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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当年 ...

  •   早在两人十岁初遇那年,他便为她收拾过残局。
      常轼随做生意的父母搬家,成为G校四年级的插班生。酷爱足球的他常驰骋于绿茵场上,是众人眼中疾驰如风的英俊少年。他很快发现,拉拉队里有个肤若凝脂、眸似幽潭的俏丽女生,加油助威时格外卖力,两条乌亮的发辫欢腾雀跃。每次见到她,他原本波澜不惊的心就会突突直跳,颠球的速度亦随之加快。
      他打听到女孩名叫高菲,是隔壁班的学习委员,便时常不自觉地在隔壁班门口探头窥视,踢球时也总向场边张望。校际联赛时,常轼不慎划破膝盖,却全然没有察觉。中场休息时,他头顶忽而垂下一个创可贴。他举目看去,高菲正甜甜地笑着。
      “送你了。”
      某日放学后,他兴致勃勃地拉着高菲去踢球。无巧不巧地,她踢飞的足球撞上一个邻家女孩,致使其跌倒磕破了前额。女孩家长前来理论,他毫不犹豫地挡在高菲身前,坚称是自己踢的。无论她如何坦承过失,对方却已先入为主,认定是常轼所为。
      最终,常家负担了全部医药费。他们经营的是珠宝玉器生意,在当地小有名气,原本也不差钱。然而,做事向来有板有眼的父亲觉得他处事浮躁,唯恐日后难挑重担,因此申斥了他一番。小常轼俯首认下半年不发零用钱的“薄惩”,闷不吭声地被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弟弟常轩捡了个笑话。

      高菲入职已有月余。
      常轼背手立于明净的落地玻幕前,近来已是第N次不由自主地忆及他不愿想起的陈年琐事。他收到新人名单那天,就曾这般不由自主过。
      负责招聘的潘馨予将高菲的简历发送给他,邮件正文写道:“按照小闻总的要求,去年被评为‘JT新星’的员工需负责培养新人。望你再接再厉,不辜负BOSS的苦心栽培哦。^_^”
      简历的标题含着曾令他魂牵梦萦的那个芳名。常轼的手指微颤,轻击鼠标,下载,保存。但从保存到打开文档,他却虚掷了近十分钟,最后才抱着同名同姓的侥幸念头点开简历。
      姣若朝霞的明丽笑颜,澄澈如洗的剪水秋瞳,粉雕玉琢的娇俏鼻翼,秀色生姿的皓齿丹唇……所有摄人心魄的细节都明白无误地向他表明——没错,绝对是她。
      五年前,她高考失利,复读了一年,自此便杳无音讯。原来,她考取了本城著名的T大商学院。读大学时,她的GPA登峰造极,大四时曾在两家世界500强公司实习。在荣获奖励那一栏,常轼的目光陡然凝住。
      毕业前夕,她参加JT高科集团冠名赞助的FE虚拟创业比赛,赢得了最佳HR大奖。FE即“未来企业家”的英文缩写。赛事运用JT公司自行研发的软件,在短短五天的赛程内,模拟大型跨国企业的日常经营。参赛者各自组队,在队内可选择出任不同的角色,如技术、营销、人力、财务、运营等,并源源不断地收到系统发布的各项指令和任务,其紧张刺激程度不亚于闯关游戏。胜出者不仅能收获丰厚的奖金,更有机会在竞聘JT集团时获得加分。
      而常轼本人,恰在高菲前一年荣获同样的奖项,并在应聘时脱颖而出,颇受面试官小闻总的赏识。常轼心想,她指定我做高菲的职场导师,原因或许正在于此?
      初闻此讯时,他本打算婉言谦辞,每念及小闻总的知遇之恩和苦心栽培,又勉为其难地按捺下惴惴之心。他备战招聘考试前,从网上搜集了JT的不少背景资料:
      公司的创始人兼总裁名叫闻敬天,是常春藤名校自动化专业的高材生,在硅谷白手起家,回国发展后斩获多轮融资,稳步登上智能机器人行业榜首。闻氏早年便放出话去,绝不做一言堂的家族企业,必将任人唯贤,兼容并包,遂成为JT招揽天下精英的一张王牌,亦成就了集团的宏图伟业。
      总裁的独女闻倩,方逾而立,雍容尔雅,风韵华美。在其父的如铁严令下,她虽任JT大中华区的人力资源总监多年,却始终不曾涉足主营业务与核心技术,且多年未获加薪,只是偶尔平行调动。对她而言,那并非职场女性的玻璃天花板,而是父亲人为划定的界限。

      常轼深知JT高科十分看重员工的职业发展,对于猝然接手高菲这只菜鸟亦安之若素。落地窗外光耀刺眼,竞争对手廖氏集团的华丽楼宇虽未正是挂牌,却已泛出贵气奢华的灿灿金光。他蹙眉轻叹,缓缓转回身去,瞥见高菲正趴在桌上午休。
      在他看来,公司里唯有一点不好,就是空调系统特别较劲,同事们笑称在办公室里“夏练三九,冬练三伏”。如今虽已入秋,冷气供给却仍格外卖力。
      高菲伏案而眠,双肩微微起伏,除了身上的单薄衬衣外再无遮盖。她还是老样子,不懂得照顾自己。他的手指已触到自己椅背上的西服外套,轻轻捏了一下,又如触电般骤然撤手。
      我这是要做什么?才堪堪过了五年,我便将教训抛诸脑后了?果然是多情总被无情恼……虽有如此想法,他仍不自觉地走过去,悄然关掉离她最近的冷风口。他正欲收敛心神,却意外接到小闻总的微信。
      请来我办公室,有要事交办。
      常轼离开工位不久,人力部的秘书苏莱从公司外用餐回来,由于跑快了几步,热得浑身汗水淋漓,路过伏案休息的高菲身旁,恰好发现附近的出风口被关闭了。她略蹙了蹙眉,瞥了瞥懵然无知的高菲,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微哂。
      这枚菜鸟不仅长得像个花瓶,还真当自己是豌豆上的公主,娇气得不行。你要是怕冷,不会多披件衣服么?

      “这就要出差了?”高菲惊讶道。
      常轼显得心如古井,面似严霜,“怎么?你有意见?”
      高菲摇头时暗自生疑。他该不会要同行吧?那可太尴尬了。近来,柯耐常约她吃饭聊天,一面是热情似火的柯耐,一面是冷若严冬的常轼,如此冰火两重天的奇诡感受,可真是锻炼高菲的小心脏呢。
      即使如此,她至少能从柯耐身上寻获暖意,可是他呢……自入职以来,她始终避免与常轼独处,而他又何尝不是?当年,他是多么期盼与她出双入对,不放过任何机会,如今却显得百般尴尬。
      “想什么呢?”常轼见她脸上阴晴不定,便冷冷地问。
      “没什么。只是……就我一个人出差么?”
      “你和潘馨予一起,协助小闻总去S市的分公司面试。柯耐也被派去查账,已帮你们订好票,”他略顿了顿,“你直接跟她联系吧。”
      见高菲仍呆立原地,常轼有些不耐烦,“材料我会提前给你,还有什么问题?”
      “那个……你呢?”
      他眉心微蹙,低头对上她幽静羞怯的眼眸,肩膀渐渐松下来,语气亦稍显和缓。
      “我另有任务。”

      对于闻总交办的“要事”,常轼其实颇为不解。市场部张总外派美国的消息甫一传出,他便得知闻倩会接管这摊事务,从美国归来的阚总将出任人力总监。那天,小闻总将常轼找去,竟是让他改造办公室。
      “阚总比较讲究,这间办公室留给他,他未必称意。我看好你的品位,帮忙想一想,尽量改得古色古香,眼下有点……太现代了。”
      闻倩的语气诚挚恳切,常轼当即对犹在大洋彼岸的那位阚总刮目相看。能让小闻总如此关怀备至的,绝非寻常人物。
      闻总办公室透着金属光泽的欧洲时尚风,这在JT高科本不足为奇,比如技术部的秦总、财务部的姜总,办公室均是如此布置。奇怪的是,阚总从美国回来,难道会偏好古朴典雅的中式风格?虽然心中啧啧称奇,常轼仍郑重颔首,承诺必当尽心竭力。
      闻倩目光柔和,唇角轻舒,随后又交代了几项工作,常轼悉数认真记下。

      常轼转身离去后,闻倩缓缓拉开抽屉,取出雪藏已久的精致水晶相框。这帧合影摄于五年前,也正是阚侃赴美前夕。闻倩轻抚照片上的他:剑眉星目,丰神俊朗,既富慑人心魄的英气,亦不失谦谦君子之风。
      阿侃,你终于要回来了。闻倩已将这句话默念过无数次,而今想来依旧心痛如初。她抬眸望向对面的欧式座钟,按下他在美国的号码。
      “什么时候回B市?”闻倩声音微颤,难掩心底泛起的层层涟漪。
      “回国后,我不会马上去公司。我打算先去扫墓。”他仰望旧金山上空的一轮如璧圆魄,语气幽幽地答非所问。
      “明白了。那……麻烦代我献一束花吧。一路平安。”
      “谢谢。”
      她握着电话的手微微一紧,“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你不也同样客气么。”那并非反诘的凌厉语气,而是蕴着淡淡的忧思,恰似两人当年惜别之时。
      她沉寂片刻,故作轻松地微笑道:“对了,你回来会有惊喜哦。”
      “有什么样的惊喜,抵得过五年前的惊喜带给我的震撼呢。”
      五年前的“惊喜”使他一夜之间得到许多,亦失去许多。得失之间究竟该如何衡量,却令他这个理工科学霸始终一筹莫展。他成为流落异乡的孤傲王子,却心甘情愿地接受被放逐的命运,因为他深知自己在偌大JT王国中的处境已颇为尴尬,却也不忍就此离去。
      闻倩轻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五年了,阿侃,你何时才能真正放下?
      她搁下听筒,转眸望向桌角青瓷花瓶中高洁优雅的白玫瑰,每周一花依旧准时送达,然而送花之人并非她心中所爱;不仅如此,那人还来自JT最大的竞争对手廖氏集团。正如玫瑰虽好却又生刺那样,大概人生多多少少总有些遗憾吧……

      高菲莫名地连咳数日,一直不见好转。部门秘书苏莱打趣她是“百日咳”,又说是“出差焦虑症”。她抿嘴笑而不语,唯恐稍一顶嘴,就会被俐齿伶牙的苏大MM调侃为“分离焦虑症”。唯有高菲自己清楚,这次咳嗽是从偶然撞见对面金色大楼里的某人开始的。
      那日已暮色四合,高菲加完班才出公司,急匆匆奔去对面的便利店采购日用品。一辆银灰色敞篷豪车恰从地库驶出,经过她身旁时戛然刹住,她如小鹿般惊惶地蹦了开去。车主似乎也吃惊非浅,沉吟良久无语。
      高菲见他开车如此莽撞竟不道歉,暮色渐沉时还戴着墨镜,明显一副眼高于顶的纨绔子弟在肆意耍酷的骄横做派,便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这下子倒仿佛破除了那人身上的失语魔咒。他当即除掉墨镜,用喑哑的嗓音冒出一句:“怎么是你?”
      那是继常轼之后,她不愿再度直面的另一个人——廖氏集团的太子爷廖康成。在T大读书时,她与其胞弟廖明成是同窗好友。明成早早地自立门户,创立高端大气的Swanna Coffee;哥哥康成则子承父业,目前出任廖氏科技集团的技术总监。
      在某个漫天飘雪、满城皆白的冬日,廖康成奉母命到T大为弟弟送东西,恰巧邂逅高菲,自此开始了一段令她身不由己又险些万劫不复的恋情。
      那晚乍然重逢之后,她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神游般地回到租屋,只觉得浑身被抽空了似的,又不由自主地猛咳起来,一发而不可收拾……

      临行前日,高菲意外地发现办公电脑旁边多出一枚小药瓶——进口蜂胶喷雾剂。细看之下,她浅浅地吸了口气。喷剂的生产日期恰好对上她的生日6月6号。她讶异地扭头看向不远处的常轼。他正目光炯炯地直视电脑,修长的手指飞速敲着键盘。她迟疑片刻,略定了定神,缓步来到他的工位。他目不稍斜,显得旁若无人。
      “谢谢。”她的低喃几不可闻。
      “嗯?唔。”他敷衍地应着。
      “那个……我该给你多少钱?”
      键盘骤然沉寂下来,比刹车后的引擎还安静。由于近日加班赶着写培训材料,他眼里含着瘆人的血丝,寒光剑影似的目光激射向她,惊得她垂首稍退了半步。
      “我说过跟你谈工作,不是谈生意。”他的语气阴恻恻的,比眼神更令人不寒而栗。
      高菲侧目避开他眸中的闪寒锋芒。他的语义原是有心馈赠,只是语气太过僵冷。她仿佛再度陷入冰与火的夹击,一时语塞,只得抿唇点头,怏怏地转过身去。
      望着她渐远的落寞俏影,因咳嗽而耸动的柔弱双肩,常轼悄然松开拳头,以手抵住前额。其实我想说的是,保重,一路平安。

      因临时有事,闻总和潘馨予迟一日出发,只有高菲与柯耐同行。高菲见她拎着一大包吃食上了火车,大有老饕的风范,轻捏她的手臂唤她“零食控”。
      柯耐咯咯娇笑,随手塞给她几袋。
      “谁叫师哥买这么多啊?简直把我当小猪佩奇养活,话说他还真是合格的饲养员。”
      从平日的闲谈中,高菲早已解码“师哥”便是常轼,一来与“轼哥”谐音,二来因为柯耐读小学时跳过一级,虽与常轼在大学时同届,却比他小一岁。这声“师哥”听得高菲如鲠在喉,有苦难言。倘若没有苦痛过往的无形羁绊,现在亲昵喊他“师哥”的会不会是她?
      本次列车夕发朝至,为度过漫漫旅途,高菲随身携着《纳兰词》。她倚在铺上启卷默读,面色苍白的柯耐忽而踏入隔间,埋首在她颈侧,羞赧地低语道:“不好意思,突然来例假了,有点难受。能跟你换一下铺位吗?”
      由于订票仓促,她们不在同一隔间,而且上下铺各一张。起初,柯耐把下铺让给她,自己留了上铺。既然她身体不适,高菲自然情愿照顾。
      与柯耐交换车票时,她不由得设想:若是换作常轼,大概一开始就会让她睡下铺吧。此情此景,犹似我们十八岁时那一次。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深埋五年的凄苦与痛楚蓦地袭上心头,高菲的视线渐渐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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