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身是他策马还》海蜇王

37、雪夜

　　鹩哥落在流萤面前的栏杆上，叫着，“坏蛋！坏蛋！坏蛋！”
　　流萤唇角弯起，伸出快冻僵的手指戳了戳它的翎毛，“鹩哥，说的是你家公子吧？”
　　指尖落了一点轻如柳絮的雪片，抬头望天，不知何时已经飘下纷纷扬扬的雪花。
　　已经二更天，南宫玦的房门始终紧闭。
　　阿蛮朝流萤走来，在她身边坐下。她端详流萤，见她单薄的肩膀上只系着一件薄薄的披风，唇被夜风褪去了颜色，心下不忍，“流萤，夜都这么深了，别等了。”
　　她又递给流萤一个琉璃瓶，“里面是我之前答应你的失魂症药丸，我提前配制好了。我跟公子商量过了，你不必为了给公子度真气留在琅嬛，青山过两日就该到了，这几日公子服用之前那副积聚元气的药丸，应该能撑过去。”
　　流萤心想，终究琅嬛与她不是同路人，已经着急撇清关系……忽地眉头蹙起，“公子这药，阿蛮你上次说，对身体终归是亏损，为何还让他服用？”
　　阿蛮的眼眸垂下来，“公子一定有他的理由。”
　　阿蛮向来视公子性命为第一要事，一直苦苦挽留流萤，态度突然转变，想来是他的意思。
　　须臾之间，雪已经落了薄薄一层。
　　流萤心头一动，“这雪一下，是不是幻颜草全要冻死了？若这幻颜草能结成，能不能给我？”
　　阿蛮疑惑，“流萤，你就那么想救那个北漠世子？”
　　流萤垂眸，“他对我很好，我不想亏欠他，这次他战事受挫，全因我之故，我却一点都没能帮到他。”
　　“流萤，你爱他吗？你会不会，亏欠了其他人？”阿蛮追问。
　　流萤想了很久，回答道：“在上方城苏醒后，大家都说我和他有婚约，早该是他的王妃。我在他身边待了四年，其实至今也搞不清楚……脑中只有和他上下属的记忆，到底什么时候我跟他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也可能是我不习惯这个新的关系，不过，他一直很有耐心地等我。至于其他人？阿蛮，你指我作为流萤这个身份的时候？”流萤脑子浮现出白天南宫玦和阿蛮相拥的一幕，“就算以前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希望你不会后悔。”阿蛮无奈，“只要你想留在这里，琅嬛绝没有人会赶你。”
　　离去前，她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有意无意地略略提高音量，“下雪了呢，流萤。”
　　流萤点点头，“我再等一个时辰。”
　　雪越下越大。
　　门突然轰一声打开，南宫玦立在门口，脸色苍白，“过来。”转身进了房。
　　房里烧着地炉，暖意融融，南宫玦在书案边坐下，流萤点上灯，殷勤道：“公子，流萤给您度真气——”
　　南宫玦冷冷一笑，“如白日里那般？”
　　不过一个淡漠的笑，却瞬间拉开两人的距离。
　　流萤知他指白日里她真气走岔之事，“当时我怒火攻心，气息不稳，绝不会再发生——”
　　他轻淡地截断她的话语，“不必了。”
　　他不要自己的真气，急于划清关系，流萤不知怎的怅然若失，一时怔楞在那里。
　　等了半晌，没听见流萤说话，他冷淡地催促，“你说有事要告诉我，何事？”
　　“斩魂……”流萤一开口才发现这事解释不易。
　　他皱眉，“斩魂？”
　　“被我弄丢了。”
　　实在太过意外，手中的竹简掉落案上，“你——”他气极了，又不知说什么，抿唇不再言语。
　　流萤见他这态度，顿时也没好气，“说起来斩魂还是我带来琅嬛的。”
　　他声音冷冽地反问，“既然你把斩魂从那个石室带出来，还相信斩魂是你的？”
　　眼前浮现石室中的一切，流萤顿时没了气势，思量再三，承诺道：“当时情形太紧迫，我来不及多想……今日我先赔罪，过几日再去追回。”
　　南宫玦沉思一会儿，“听起来，你不仅破解了密室开关，并且知道斩魂的下落？”
　　流萤愣了一愣，“……应该算是吧。”
　　南宫玦面色微动。
　　阿蛮只知道因为有人行刺南宫玦导致屏风破损。原来……是被斩魂划破，那么，当时她这个举动是为了救他？
　　“若想赔罪，就帮我烫壶酒，酒壶已经放在地炉旁边。”他道。
　　流萤脱口而出，“这么晚还喝酒？”
　　“赔罪的人还那么多话？”
　　地炉挂壶里的水沸开，流萤一边缓缓地把滚水均匀地浇在酒壶上，一边小心试探，“想不到这牵魄铃居然是石室的密匙，斩魂剑和牵魄铃……究竟有什么联系？”
　　南宫玦长叹一声，“也罢，既然被你发现了石室，我便将这因果原委讲与你听。你可听过斩魂在手，神佛让路，妖魔俯首，千军万马视等闲？”不待流萤回答，他便接下去，“这般轻易将斩魂拱手让出，谅你也不知。只是世人多知斩魂，却极少听过牵魄。其实南宫世家有两件传世之物，斩魂剑和牵魄铃。牵魄锁斩魂，牵魄铃是封印斩魂剑的琅嬛石室密匙。”
　　听到此处，流萤忍不住嘀咕，“炫耀南宫世家很厉害么，有这许多的宝物……”
　　南宫玦闻言眉梢一挑，语调讥讽，“世上太多如你这般俗人，一说宝物便只想着好处，拼了命也要据为己有，殊不知天下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他神情突然变得复杂难辨，声音低沉宛如自语，“若能选择，我南宫世家宁可与寻常人家一般，只知柴米价格，永远不必晓得背负秘密的代价。”
　　流萤一开始想要反唇相讥，见他这神情却再不忍心嘲讽。二人良久无言。还是流萤打破沉默，“那后来呢？”
　　南宫玦回过神，继续道：“家父南宫之瀚二十年前凭斩魂折桂江湖，名声鹊起。家父游走江湖期间，逐渐发觉斩魂戾气过重，决心重新封印斩魂，不料就在这时候阴错阳差遗失了一枚牵魄铃，此后十余年间一直未能将其寻回。家父郁郁而终，临终前命我继续寻访牵魄铃，好将斩魂重归琅嬛石室。”
　　牵魄铃的钥匙孔洞鬼斧神工，石室中斩魂插入的豁口绝非新就，旁边那行小字上正有“南宫之瀚”这个名字。这些均是流萤亲眼所见，她不再怀疑，瞧着手腕上的铃铛，“我自小见娘亲常常摸这枚铃铛，牵魄铃怎会……怎会……”
　　南宫玦点头道：“怎会一半在你手中？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流萤浑然不知，两人所说的疑惑其实隔着四年的差距。她以为南宫玦指她夜探琅嬛，鹩哥叼走牵魄铃之事，而南宫玦忆起南梁皇宫石塔顶那破天惊的一瞥，当时只是单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追下塔底……
　　又听她问道：“难怪方伯曾经说斩魂并非属于我，却为何又到我手上？”
　　怔忡片刻，他缓缓答道：“斩魂并非你物，与你无半分关系……上方城，四年前斩魂被我遗落在上方城……”不知想到什么，他不适地一手轻按胸口。
　　“四年前我从上方城醒来后多了这把斩魂剑，原来是误拾了公子的兵器，”流萤自嘲道，“看来公子与我注定立场相悖，四年前早已兵戎相见，四年后又——”说到这里她呼吸一滞，手中的水壶微微颤抖。
　　水不慎洒出了几滴，流萤捞起裙角匆匆擦拭，她下意识地看他一眼，南宫玦似乎浑然不觉，喉头动了几下，却又再一次强调，“你只要记住，斩魂并非你物，与你无半分关系。”
　　流萤心情又黯然几分，不察他语有深意，“好，斩魂既然是公子之物，我自当完璧归赵。这牵魄铃是我寻找哥哥的唯一线索，只要找到了哥哥，届时也定然奉还。
　　“只是流萤仍有一事相求，两日后是大寒，也就是幻颜草结成的日子，我想留在琅嬛采药。幻颜草既是琅嬛独有，终归可以再次栽培，而我家殿下他等不得了。”
　　南宫玦闭目不语。
　　“流萤请公子割爱，让我做什么都愿意。”流萤见南宫玦仍然沉默，咬咬牙继续道：“公子清楚得很，你的命本该结束在安义镇的客栈，用你的命换幻颜草，也算公平合理。大寒之日若得幻颜草，那便是我离开琅嬛的日子。”
　　南宫玦突然张开双目，哑声问，“是吗？”他的眼里没有一丝映像，幽暗深深的眸子里却仿佛蕴藏复杂的情绪。他看了流萤良久，看得流萤的心猛地一下抽搐。
　　流萤端过酒杯，“公子，酒热好了。”
　　南宫玦却起了身，头也不回地往卧房里面走，“我突然没了兴致，你喝了吧。”
　　两手呈着一杯满满的酒，流萤简直不知怎么回答。
　　房间那头传过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你不是说——让你做什么都愿意吗？”
　　流萤的身体僵硬了一瞬，犹疑地把杯子移到自己唇前，喝了下去。
　　酒很醇，又有点甜。
　　味道还不错。
　　酒让全身都暖过来，胆子似乎也变大了，“公子，你伤害了殿下的骄傲，他已经失去了那么多，那么至少……至少让他得到灵药……”
　　“耶律策澜对你那么重要？”
　　房那头的人缓缓走向她。
　　流萤苦笑，“我不想欠他，可是越欠越多……”
　　一杯接着一杯，流萤不知不觉居然喝光了一整壶。
　　眼皮越来越沉，恍惚中那个人影越走越近，“为什么不直说弄丢斩魂是因为救我，为了耶律策澜么？”
　　“我害怕你知道了，更不给幻颜草治他的头疾……”
　　人影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光圈，那个白色光圈在她眼前蹲下，手中的空杯被温柔地收走，耳边响起沉静低哑的声音，“还是那么蠢……你不知道，我最怕之事却是你有了害怕的事……”
　　腕间的铃铛被轻轻拨了一下，细碎摇曳的铃声仿佛夜晚最亲密的呢喃。
　　“牵魄铃留在你身边，不知是祸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