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戏如衣》顾而遇之

12、踩水的清晨

　　夜雨洗净了这座城。野草青青泛了嫩黄，几朵粉花匿在新绿里。江南是从不缺水的。硬石板湿乎乎的吸饱了潮气，竹叶上挂着水花，是娥皇女英的泪。河边的草生得正好，是杂草，却不凌乱，映得河水又清又绿。新修成的石桥刷了粉漆，雕龙画凤的，倒是与四九城的桥有几分相似。
　　西边的平城与东头截然不同，多了烟火与繁华，少了几分古朴的干净。
　　他们选择的时间是工作日，人们都忙着各自的活计，景区空荡荡的，巧妙地避开了人潮。踏过石板路，穿过小树林，去过水中亭，享受小径里的静谧。鸟啼和虫鸣，烟柳随风摇。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石板上，一路无言，各怀心事。
　　“抱歉……”
　　终是季少卿先开了口。西区的地虽平整，但仍有许多浅水洼大大小小地错落在地上。青年踏着积水，一脚便溅起了水花，沾上裤腿成了泥点子。他低着头，不时抬腿转身从一个水洼踏向另一个，衣摆纷扬，像是在跳一支自由的舞，没有束缚，没有讲究。青年看似玩得高兴，心里却清楚晨里的闹剧不应脏了墨锋的眼。这些事情都是些拿不上台面说的家丑，是他惹来的麻烦，必须亲手解决。季少卿认为自己有必要道歉，至少得为破坏了墨锋的好心情道歉。
　　“这与你无关。”
　　墨锋吃准了季少卿的心思，但没有主动出声。他猜准了青年不愿借助他人的手做事，索性用留白换取平静。季少卿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只是玩了会儿水就把一切想得明白，与那人一个模样，一边耍小孩子脾气一边参事情。实际上，墨锋的心情并没有因这一出笑话而破坏，反是松了一口气，更加兴致盎然。男人的目光随着水花从一个浅水洼到另一个，划过荡起的衣摆，蹭过水花，亲吻了白皙的脚踝和裤腿上的泥点，最终落在青年的背影上。
　　手机的屏幕里装满了青年的背影，活泼、干净，像个小孩子一般高兴，却夹杂着淡淡的孤寂。不经意回头，青年瞥见男人拿着手机似乎正在拍他，一抹微笑自唇角漾开，舒心、愉悦，来自心底。没有过多的交流，一个踏水玩儿，一个拍，将时间变成一张张照片存在手机里。
　　“呼……累死我了。”
　　“看把你疯的，出了一头汗。”
　　“我看你拍得挺高兴的。”
　　“难得。”
　　季少卿转了个圈儿踩着水花来到墨锋身边，他的气息还有点不稳，努力深吸着气平稳呼吸。一场春雨一场暖，春雨过后，平城也不复往日的寒，显出些春的模样来。天暖了许多，太阳也热烘烘的，湿漉漉的风拂过，带去些热气。这天气是最舒服的，墨锋很喜欢这种天气，不冷不热又阳光明媚。
　　男人的目光变得柔和，仿佛也混入了江南湿润的水汽。一惯抿起的薄唇此刻勾出笑容，他嘴角上挑，放松身心，将一切交给湿润的土地。季少卿与墨锋之间的疏离被湿漉漉的温柔抹去，突然亲近了许多。他捕捉到季少卿面上的笑容，那是来自心底的愉悦，而非故作高兴。墨锋早已察觉青年知道自己在拍他，却见他并没有像寻常人那样责问抑或作姿态摆拍，只是扬了扬笑，依旧自己玩儿自己的，好似刚才的目光只是墨锋的幻觉。
　　青年露出属于年轻人的活力与俏皮模样来，褪去了淡泊清冷的水晶外壳，将血肉展现在男人的眼前。墨锋突然想上前将季少卿揉进怀里，那俏皮的模样丝毫不变，大胆又不失礼数。
　　“我能发微博吗。”
　　“当然。不过你的消息盒子可能会不高兴。”
　　“噗嗤，我倒想看看它怎么不高兴。”
　　这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用血肉做的人。
　　墨锋收到来自季少卿的玩笑话不由泄出几声低笑，他只觉得自己已经跨过那条鸿沟来到青年的身边。江南的韵味教他收敛起毛刺，整个人都活泼了不少。季少卿很少有完全放松的时候，但在这个男人面前他竟奇迹般地放松下来，就连反应也慢了几拍，在这样慢节奏的闲散里是刚刚好的。他从心底里对墨锋感到放心，信任这个男人。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在心底荡开，是他从未品尝过的，却觉得熟悉。
　　就这样玩玩走走，累了便坐下喝水，时不常地得两张照片，到了景区门前就已是中午，刚好吃午饭。季少卿带着墨锋在小弄堂里踩着滑溜溜的青苔路七拐八拐地往前去。弄堂不算宽，他的手紧紧抓住温热的指尖，小心翼翼地领着墨锋走路，生怕这高大的男人一不留神坐地上去了。阳光照进墨锋的心里，暖乎乎的。这是他许久都没有接触过的感情，自由、活泼、细腻，一如当年的爱情。
　　他们说着话，褪去往日的隔阂，没了平日里端着的架子，只像寻常朋友那般一人一句，你来我往的，间杂几声笑，透出畅意。
　　格子窗，红灯笼。老木门，旧木桌，长板凳。
　　两人坐在一间餐厅里，陈设仿若文臣的大宅，富贵内敛，弥漫着书香气，饰物也是精心挑选过的，不乏闲散清净的情调。这边的人似乎格外偏爱暖光，餐厅的高处也投下暖光来，惹得季少卿眼皮发沉直打瞌睡。
　　自在、恬淡，是梦。
　　翠绿的艾汁卷，甜软的蒸糕，粘腻的糯米团子，模样精致小巧，一笼一笼地摆了半桌。墨锋在季少卿的推荐下依序一道道尝过，蒸糕松软甜味却不重，一口下去齿间纠缠着一股子米香。糯米打碎做成的果子软乎乎圆滚滚的，甜得发腻。正腻得难受，便又是艾汁卷。南方的艾草与北方的不同，多汁，带着些药草的苦涩。虽也是甜的，但略带苦涩的药草味儿淡褪了残存的甜腻，半杯热乎乎的大麦茶将余味尽数消去。
　　点心之后是主食，零零散散铺了一桌。墨锋不得不夸赞季少卿招待客人的能力，眼前的青年格外擅长点菜，不多不少，也推荐进食的顺序使食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墨锋挨个尝过一遍就依照自己的口味挑选食物，季少卿也夹了一筷子面放在小碗里进餐。
　　一笼小兔子模样的馒头被摆上了桌，季少卿纳闷地抬头，正想说话，就听见那个女服务员脆脆的声音，语气平和，调子温软。
　　“我们老板说这笼豆沙包是送给您的，您今年来了七八次，小兔子是老客户才有的哦。”
　　服务员压低了声音，向他们眨了眨眼，示意不要张扬，季少卿了然，向柜台后看着他们的老爷子颔首致谢。年轻人总爱把喜欢的东西拍成照片发到博客里记录下来，季少卿也不例外，他拍下小兔子豆沙包，光影相叠，无意中拍进另一只手的骨节。
　　“它们很可爱，你舍得吃吗。”
　　“你舍得我便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