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明月》紫石水晶

87、第八十七章

　　皇宫门外的一个角落里，裹着厚厚狐裘的程睿抱臂看着不远处紧闭的高大宫门。
　　一个九枭军下属见他久久站着未动，不解地问道：“首领，我们不到宫中寻找圣女大人吗？”
　　程睿捂紧袖笼中的暖手炉，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墙上，慵懒地说道：“我在玉清璘那里只是逞一时嘴强而已，月儿武功高强，我相信她绝对不会有危险的，而且她这个人做事极有分寸，不会无缘无故招惹祸端的，所以我们只需要等在这里接应她就行了。”

　　“圣女大人请小心，这里的台阶有些暗。”萧祁一边走在前面带路，一边回头叮嘱道。
　　黑暗的地道并不影响云惜月视物，她打量着面前长长的台阶，意外地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很简朴。灰扑扑的台阶向下延伸着，只能称得上干净无垢，石头墙壁上隔一段距离只有一盏清幽的灯烛，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投射出幽幽的光芒。
　　两人穿过并不算太长的台阶，来到一扇厚重的石门前，萧祁在门旁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上一推，石门就慢慢地打开了。
　　“圣女，请！”
　　云惜月迈步进门，发现这只是一间不大的密室。门对面靠墙的位置放着一张长桌，上面摆着一排不大的木盒，三面墙上则有序地挂满了人物画像，而另一边靠墙的角落里放着一张普通的窄床，上面放置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
　　一进门，云惜月就被墙上的画像吸引住了。一眼望去，形态各异的画像画的都是同一个女子和同一个孩子。只见那女子或林间顾眄生辉，或帷幔边愔愔而坐，或秋千上广袖舒缓，或竹篁中姿态婵媛，画中女子的容貌不似柔婉清扬的青玉国女子，倒似阔朗大气的北方异族女子。
　　余下的画像画的皆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那孩子或草丛埋首挑促织，或纸鸢飞天手忙乱，或绕梅逐雪展笑颜，或石间酣睡衣飘然，好一曲小儿开怀玩乐图啊！
　　“这是······”云惜月心中虽略有猜测，但还是装作惊讶地回身问道。
　　“画中之人是十几年前过世的皇后娘娘和太子哥哥。”萧祁眼神留恋地从那些画上滑过，边将桌上的盒子一一打开，边说道。
　　云惜月探头一瞧，发现盒子里装的竟是一只只促织标本。
　　面对云惜月疑惑的眼神，萧祁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两岁时，母妃忽然发现我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后，便为我请了一个启蒙老师，他本是我母族中一个学识渊博的老者，却为了振兴我母族一脉，而与母妃在朝中暗中谋划，更是把我当成他们光宗耀祖振兴门楣的工具。
　　“幼时的我，除了完成母妃和老师留给我的各种课业外，还要在一旁耳濡目染他们的种种谋划大计。当时的我只是一个几岁的孩子，心里真正向往的是外面灿烂的阳光，而不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尔虞我诈。每天我表面上平静淡漠，实则内心都是在焦虑和痛苦中度过的，可笑母妃和老师居然还以我为傲。”
　　云惜月默然地看着一脸自嘲的萧祁，心中却无比地感同身受——出身皇族，谁人不是被命运枷锁束缚的牺牲品呢？
　　萧祁淡淡地开口道：“后来我开始试着反抗，每一次都会被母妃狠狠地毒打一顿。五岁那年有一次，我被打得有点狠了，心中那根时刻紧绷的怨恨之弦终于彻底地断了，我一个人冒着倾盆大雨跑进御花园里放声大哭。”
　　他垂眸敛去了眼底的神色，这间充满回忆的小小密室不知何时盘桓起一阵微风，好似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掠起他的衣他的发，压抑悲伤的气息紧紧地包裹着他，让云惜月这个局外人都不禁为之动容。
　　“不知过了多久，皇后娘娘和太子哥哥来到御花园赏雨景，只大我三岁的太子哥哥抱着浑身湿透的我，和皇后娘娘一起把我带回永延殿，他们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帮我换衣取暖治伤。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忘不了皇后娘娘和太子哥哥脸上那种浓浓的关怀和纯粹的爱护，那是我从未在母妃和老师脸上看到过的。
　　“从那一天起，我总会偷偷地接近皇后娘娘和太子哥哥，年幼的我无比渴望温暖和爱，可是屈于母妃的威压下，我只能把这份渴望默默地放在心底最深处。每一次，我远远地看着皇后娘娘对太子哥哥的拳拳爱护之心，总是在心中喟叹，为何我和太子哥哥不能是一母同袍的兄弟呢？”
　　萧祁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临摹着装促织的盒子上的花纹，颓然道：“可这样苟且偷安的日子竟也不能长久，十几年前永延殿的那场大火，彻底烧去了我心中仅存的那点光芒，从此以后我的世界一片黑暗，生活于我不过是一场一无所有的笑话罢了。”
　　云惜月没有料到，一向被世人蔑视诟病的青玉国太子萧祁，竟有一个如此悲痛不幸的童年。
　　“太子殿下，不知我能帮上你什么忙？”
　　萧祁擦了擦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泪水，连忙躬身道：“圣女此次驾临我青玉国皇宫，是否为了我父皇的病情？”
　　云惜月挑眉道：“不错！”
　　“祁听闻圣女一向避居璇玑宫，为何会甘冒风险来我青玉国皇宫？”
　　“受人所托。”
　　“圣女可否告知，受何人所托？”
　　云惜月认真地看着步步紧逼的萧祁，不为所动地说道：“不能！”
　　玉清璘还活着的消息极少有人知道，如果消息传出去，一定会在青玉国朝堂引起轩然大波的，而且作为一个局外人，她不认为自己可以插手这件事。
　　萧祁并未因为她的拒绝而气馁，反而不慌不忙地说道：“父皇病危，母妃······母妃一定是那个落井下石的人；当年，父皇对皇后娘娘痛下杀手时，我是最为痛恨他的那个人；萧陌离在宫中一向是自顾不暇，这三年来更是被圣女屡屡拒之于璇玑宫门外，其他人就更没有那个实力了，所以我实在是想不通，到底谁有那个本事请出神通广大的圣女为父皇治病！”
　　云惜月默默地看了他半晌，狡黠地一笑，道：“你猜！”
　　萧祁神情一滞，颇为尴尬地苦笑了一下，弯腰揖道：“圣女，我知道自己刚刚很是失礼，那么我换一种方式，圣女在三国都颇具盛名，一身通神本领更是受万民敬仰，那么圣女可否为我解答一个疑惑呢？”
　　“哦？不知太子心中有什么疑惑需要我解答？”云惜月好奇地问道。
　　“十三年前，听闻皇后娘娘故去后，太子哥哥在悲愤之下，葬身于永延殿的大火之中。永延殿的大火扑灭后，里面的人都被烧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可是我在秘密调查整件事情时，发现后宫曾经失踪过一个和太子哥哥身形相似的小太监，所以这些年我心中一直存有疑虑，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太子哥哥始终没有再出现，直到我发现萧隑那家伙最近频频和圣女，以及另外一名身份不明的男子出现，那么敢问圣女大人，那名男子是谁？”
　　云惜月云淡风轻地一笑，这个萧祁的确不简单，明明是胸有城府翻云覆雨的人物，却偏偏装傻充愣这么多年，他到底有什么企图？难道他真的只是想单纯地找到那个曾经给过他温暖回忆的太子哥哥吗？
　　“听闻太子殿下的口气，好像心中已经认定了某样事实，既然如此，那么你大可以动用你手中的力量去查，我这次来玉京只是受人所托为贵国陛下看病的，并无意于插手贵国内政，所以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
　　不过这次她也算是没有白来，至少听了一出兄友弟恭的感人故事，只是不知道这故事里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的。
　　萧祁一时默然，他遥望着墙上那些喜笑颜开的小儿画像，怅然道：“但愿······真的是他！”
　　皇宫门外，等得有些焦急的程睿，终于看见云惜月若有所思地走出来，不过当他看到云惜月脸上并未蒙面纱时，连忙迎上前惊道：“月儿，难道你······你被人发现了不成？”
　　“无妨。”云惜月回身看着那座盘踞在黑沉夜色里的皇宫，饶有兴味地说道，“这里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这个来自大漠过世多年的皇后娘娘，身上到底有着怎样的魅力？为何痛恨她的人对她忌惮万分，喜欢她的人却又是终身难以忘怀呢？
　　程睿看了一眼远处紧闭的高大宫门，没有再说什么，他替云惜月裹了裹氅衣，问道：“月儿，我们在离此不远处也有一座宅院，现在我们回哪边？”
　　云惜月想了想，说道：“还是回我们自己的地方吧！睿云，你派人到那边给玉清璘说一声，顺便将青黛她们接回来。”
　　“是！”
　　凌晨时分的玉京城，万事万物皆沉浸在寂静中。城北一角的某处，响起一阵阵悠扬美妙的琴声，那琴声并未惊醒沉睡中的人们，反倒是为他们的美梦带去了五彩斑斓的色彩。
　　萧祁依旧站在地下密室中，自从云惜月离开后，他就望着墙上挂的萧弇绕梅逐雪图一动也未动。
　　画中，雪花覆盖的红梅树下，一名身穿狐裘的七八岁小男孩，笑容灿烂地穿梭在花树中，几片花瓣飘落在男孩的乌发间，与他那不点而朱的唇，和洁白整齐的牙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冬日的寒风裹挟着浓郁的花香，掠起他身上绣着精致花纹的袍角，衬得他好似那遗落凡间的仙子一般。
　　萧祁眼神无比怀念地望着那画中玩闹的仙子，唇角边洋溢着一丝欣慰的笑容。
　　曾几何时，那只向他伸出的手，成为他心中唯一的依靠；
　　曾几何时，那张不算厚实的肩背，成为他心底最温暖的港湾；
　　曾几何时，那个被人永远忌讳的名字，成为他黑暗人生中一抹执拗的光芒；
　　曾几何时，那张绚烂的笑脸，成为他心头永远无法抹去的殇痛。
　　虽然刚刚圣女并未给他确切的答案，但也足够证实他心中的疑虑了。
　　太子哥哥，既然你未葬身于那场大火之中，为何这么多年都不露面呢？
　　太子哥哥，你自小天资聪慧，如今朝堂危机重重，你要如何解决眼下的危机呢？
　　半晌后，萧祁轻轻叹了一口气，来到书桌前，提笔在纸上写下几句话——
　　巍巍壮山河，风雪欲摧折，暗潮亦涌动，帝阙起惊波。
　　太子哥哥，当年皇后娘娘和你故去后，祁儿悔愧悲愤之下，做了很多的错事，如今你终于回来了，不管朝堂将面临什么样的风波，祁儿定会尽全力将一切都还给你的。
　　因为——阿弇，这是我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