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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生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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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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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雪松答应给所带两个班的学生放电影,地点就在学校多功能大教室。
下午课预备铃一响,周茉组织二班同学排着队载歌载舞地去了指定地点。稍后,张秋哥带领三班同学抵达现场。两班统共一百来人,各自占据室内左右。而张秋哥早已于三天前同周茉约定好,到时二人就坐在最后一排。
看到同班们陆续就坐,张秋哥迅速转移到后方来,周茉已在那儿等了。
“怎么这么慢?谭老师都在上面站半天了。”周茉迅速掏出一张手纸给她擦了擦桌凳上的灰尘。
“林选不知咋了,还没来……老张也没说,估计得迟到。”张秋哥快速坐好,不由又往门口那儿多看了一眼。
谭雪松点击了播放,不一会儿影片就进入了正题。是去年出的片子,译名为“尼斯湖水怪”,学生们对这类魔幻题材挺感兴趣,看得聚精会神。报告厅拉着厚绒布窗帘,封闭又暗黑,音响轰隆隆的,像极了城里唯一的影院,气氛十分浓厚。
“预备铃响就得扣分……唉,你也别管了,那么大个人还能怎么的?”周茉无所谓地说。
张秋哥悄悄解释道:“扣不扣分不要紧,主要是这个人迟到……不对劲。”
周茉也悄悄地问:“咋不对劲?”
“从开学到现在他就从没迟到过,感觉是那种很严格、很自律的人。”
周茉听了心情着实有些复杂。
直至影片播放到二十分钟左右的时候,报告厅门口一亮,终于进来个人,亮光又很快被门合上了。
周茉向左边小声道:“啊,好像来了。”
光影昏暗中,一个人缓缓向后排走来。谭雪松坐在前排也没过问。
脚步声几乎听不见,只隐约看得见身形。那绝对算得上是一副时下俊俏的躯干,偏瘦却匀称,像是草甸里的青松,唯有内在的灵魂是孤僻的,藏不住半点的冷。
林选走过来的时候,最后排只有周茉右手边一个空位了。周茉正犹豫着要不要寒暄一下,张秋哥已经越过他关心道:“林选,你怎么迟到了?有什么事吗?”
林选擦好了椅子,又开始擦桌子,一边擦一边有些不耐烦地说:“没事儿。”他的声音被电影的声音冲得忽大忽小,竟比平时还要冷漠无趣。
当然,张秋哥本人只以为林选冷漠惯了,根本没往心里去。一旁的周茉就很不开心了,加之先前结下的梁子,他对林选的感观一直不是很好,总觉得对方是闷声做坏事的那种。“我去!这是对待美女的态度吗?这是对待关心他的同学的态度吗?秋哥对他那么客气做什么,害班级扣分还成了大爷了!真给惯的!”他就夹在林选和张秋哥中间,心里的游艇来回地翻江倒海,最后握了握拳头竟也别无他法,终于愤懑地看起电影来。
因为是谭雪松专门找的片子,全程念英文,虽说有中文字幕,但周茉依旧看得十分不如不看。电影快到一半的时候,他终于按捺不住。向左看看张秋哥,对方简直目不转睛,捏手指头都没反应。再向右看一眼,嗨,林选这孙子竟正趴着睡大觉,根本就没鸟电影的事儿!不错不错,有跟自己一样的。
幸灾乐祸了半天,周茉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右边这人一动不动的应该有好一会儿了吧,不会是……嗝屁了吧?周茉一边拍拍脑袋奉劝自己不要瞎想,一边为了瞧得更清楚,“迫不得已”掏出学校决不允许出现的“作案工具”——手机来照明,不过他也没招摇地直接点开手电筒,只是凑了些屏幕的光亮往仔细里一看。
林选就着桌子趴着,左胳膊垂在桌下,像是牢牢捂着肚子,右手连带手臂圈住围着脸盘,脸埋在桌上,看上去有点透不过气。他那大概有一两百度的眼镜则被撂在一边随意地平躺着,手肘一个不小心反转就能掉地下摔碎了。
难道是胃疼?周茉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管一管闲事。“……嗨,兄弟,你没事吧?咋不看电影?”
林选没吱声儿。
于是周茉磨磨蹭蹭地推了推对方的肩,后怕地问:“你发烧了还是哪里疼?”
果然有动静了!
林选缓缓抬出半边脸,露出一只眼,竟然虚弱地喷了他一句:“疼屁啊疼……”
周茉眼冒黑线,瞬时无语。单听这外强中干的声儿就知是真有事儿,否则一个大老爷们怎会刚刚还冷酷碉堡转眼就软似菜鸡?“你这人咋回事?关心你还骂人,毛病!身体不舒服就请假啊!逞什么英雄!”当然他也只是小心地在原地怒火中烧,只能烧到隔壁座位。
“……怎么了?”张秋哥察觉动静后侧过脸小声问。
周茉略带埋怨地阐述到:“你班林大选同学自打趴这儿就没眨眼!还捂着个肚子,估计啊……是有了——”
“别胡说!你顾着点儿,我去给他请假。”张秋哥了然,撇了撇嘴角示意他严肃,起身沿台阶到前面去了。
周茉继续瞄着林选,试图让对方多讲几句话以保持“活性”。“小兄弟,咱别硬撑成不?听你呼气声儿都不对,真搁这儿出事了,你叫谁负责?”
可小兄弟没再搭理他,周茉便鬼使神差地伸手去触他的头,对方竟难得地没再骂人。然不摸不要紧,这一摸就摸出一大把冷汗。果然,电视里演女人生孩子疼出那么多汗是真的!女性就是这地球上最伟大的人类!经这逻辑一想,周茉再无心数落这个弱不禁风的混球了。
谭雪松很快走了过来,张秋哥没回座位,就站在一旁。周茉赶紧报告说:“额头都出冷汗了,问也不回话。”
“林选?”谭雪松伸手探了探林选的额头,也是吓了一跳,“发烧了!走走走,赶紧上医院!”
“不去校医室吗?”张秋哥见谭雪松神色紧张,立刻跟着着急了,“先打个退烧针?”
“直接上医院。”谭雪松简单回复,没做多余解释。
“好的老师。”周茉了悟,“那咋去?出租车还是——”
“周茉你先把人背出来,张老师这会儿上课没带手机,不汇报。带他到前院小马路,我赶紧叫车!”谭雪松掏出手机吩咐道,一边又安排张秋哥说:“你维持秩序,电影看完记得给人关好多媒体和门窗,钥匙交到后勤处,把垃圾都带走。”
“好的!老师你和周茉都去吗?”张秋哥担心地问。
“嗯,还得我去。”回过头谭雪松拍了拍已经在周茉背上的人,“能坚持住吗?”
估计已经疼糊涂了,背上的人连张口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周茉浑身上下早已塞满了使命感,风风火火地背着人拿了眼镜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问:“老师,他这是咋了虚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咱先去医院,路上我给他妈打电话。”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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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如兰接到电话时一只脚才刚踏进办公室,还有四个未接来电和一条短信。她刚上完一节课,十分钟后还有一节,课外活动后还有一节下午自习要跟。
“……我很快到,谢谢谭老师,多亏你们了。”挂断电话后,女人的脸色一瞬发白,一颗心直提到了嗓子眼上。
等她请好假到达县医院时,已经过了十六点,从光明路14号到和平巷17号至少得20分钟。由于道路逼仄,在一个十字路口处一起交通事故的发生又致使塞了十分钟左右的车。然人在心急的时候简直比堵车还堵,每过一个十字路口,高如兰都要在心里默念一遍:“千万……保佑我的选选没事!”
县医院的大门印象中一直很旧,楼也就前后三栋。正对门是门诊,左边是急诊,右后方则是住院部。照谭雪松说的,高如兰在医院门口买了热粥和素包子,又顺手多买了些水果。然这会儿到了急诊门前,她还是有些不敢进去了。
手机开始嗡嗡地叫,高如兰迅速平复情绪接听,嗯了几声后对方挂了通话,是学校领导打来的慰问电话。之后,她踩着高跟鞋直上了楼梯,顺着黑漆漆的楼道找到305病房,最后,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往里看了一眼。
林选正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空荡荡的房间只有他一个病人在输液。哦对了,旁边还有一个陪着他的男生,后背倚着墙侧坐着,低头看着一封不知道什么年月搁弃在那儿的旧报纸。大概林选这孩子晓得在学校里交朋友了,现在一生病还有陪床的。这么一想,她的心竟然回暖了过来。
来的路上把所有好的坏的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这会看到人了,心才开始缓缓地碎,一片一片的,像是非要把过去和现在揉叠在一起。高如兰抬起手背,在被人瞧见之前,不露痕迹地将眼角的晶莹揩干了。
周茉其实是迷糊的,报纸上的花花草草一个也没看进去。此番他其实没干什么大事,就是提供了点体力而已,医院里那些繁复的流程都是谭雪松办的,再说他身上也没那么多钱给林选打点滴。他从前不觉得那位年轻女教师有什么担当,因为她平时对他们总是过于温柔、“疏于管教”,用三字经里的话说,那是“教不严,师之惰”。然这回见到这女人干练果决、雷厉风行的一面,他甚至起了点想好好学习英语的念头和动力。
面前这个四十左右的女人进来的时候,他其实是懵的,因为他从没见过林选的妈妈。再说他跟林选不是一个班的,也不是什么要好的兄弟,没见过对方的父母也没什么奇怪。可理智告诉他,见到长辈还是要礼貌地打招呼,于是他睡眼惺忪地站起来“嗨,您好”了一声。
高如兰看着笑容困倦的男生笑了下,轻声说:“你坐着!坐吧,我是他妈妈。”她手指指了指真正迷糊困倦的林选。
周茉惊了下,环顾了一遍空荡荡的四周,还没坐稳当,脑子立时清醒了过来,又立刻地站了起来。“阿姨?阿姨你可来了——”他过于激动,一嗓子竟将病房里唯一的病号吼醒了。
林选睡里梦里都是父亲病危的那半年。在他上初中那会儿,林旭东还不到四十岁,发现时病情已是晚期,根本吃不下东西,一副皮囊好似变了形。高如兰整日以泪洗面,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在眼前没了。
“……妈?你不是有课吗?我这没事……”林选作势要起来,周茉和高如兰一起给他摇高了床让他靠着。“谭老师叫你来的?”
高如兰点了点头,抬头又对着周茉抱歉地说:“耽误你上课了吧同学,太不好意思了!这些你吃吧,已经洗过了。”说着她把水果往周茉手边递。
对着人母子二人,周茉面上和蔼可亲,内心纠结难捱,除了盛情难却以外,更多是觉得此时的自己十分多余。“不用阿姨……你叫我周茉就好了,根本没耽误事儿!哦对了,谭老师有急事先回了学校,让四点半过去取检查结果,我现——”
高如兰点头示意“知道了”,同时轻车熟路地把手上剩下的东西一放立马奔了出去,留下个未来得及借机跑路的周茉在内心咆哮:“不要啊,你们聊让我去啊!要不要这么尴尬啊!您知道我跟您儿子打过架吗——”
高如兰出去后,林选选择性地看向不知怎地有些失魂落魄的周茉,目光谈不上温和,但就是和平时不大一样。他仿佛看了许久,才决定要不要同这位有些傻气的“难兄难弟”化干戈为玉帛。他动了动有些胀麻的手背,竟意外别扭地说了几个字:“谢了……”
听到声音后,周茉揉了揉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于是稀里糊涂地向上衣口袋里掏东西,很快掏出一副灰黑色眼镜,接着手忙脚乱地丢给了林选。“……啊?那什么,你妈给你带了包子和米饭,你要不现在吃点?先吃哪个?”
林选被问得一愣,理了半天,才挂好自己的眼镜噗嗤一下低声笑了出来:“……粥啊,你叫我包子下米饭么?”
周茉在这个毫无芥蒂的笑容里彻底尴尬到爆,一只手抬起掩住眉头好没面子地骂了句:“笑屁笑啊……见过不要命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命的!你当医院很好玩吗?住院部都不给你疼地方!”
“我这不严重,急诊挂个水就好了。”
周茉几乎可以断定,此时对方的心情很好,而且还有点欠揍。“你没见谭老师还有老何都急成啥样了!你可真是胆大妄为!幸好老何今天开车了,不过他得接他家妞妞放学,撂了你就走了,否则——”
“否则我还能半路挂了不成?”林选一听老何着急乐得更收不住了,索性哈哈大笑起来。周茉怕他扯动针眼,抬手就去堵他的嘴。这个动作很有效,才轻轻一碰对方就静默了。周茉悄然收回了手,刚打算说“才舒坦点就想上房掀瓦片”,结果林选的神情恁是没让他说出口。
林选不笑了,只眉眼还是弯的,弯得有些茫然的委屈:“你怎么跟我爸似的,管个……没完……”这“没完”后面还未彻底说完,那眼眶立刻就红了,仿佛沙子迷了眼。
周茉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立刻地不痛快起来,一边觉得自己超欠,心下不住暗骂,一边又绞尽脑汁地安慰:“你……咳,兄弟,往事那啥……往事不可追,这道理你懂吧?过去的就别再想了,你想也是白想,何必找不痛快呢?说实话,我原来也有许多难过的时候,不知道对谁说,说多了怕矫情,不说又郁闷。索性我就转着弯儿地想,难过归难过,日子总得过,这怎么过我就不难过了?怎么过我就开心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把有限的生命奉献给渺小的自己。”
林选眨了眨眼,想说点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你吧,以后别冷着个脸,女生们更喜欢阳光一点的,像哥这样。”周茉打开了话匣子,似乎有些收敛不住。“阳光、帅气,有型!有思想!风里来,雨里去,没人左右得了!”
林选顿了顿,难得顺从的点了点头:“嗯,好啊。”他不得不承认周茉的话有几分古怪好笑而又淳朴骚包的道理,但一想象“阳光型男”周茉也曾顾影自怜、黯然神伤,顿时起了好一层的鸡皮疙瘩。
“这就对了嘛!”周茉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开始手舞足蹈在原地比划,“以后兄弟们一起玩、一起吃,一起打篮球、打游戏,高中不就该这么过吗?一天到晚不说话只学习的那叫书呆子,会傻的知道不?姑娘们都给你吓得不敢靠近了,将来可怎么讨媳妇?劳逸结合懂不懂?你得结合!你得约起来!”
林选又动了动手臂,细细咀嚼着“兄弟”二字,一时感慨万千。夕阳的光透过砸满雨点的玻璃窗照射进来,落在医院的地板上,他望向周茉惬意地一笑:“听你的。那……谢谢你。”
“哎呀,刚不是谢过了嘛。”周茉手指扶着鼻尖,难得地害羞了。他还没害羞完全,就听见林选说:“刚那个敷衍了。约篮球可以,游戏还是免了。你是不知道,初三那年,我妈一不小心……把我们家电脑砸了。”
“阿姨是狠人!对了,我跟你说啊,你睡着的时候,这屋里来了个套头的女犯人,被俩警察带进来的,还有链子,进来还没睡稳,就又被带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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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林选就出了院。医生说没啥大问题,就是后来连着吐了几次人有点脱水,还发着烧。吊了几瓶水后胃渐渐不难受了,烧也慢慢退了。高如兰这才松了口大气。
原来当天中午,高如兰有事没能回家,林选回家后自己煮了面拌榨菜吃,面没太熟,榨菜冷硬,出门又吹了风,就难受得紧了。哪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半路上车胎又给啥鬼东西扎漏了气,林选无法,找了个修车的地儿把车一放,忍着满腹的不得劲一路走学校去了。再后来,就迟到了。再后来,就躺到了医院的病床上。
回家后,他又躺在卧室的床上一点一点回想,这一天过得如此百转千回,平淡的苦痛和偶然的照顾都那样不真实,好似漂浮的云彩,看着很近,实则很远。最叫他无法想象的是,竟然是那个自负的家伙背他上的车,背他上的楼,背他进的病房。那家伙啊……确实,人还不错。
至少,眼镜没压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