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注腚》王凯西

1、我的身世

　　人间有句俗话：“千年王八万年龟。”

　　抚养我长大的老蘑菇精说，这是一句顶赞美的话。

　　而我何其有幸，不但是一只不折不扣的万年龟，而且恰巧又是一只修炼成精的石龟。

　　忘岁山麓不知从哪朝哪代自天上坠落了一颗顽石，又不知哪朝哪代的什么人将它雕琢成一尊石龟，又不知经历了几朝几代的风雨侵蚀，石龟的头身早已飞成沙石，仅剩一个坚实的尾部屹立在岁月中。

　　我，便是这石龟的屁股，吞吐日光月华，修炼成精。

　　老蘑菇精常教导我，我们妖精生得高贵，处处要举止文雅，不能失了身份，而名字自然更要起得优雅。

　　“小丫头聪慧伶俐，这个‘腚’字，自然是当得起的。”

　　我向来对老蘑菇的话深信不疑，但当时年幼，不免有些懵懂：“呃……内个……爷爷，我平日里闲来也会去山下掳些人间的书籍，见其中的女儿名都是梅儿，菊儿，莺儿，燕儿的，这个‘腚’字倒是极少见啊。”

　　老蘑菇缕了缕花白的胡须，豪情万丈：“大俗即大雅，不是谁都当得起的！”

　　我心里亦是豪情万丈，既得了这个雅致的名字，我便也开始重视起自己来。作为道行不浅的一方妖精，自当担起管理这方圆百里的重任，做一个恩泽一方、青史留名的父母精。

　　于是乎，有时遇到山下恶霸强抢民女，我便会出手相助，绝不能让恶势力得逞，先掳到我山上来教育教育！有时遇到打家劫舍，我也不忍眼睁睁看着，无论图财图命，伤了和气总是不好，先都掳上山劝导劝导。还有若是年头不好，有个山洪啦，暑旱啦，我也都会显显灵，帮着布布乌云，刮刮风。

　　好的名声自然是传得快，山下的百姓感恩戴德，专门为我修建了“神龟庙”，逢年过节还要送上对童男童女来，一边还感激涕零地祈祷：大王笑纳，万万不要再捉弄百姓，降祸黎民啊……
　　这些村民也真奇怪，我掳人上来是为了聊天解闷，送上两个不会说话的娃娃有什么用？还洗得白白嫩嫩的，难不成叫我吃了他们？

　　嗝！本姑娘吃素。

　　这一日山下太平，我百无聊赖在山中赏景，忽听山背后轰隆一声巨响，万道华光闪过，不知晃瞎了多少妖精的双眼。我略微掐指一算，算是我的地盘，应当去管管！

　　忘岁山北坡人烟稀少，我也很少来。走到半山腰就看见山林中一只巨大的金钟罩光华耀眼，顿时喜出望外，这货用脑袋想想也是件至尊法宝，更别说用腚想了！于是我幻出一朵乌云径直奔它而去。

　　到跟前却吓了一跳，只见金钟罩下半罩着一个男子，俊美异常，闭目盘坐，面色苍白。

　　“喂！告诉老子你小子是哪儿来的！”

　　我试探性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对方没有回应。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看看这法宝的架势，此人八成就是老蘑菇常说的“神仙”，不然哪有这么没礼貌的呢？不过既然是神仙，那我自然就要客气一些，老蘑菇常说，对于比自己低等，没有自己优雅的种族，要宽容对待。

　　于是我拍了拍钟罩，更加礼貌地说：“老子今天是来收钟的，不过你这个不长眼的硬要出来拉着老子聊天，老子也不会打折你的腿。”
　　对方依旧没有动弹。

　　这么明显的邀请他出来聊天都没听懂么？我好奇地俯下身悄悄观察他，只见他白皙的额角开始渗出细碎的汗珠，脸色也越发苍白。我这才恍然大悟：这家伙八成是受伤了！

　　这金钟罩通体发光嗡嗡轻鸣，恐不是什么善宝，若一直这么压着，恐怕就算是高等的妖精也撑不住。于是我卷起衣袖，从翘起的缝隙钻了进去，慢慢顶起金钟。

　　下面很热，钟罩又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略微翘起一点。

　　那小子听见动静，微微睁开眼睛，看见我用着吃奶的力气形象全无地推着钟罩，不由得错愕。

　　我也瞪着他：奶奶的，光看有个屁用啊！倒是来帮忙啊！

　　终于哐当一声响，我将金钟罩顶翻在地。

　　那人依旧错愕地看着我，苍白地嘴唇动了动，“你……你竟……你不疼么？”

　　我转头向四周看了看，除了我没有别人，便用手指着自己，也错愕地看着他。

　　“这玉兰金钟罩之光可以摄人魂魄，即使上仙闯入也会受拨皮挖骨之痛，你竟然可以将它推翻，救我出来？”

　　我这才明白过来，“老子自小不知痛为何物，刀山火海眼睛不眨一下，老蘑菇说没有触觉便可脱离世间一苦，是我的福气。”

　　“原来如此”，他站起身来，向我拱了拱手。

　　他完全站起来之后，定睛仔细瞧了瞧我，显得微微有些惊讶，我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挠了挠眉毛。

　　“感谢这位仙童搭救，不知如何称呼？”

　　这家伙声音圆润悦耳，能与这样的人聊天也不枉我费了半天力气，我心下一喜：“你哪只眼睛看见老子是仙童的？！”

　　那公子听到我与他热情寒暄却微微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一番道：“阁下头上鹅髻高束，身披短衫夹袄，想必年纪也不过十三四岁，不是仙童难道是……”

　　“老子是姑娘，本姑娘雅号阿腚！”

　　“阿定……”，公子略微沉吟似在思索这其中的妙意。

　　“就知道你们这些俗人没文化，老子雅号带月字！”

　　公子愣了愣，脸色微微有点绿，“你个姑娘家，怎取这等名号……”

　　我昂首挺胸，“大俗即大雅，不是谁都当得起的！”

　　他嗤笑一声，垂眉低首，“既然如此，那谢过姑娘搭救，他日必当答谢，今日有事在身，清肃便就此告辞。”

　　“清宿便，去口臭？公子好名号！”，我心想他这名号竟与我相似，眼睛看他冒星星，不料他却开口道：“放肆！”

　　我眨眨眼睛，“什么放三放四的，老子记得只放了你一个。”

　　清肃似乎被我击垮了，脸色更绿了，衣袖一拂，那巨大金钟金光一闪幻成杯口大小收至袖中，转身而去。

　　我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来了精神，这宝贝竟然听他调遣，看来他也是品味不逊于本妖的仙中极品，若就这么放他走了，不知又要几百年才有个聊天的，抬手拉住他，客客气气请他做客：

　　“这是老子的地盘儿，要走也得先到老子府邸过堂！”

　　清肃身形顿了顿，旋即转过身来，答应的倒也爽快：

　　“呵呵，一块小小的石头精，本神倒可以会一会你的老巢，也便体恤替山下黎民。”

　　我兴高采烈，一路上给清肃介绍山中大小风景，又是吟诗又是打比喻，讲得生动有趣，口干舌燥，可清肃听着听着着，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我心里替他担心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于是体贴地安慰他：“前面就是老子府邸，到了有你好受的。”

　　正安慰间，就到了我的栖身之所——神龟庙。说来惭愧，这庙百年前还有些香火，可能近些年来山上的生态太好了，新来的小鲜肉妖精们扎了堆，村民们都图新鲜，来神龟庙进香的便少了，庙也破败不少。好在我有些法力，勉强修缮了栖身。

　　清肃迈进门槛四处望了望，脸色居然有些好转。

　　“人虽粗鄙，这宅院倒是清雅别致。”

　　我听见红了脸，我园中竟是些翠竹流水的，书房厅堂也都是些雕花木器、淡彩瓷器等，尤其墙上还挂着几幅人间捡来的名人水墨字画，实在登不上大雅之堂。

　　“你也别笑话老子，老蘑菇也常说我这府邸土里土气，比不得别的妖精的岩洞石窟，挂些骷髅兽皮来的洋气，但老子已经尽力了......”

　　“老蘑菇是何人？”

　　“抚养老子长大的老妖精，知识渊博，德高望重又能引领时尚潮流，教导我们这山妖精识字和礼仪”，我边说边十分有礼貌地盘腿坐上桌子，并示意清肃也别客气。

　　“那他是不是对’礼貌’有些什么误解？”，清肃歪着头问。

　　我一拍大腿，“咋能呢？！你看看我就知道了，阿腚我人虽然长得丑，可咱十里八乡就属我最彬彬有礼！”

　　“那可真是名师出高徒…..”，清肃浅浅笑了一下。我发现他的眼睛和这里的妖精都不同，脉脉涵水，倒是很好看。不不不，老蘑菇总是说我审美差得不得了，我看着美的，他便总是说丑的，我今日看此人甚是好看，必定是丑的没边，真是跟我同病相怜，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悯，想要好好招待一下他，便也笑着说：

　　“只要你给老子乖乖的，好酒好菜少不了你的！”

　　我三下五除二便炒好了几盘拿手好菜，红红绿绿摆了一桌子。

　　“怎的妖精如今都食素了？”，清肃端坐在桌前，看看菜又看看我。

　　我怕他见外不好意思吃，忙加了一块青笋到他碗里。清肃警惕地审度了一番，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脸色果然好了。

　　“倒是口感清爽。”

　　我心中大喜，人间有句俗话：要留住男人的心，先要留住他的胃，恩，估计男神也是一样的道理，留下他聊天看来有戏，于是又加了几块脆瓜西芹给他。

　　清肃一一尝过，再抬头看我，眼中的敌意明显淡了许多。

　　“想不到小石头精居然还有这等好手艺，本神在天庭倒是很少见到这些爽脆的食材，可有雅号？”

　　我眯眼笑笑，果然又问雅号，还好老子博古通今、出口成章，便得意洋洋指着他刚刚尝过的菜品，一一解释。

　　“这道青笋炒果仁叫做‘笋仁梨几’；软炸番茄拌肉桂雅号‘血肉横飞’，五香马蹄叫‘五马分尸’；这个叫‘皮开肉绽’，哦，还有这个，叫‘惨绝人寰’。”

　　我说完抬头，赫然看见清肃的脸已然变成猪肝色。难不成噎着了？我赶忙给他舀了碗汤。
　　“快喝口‘屁滚尿流’顺一顺。”

　　清肃唰地一下站起身，好看的眼睛生了烟，丢下一句“不可理喻”，便青衣一扬，径直走出门去。

　　“诶！菜还没给老子吃完......”，说完我也有些后悔，隐约觉得他吃的并不舒坦，只好任由他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点儿，这人脾气好生奇怪.....

　　入了深夏天也渐渐短了，我一边擦着盘子一边懊恼。哎，到了嘴边的鸭子飞了，这下又要多久见不到有趣的人。但是我毕竟是善良的妖精，转念一想，这些年无聊，在忘岁山上布了大大小小几千个陷阱，为了练习法力，有一些也是颇有水平的。这会儿月黑风高，那小子万一一气之下投了我的陷阱也是很麻烦的。再三权衡，我还是决定放下盘子，出去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