会有女子看着他微笑。书院里长着浓浓的绿荫，他看见孔夫子的塑像在华丽的篇章中微笑，他会害怕。临半榜，临半榜。这样的殊誉会给人巨大的压力，但事情无法选择。更何况，他正爱着一个风尘女子。
　　梦开始压抑，声色犬马里她依旧翩翩而舞，眼泪满天飞。纤纤玉手斟满的美酒苦不堪言。
　　每次醒来后他都会有头痛欲裂的感觉，窗子外的天似乎也泛着无奈的颜色。他想知道，他梦里明朝姑娘到底是谁。
　　但他在建水已经感到了快乐，因为他遇见了小燕。
　　她不仅是个唱曲的能手，而且是个很好的导游。
　　每天晚上他去听她唱曲，白天牵着手逛街。像建水所有年轻的情侣一样。
　　他和她走过绿荫街道，透过层层的树影能看见天空中的燕子大片大片地飞翔。小燕告诉他，建水拥有亚洲第一溶洞——燕子洞。
　　他想去看看，看看那些燕子中会不会有疯狂翻转的裙袂。他从未对她提起过那些梦。尽管他越来越觉得那不是一般的梦。
　　他问过她，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她浅浅盈笑，我是燕姬，孟郎，你不认得我吗？
　　小桂湖上起舞的女子，用歌声送走了多少艳丽的岁月。而今小桂湖上依旧微波荡漾，那个女子却不知身在何方？
　　他站在湖边时，心里涌起许多感触。他问小燕，在古代，这里会不会像秦淮河一样纸醉金迷，有华丽的画舫，娇艳的美人？
　　小燕点头，当然会有的。
　　他幽然叹息，多少回不去的时光。
　　她笑他是多情的男人。
　　无论谁连续梦着不相识的女子，都会变得多情。除非木头或孩子。他既不是木头也不是孩子。
　　云南有三坐古城，大理，丽江，建水。
　　大理透着王气，丽江神秘，而建水优雅。儒学用上千年时间造就了这份美丽的圣洁。外国游客举着相机拍朱红的城墙，翘起拇指说good!
　　街道是纤尘不染的，店铺透着古老的神韵。抬头能看见大红灯笼高高挂，燕子在蓝天中自由地飞翔。它沉睡在眼光里，宛如最圣洁的中国画。
　　他依然觉得这里是临安。她的笑容开始忧伤，弹琴的手指会微微发抖。进京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们都听见了命运沉重的脚步声。他握着她的手，说有朝一日衣锦归故乡，会风风光光地迎娶她。
　　她仰头浅浅地笑，其实他们都清楚这种承诺有多苍白多无力。即便知道是谎言，也愿意欺骗自己，为爱的人圆一个美丽的谎。

　　4.红尘深处，谁知我孤独
　　我想我大概应该离开他了。天始终会亮，梦终究要醒。
　　更何况我是只燕子，而他是个人。
　　我记得那年的冬天很冷，临安的天空空前地昏暗，雪花大朵地飘下，整条大街都白茫茫的。画舫上依旧歌舞升平，丝竹声处寒气逼人。我倚窗而望，他的脚印向前延伸，通向着未知的未来。如果可能，我正愿意永远过着冬天，因为到了春天他就要离开。
　　我踏雪而去，到文庙，求圣人保他高中。
　　圣人站在寒风里安静地微笑。我伏地而跪，香火迷朦中往事走远。他是读书人，他要飞黄腾达，我怎么能拦着他？我在寒风中泪流满面，圣人依旧在高高的地方俯视，安然微笑。
　　春天终是不可必免地到来，世界不会因为我的渴望而发生改变。桃花飞扬，莺歌乱舞。最后的日子他以词相赠：
　　卜算子.
　　沿途折青柳，痛斟桂花酒。
　　十里长亭连短亭，
　　远人难回首。
　　执手两凝眸，泪痕湿衣袖。
　　若得江水往回流，
　　人也不知愁。
　　泪水流在心里，抬头依然浅浅而笑。这一别我们还会不会再聚？只怕山高水长，相逢只是在梦中。
　　春的最后一天，百花落尽。我寄出了给他的最后的信，只是廖廖数语，鲜红的胭脂字，似心头落下的血。
　　妾已觅得如意郎君，愿从良嫁作人妇，望君珍重，勿念。
　　泪不停地落下来，他收到云中的锦书飞来，会不会像我一样难过？
　　我的繁华演到了尽头，而他的仕途刚刚开始。
　　以后的梦境是金榜题名，骑马游街尽奢华。只是夜深人静之时一人对月独饮，再也听不到那个婉转的声音。她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离开，也给了他一个最好的理由。听见隐隐的歌吹，他的眼眶瞬时而红，只能不停地饮酒，一醉解千愁。
　　红尘深处，谁知我孤独？
　　醒来后他常觉得凄凉。天还没有亮，星辰零落，月色清凉。他趴在窗前俯视夜里的小城，想念梦里的明朝姑娘。
　　他信了。因为她的泪让他心疼，很疼很疼。
　　他去了燕子洞，看见攀岩采燕窝的人，大片的燕子来来去去。小燕陪在身边，哼着小曲，如梦如幻。
　　烧烤摊上传过来浓浓的香味。那些烤的焦黄的豆腐美味可口，他吃得不亦乐乎。小燕告诉他，这是建水有名的小吃。他淡淡一笑，我好象上辈子就吃过。
　　沿着曲曲折折的溪流进洞，朦胧的灯光里的少女眼神朦胧地翩翩起舞，那一刻他疯狂地想起燕姬。
　　有一天夜里他做了最后的梦，醒来后泪流满面。从此燕姬再也没在他的梦里出现过。
　　他走遍了建水的古迹，为了寻找燕姬留下的痕迹。
　　风雨沧桑的朝阳楼上依旧风铃声声，
　　小桂湖上不见画舫，伊人觅无踪，
　　燕子洞里莺歌燕舞，却不见当日翻转的裙袂，
　　双龙桥还在。桥上桥下波心荡，不见惊鸿照影来。
　　……
　　很多日子过去，燕姬仿佛只是回忆中一个梦。
　　偶然的日子他走过僻静的小巷。风声幽然吹过，安静地仿佛是跌进一个冗长的睡眠。他看见路上的石碑，赫然刻着触目惊心的句子：
　　卜算子
　　沿途折青柳，痛斟桂花酒。
　　十里长亭连短亭，
　　远人难回首。
　　执手两凝眸，泪痕湿衣袖。
　　若得江水往回流，
　　人也不知愁。
　　她不是梦，是几百年来一直在他心上的痛。
　　像钉在心上的钉子，痛得麻木了就不会觉察。忽然有人告诉你，会觉得痛，存在是痛，拔去更痛。

　　5.美人依旧
　　穿上霓虹华衣，再画黛山眉，细细地梳妆。用脂粉将眉间的苍凉一一抹去。带上碧玉环，插流光溢彩的珠钗。温润明艳，脂浓粉香。
　　画舫上美人依旧。铜镜里红颜正芳华。
　　依旧灯火辉煌，依旧歌舞灿烂。
　　只是没有了孟子轩，我的孟郎。
　　最后的生死绝恋，我一人含泪上演。
　　衣袂飘飘，衣袂飘飘。
　　裙子疯狂地旋转着，客人们在浆声灯影里喧哗取乐。我不停地舞着，天悬地转，泪水随着裙角飞扬。客人们鼓掌，高声赞叹，她像只孔雀化做的燕子，光芒四射。
　　我怅然而笑，重重地倒在舞台上……
　　泪水沾湿了胭脂，在脸上留下道道红痕。
　　这就是我给他的最后一个梦，我服了毒药，用最后的生命开出最凄艳的花。遗憾的是当他看到，已是几百年后的梦中。

　　他决定离开建水，临安已是悲哀地。
　　小燕没有挽留，也没有哭闹。她平静地唱着送别曲，轻声祝他幸福。
　　难道这块土地的女儿都如此？不愿束缚男人，给他自由，放他去飞。
　　这样不能留住他的人，但会永远锁着他的心。
　　他依旧牵了她的手四处走，这里的一切都无法带走。广场上的孔子弹着琴微笑，几千年后的人们从他身边走过，留下些往事和回忆。
　　他看见文庙中走出穿白衬衫的孩子。他们骑着自行车狂奔，清风掀起他们的白衬衫，青春飞扬。小燕陪着他沿学海慢慢地走，学海里盛开着莲花，既温暖又冷清。她说，古代临安的书生都学有所成，所以当时有临半榜的说法，而今日建水一中的学生，也在红河州内占了半壁天下。
　　临半榜？临半榜！
　　他的心莫名地痛，不远处的文庙里香火鼎盛，传出的洞经古乐声在赞颂孔子。香樟树织出华美的篇章，圣人在高高的地方颔首微笑。
　　这里原是蛮夷之地，因为孔子走过而繁华，改变了许多许多事。
　　他看见大片的燕子从学海上低低地飞过。小调声慢慢响起，然后湖中央猛地升起娇艳的美人，她回眸浅笑。行人伫足凝望，惊诧万千。她翻转着裙袂疯狂起舞，她站在水中央，很近，却遥不可及。裙子眼花缭乱地飞扬，水波四溅，跳的正是燕姬最后跳的舞。
　　所谓佳人，在水一方。
　　她转着转着又化作一只燕子，然后飞上浩淼的天空，无影无踪。
　　一片羽毛悠然而下，落在他的手心。他默默合掌，泪水悄悄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来建水是为了想起你，我梦中的你。
　　是谁在我的梦里低吟浅唱？
　　伴随着风铃的叮咚作响。
　　我看不到方向，
　　只是醉一场梦一场看云飘散。
　　是谁在我的梦里轻舞飞扬？
　　裙袂翻转着疯狂。
　　我不问方向，
　　只是陪她旋转陪她疯狂看爱荡漾。
　　她是我梦里的明朝姑娘，
　　浅浅盈笑回眸远望。
　　我愿追寻她而去，
　　无奈时光茫茫。
　　我愿追寻她而去，
　　却怕她裙角飞扬，
　　是我到不了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