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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6:然后你将看到安于净火中的精魂 ...

  •   这个一季中天空色泽最蓝的傍晚,她站在那个装潢奢靡的别墅涂有金漆的大门前,安静地等待着管家来带着她去觐见这幢豪宅正在纵情派对的主人。

      一路上她都紧紧跟着那个健步如飞的委内瑞拉老太太的步伐,因为这宅子实在太大,也因为这个派对中酒精和药物的味道让人非常不安,大家都亢奋得有点不正常,他们聊票房,聊政治,聊玛丽莲·梦露,喋喋不休,你来我往,展望未来,批判现在,卖出点子,抄袭素材,报出价格,被人拒绝。如果说好莱坞一天之内有七八十个卖点子的交易的话,那么今天这一天的数量起码会因为这一场名流齐聚的派对增加一倍。

      那灯光疯狂,穿着阻特装的歌手欢快地唱着爵士,穿着芭蕾平底鞋、背着纽约电影学院背包、一身学生气的伊斯特在衣香鬓影中显得格格不入,她几次被人用毫不客气的眼神从头刮到脚。

      她发觉这栋房子的布局很不寻常,一步入大门经过短暂的绿荫小道之后,你会来到一个极其宽敞的后花园,宽敞得过了头,那幢大别墅和这个花园比起来都算袖珍了。

      花园中包含着一个大象都能在里面畅游的巨型泳池,沿着泳池边缘伸展开来的则是一排摆着各式各样让人垂涎的鲜美食物,每个的尺寸都小得不可思议,那些漂亮瘦削的客人用切割草履虫的方式再把那些迷你玩意分成更小的部分,吃下去后相视露出虚伪的心满意足的微笑。食物从来都不是重点,怎么展示自己教养良好的咀嚼动作才最要紧。

      走到宽敞的花园后段,你会看到在那仿佛就为了派对而做的大花园的上方,伸出一个铁舌形状的大露台,就是那种老好莱坞电影明星穿着迪奥礼服倚在栏杆上接受成百上千个闪光灯拍摄的露台,带着一个那种比利·怀尔德电影里面暮年的疯癫女演员拖着宽摆裙款款而下的大楼梯,上面带着教皇皇位那样华丽繁复的枝蔓装饰,穿着紫色丝绸睡衣的韦恩斯坦活像个鼓胀的大葡萄,屹立在那里。

      她听到一个男人激动地尖声说“他看了我一眼!我能有提名了!”

      真是疯了。

      这群人就这么甘愿仰头看着那个大葡萄,他们明明各个都是好莱坞有头有脸的人物,却都虔诚地让他的脚底板踩在他们头顶正上方好几米的位置,仔细揣度他的每个眼神,他的每句话中每个词的发音方式代表的意思。

      她和那老太穿过种种光亮和阴影、调笑和干杯构成的花园,七拐八拐地经过那些沉重厚实又隔音的大木门掩盖的房间,终于经过一个脸色阴沉的仆人后来到了哈利·韦恩斯坦的会客室。

      这间房间同样有沉重的木门,天花板上悬挂的灯把里面照得像个宫殿,沙发看起来非常柔软,而且比平常那种你能坐在里面快乐地阅读的沙发更长、更宽一些,墙上挂着亚伯拉罕献祭羔羊的装饰画。她第一次接到的电话里那个甜美声音的来源——女秘书琼,端正地站在书桌旁边,一边整理着一份文件,一边冲她粲然一笑。

      哈利·韦恩斯坦转过头来,一看见她,脸上就露出了那种泡沫一样蔓延的笑容,他热情地张开两只臂膀,大声夸赞道:“我了不起的小客人来了!”

      伊斯特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小心地把那个沉重的背包放在沙发上,准备向她首部电影《处女泉》的制作人汇报项目的准备情况。

      她首先抽出一份足有几百页的书册,那本书用奶酪黄色的云纹厚纸装订了,仔细裁过的边缘没有一点毛糙,“这是《处女泉》分镜图A,先生,”,当然,她其实没这个必要介绍,因为封面工整地用斜体写着“《处女泉》,分镜A,1982.11,E·德比基”,她清了清嗓子,接着又伸手掏出一本比刚刚的书册小了四分之一、薄了一半的册子,同样是奶酪黄色的云纹厚纸封面,光滑得发亮的边缘,封面贴着斜体写就的标签——“《处女泉》,剧本A,1982.11,E·德比基”。

      她把这两大本东西向韦恩斯坦虚晃了一下,表示询问这些该放在哪里,韦恩斯坦打了个响指示意琼把这两样先收拾好。

      这显然还没结束,因为装得满满的背包仍旧鼓鼓囊囊的。

      她又伸手进去,这次抽出了一本跟第一本分镜册一样大的书册,用康乃馨粉色的云纹厚纸装订,光滑的边缘和斜体写就的标签“分镜表B”齐聚,她拍了拍上面不存在的灰尘后,又掏出了和之前的剧本尺寸相同的康乃馨粉封面的小册子,同样精细的裁边和标签——“剧本B”。

      笑容微微僵硬的韦恩斯坦缓慢地转身,示意琼再把那两本书册收拾好。

      她出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继续转头变魔术一样掏出一本同一系列的大册子,用比蒂芙尼蓝色稍浅的蓝色云纹厚纸包装着,带着丝滑的裁边和一模一样的写着“分镜表C”的标签,然后是稍小的那本——“剧本C”。

      韦恩斯坦的脸上已经没有什么表情了,他挥手让目瞪口呆看着她完成这一系列操作的琼把剩下的那一套文件也收拾起来。

      “伊斯特,你知道我能买得起复印机的对吧,你只用给我一份原件就行了,剩下的我能自己复印呀。”他故作轻松地说。

      “哦呀,是这样,先生,”她认真地解释道,“来之前有朋友建议我最好做一点准备,所以我就改了三个版本的剧本和分镜设计出来,您看,”她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份,是以复仇为主线的,因此我调整了三个人物的设置和一半的情节,在分镜表里加了比较多的特写;第二份呢,主线在于怀疑,因此我增加了新的三场故事,设计了更多的远景拍摄,您可以在第二份分镜表中第二百一十二页到三百二十页看到这样的变化;第三份主线在于信仰,所以我增加了两个人物,修改了结局。”

      哈利·韦恩斯坦张口结舌,嘴巴动了几次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

      “先生,还是不够全面吗?”她谨慎地询问。

      “不不,够了,够了…”韦恩斯坦喃喃地说。

      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冲他们鞠了个躬,然后准备离开。

      “等等,”韦恩斯坦用游魂一样的声音问,“你不留下来跟我们一起玩吗?”

      “谢谢您的邀请,但是先生,我和我爸爸要一起去看戏剧,可能要先离开了。”

      “让司机送你过去吧,天怪冷的。”他又打了个响指,琼便利索地领着她去车库了。

      《理查三世》是莎士比亚早期撰写的作品,这位巨匠此时的技艺还没有纯熟到后期《哈姆雷特》时那样节奏超然的程度,一般而言,戏剧演员连续在场的时间不会特别长,在后台他们有一些空余的时间稍作调整,但作为莎士比亚戏剧中戏份最多的角色之一,理查三世并非如此,二十六场的剧目中他有二十三场都在场上,这样的过场安排堪称缺乏人性。因此,理查三世一角演出的难度不仅在于他极其复杂的性格和心理活动,还在于对演员体力和精神状态的考验。一旦演员在最后的高潮处因为体力不支稍微弱势,那么这场戏剧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照他那种绝对的自信附带的对自己的苛刻要求,西西里男孩最后会不会累得哭出来呢?她带着恶趣味想。

      《理查三世》并不如莎士比亚其他的故事那样广为人知,为了不露怯,来之前她刚刚把所有能借到的莎翁的原作及后续出版的一系列注解书目阅读完毕,这全情沉浸在阅读中的一周给了她无上快乐的体验,虽然莎士比亚塑造的理查三世在她心中激起了极其丰沛的情感波澜,但读毕她很快平复心情,仍然冷静地认为虽然该作绝对是历史剧中的佼佼者,但不免在故事线的安排上略显庞杂,有的时候她甚至要回想好一会儿才能捋清正在思考的故事线呢。

      她一边入场一边跟爸爸简单介绍着故事的情节,落座后她发现艾尔弗雷德慷慨地给了她两张最前排的票,在爸爸奇怪的眼神中她窘得不行,只能把目光转向另一边来躲避爸爸那若有所思的扫视。

      这时一位身材极佳的高个儿小姐于她身旁施施然落座,伊斯特悄悄瞥了几眼这位一举一动都像个名模的漂亮女孩儿:她有光滑得一丝皱纹都无的天鹅长颈,这代表她平常的生活里最常做的事就是像火烈鸟一样优雅地以极其挺直的姿态昂起小巧雅致的头颅,然后撇下睫毛告诉你她正垂怜你、把目光放在你身上。这么冷的天气仍然只穿丝绸连衣裙?并且弧度极美的鼻子发出没有一点受冷的吸气声,好吧,那只能是从一个空调房、到有空调的车里、再到一个空调房了。

      她的思绪不着边际地四处乱飞,正当她开始给这模特小姐美丽忧郁的母亲一生怀念的初恋安排结局的时候,观众区的灯光缓缓熄灭,演员们要出场了。

      要命,真要命。

      艾尔弗雷德说过是他“主演”的剧目,所以很显然他扮演的就是理查三世,而理查三世的独白特别、分外得多,真是要命。

      他的声音本来就有一种独有的发声方式,即使他有时为了保护某一句话的隐私稍稍压低声音说话时,每个音节也都清晰可鉴,磁性十足,那音节间的勾连更是撩人,仿佛他为了使你听清楚而诚意十足地靠在耳边慵懒的呢喃,而那声音还伴随着微微的轻喘声,丝毫不影响情感的表达,反而极具特色,这只能是刚从一场欢愉中抽身时才能找到的,这联想使得她旁边那位小姐质地优良的雪白领巾都微微泛红。

      开始时,她还只是沉浸在他的声音中,对于那戏剧的内容是什么不甚关注,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莎士比亚使用的语言原本就华丽多变,更何况是情节复杂的《理查三世》,只是如果全场的观众在戏剧到一半时仍然只是为某个演员的魅力而吸引、迟迟不能入戏的话,对整个剧组来说就是一场排演的灾难,她暗暗想。

      可是接下来,情况变了。

      随着理查那场著名的独白开始呈现,她能感觉到全场的观众已经全部被吸引到了故事中,这无关乎电影独白那样一段时间内铺陈开来的语言陈述,而是在理查三世——艾尔弗雷德的瞬间表现中。

      是的,瞬间。

      他在一句台词的语气中便能呈现出五六种感情的细微流动,这来自于他对每一个词的音量、语调的仔细处理,来自于对每一处停顿时间的严格把握,然而在掌握每一种情感在语言中变化的同时,他还得心应手地对动作进行了巧妙幽深的呈现——是狂放,还是内敛?是缓和,还是暴烈?甚至连动作和声音间关系的调配也天衣无缝——动作是为了掩饰声音中的情绪?还是为了表现?
      这些选择在一个个瞬间被他做出,并带给观众答案。他们无需关注绵延交错的故事线,他们不必老是追问这句话的前因后果,只要享受这个瞬间,通过这个演员营造的氛围被他当下或欢欣、或悲惨的境况吸引即可。

      而这样一个个完美的瞬间,自然而然地连缀成他的表演。

      他是当之无愧的表演天才,再繁琐的故事和人物他也能轻而易举地梳理清楚,再变幻莫测的感情他都能一一分解,加以表现,即便是小亚细亚的戈尔迪厄斯打的分不出头尾的结,他也能轻而易举得解开,更可贵的是,无一丝匠气。

      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这悲惨、野蛮的故事中了,其他观众更甚,这剧场里一丝杂音都无,人们的心脏似乎都为这一出戏剧停止了跳动。

      艾尔弗雷德·帕西里尼是舞台上当之无愧的领袖,这一场繁琐戏剧的线索由他而引入,其他演员的表演因他的牵线而成一个完整的诠释体系,凌厉的舞台调度因他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而风格明朗,他别有深意的语调甚至使得你发现了那布景和服装上的深刻隐喻。

      最后一场,当理查被里士满杀死,他的尸体被悬挂,那凄凉无力感能穿过整个剧场,直达最后一排观众脆弱的心间,而这样的程度,只有对全身肌肉形态和力量的极精准控制才能做到,谁又能想象,这样充满力量才能表现出的无力感竟然在一个连续演了二十三场的戏剧演员的最后一次出场中出现呢。

      当整场戏剧结束,观众在死寂的几十秒后爆发的掌声能把整个剧院震散架了。

      她老爸那空前绝后的嘲讽功力完全无处施展,亏他来之前还兴致勃勃地想灭一灭她“爱炫耀的百老汇朋友”的威风(“随随便便送戏票来勾搭小姑娘的毛孩子”乔治·德比基第一发炮弹先落在艾尔弗雷德的动机上),大颗大颗的泪水在他那锋利的鼻子上流过,舞台上的理查三世被刺死的时候他的大手使劲地揪着山一样的胸膛,发出了带着哭腔的、心碎的叹息声。

      散场后乔治·德比基强烈要求要和艾尔弗雷德聊几句,虽然她在内心吐槽艾尔弗雷德可能不乐意接受一个德州彪形巨汉眼冒爱心的崇拜。

      他们静静地在后台出口的地方等待艾尔弗雷德送走那些热情的观众,他一个一个地祝他们晚安,并表示自己很幸运带给了他们一个美好的夜晚。刚刚在座位上和他们相邻的女模特在散场后也和她们一起等候着,她抽完了一支又一支烟,心不在焉地用打火机打着不成曲的节奏。

      艾尔弗雷德神色平静地站在那里,应付热情的观众们的各个问题:“你是怎么设计出那些细节的?你多大了?你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你还会演别的莎剧吗?下一场什么时候?”他俊朗的脸庞由于暖黄的灯光显得很温和,但仍然相当有距离感。他总能让人们不自觉地依附于他、讨好他、崇拜他,想获得他的一个微笑,哪怕现在他只是个演员,而他的观众中相当一部分有钱有势。

      她之前说过他的气质大转弯了,对吧?

      她坚持认为自己的判断没错,现在的他,虽然仍旧冷淡,但是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那坚冰一样的外表下静静生长着,他不再排斥他人的接近,而是接受人们的臣服和讨好。

      他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个戏迷,用手理了理一丝褶皱也无的大衣,向他们走来。那模特快步走向他,仰起小巧的脸让他吻她,他还没动,她就凑上去了。

      他们吻过之后,艾尔弗雷德把她放开,走到他们面前。

      “乔治·德比基。”她爸爸抢先上去握住了艾尔弗雷德的手,介绍了自己。

      “艾尔弗雷德·帕西里尼,”他颔首向她爸爸致意,接着对她打了个招呼,“晚上好啊,伊斯特,”又向他们介绍了那个高傲的女模特,“这位是西希·科波拉小姐。”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女模特上前一步挽住艾尔弗雷德的手臂。

      你们别以为她看不出来这俩人的关系,她只是懒得再分什么情绪在这件事情上了。她记得在那个雾霭迷蒙的早上,因为酸涩的嫉妒,她让情绪超过了理智,让自己的行动偏离了早就设定好的那个伟大目标,差点害惨了老爸。而且,这样的情绪太不“酷”了,一点也没有作为赢家的手到擒来之感,她知道艾尔弗雷德一直很喜爱她身上那种满不在乎的天才“酷”劲儿,她自己也非常在意自己的形象体面与否,当你对什么东西偏执过头的时候,那完了,你就注定相对不那么体面了,人类在丛林里奔跑过千万年,努力地伸直自己弯曲的脊柱,刮掉从胳肢窝里长出的毛发,讲发音好听的话,给自己的身体裹上布料,给脚套上牛皮,这几千万年的努力就是为了一个词——“体面”。她可不能辜负那些人,对吧。

      “那么,你喜欢吗?”他轻轻地说。

      “我觉得你的表演真是无与伦比。”她无比真诚,然后发现他的眼底有一丝笑意。

      “精彩,太精彩了。”乔治·德比基揩着眼角的泪痕,响亮地吸着鼻子,她看到西希·科波拉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艾尔弗雷德诚恳地道了声谢。

      “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两位下次来寒舍吃晚餐呢?“乔治·德比基紧接着热情洋溢地邀请道。

      艾尔弗雷德礼貌地拒绝了,并说自己很遗憾。

      然后他们互道晚安,爸爸和她回家,夜晚躺在床上入睡之前她想到,直到艾尔弗雷德拒绝了邀请、这一晚结束的时候,西希·科波拉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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