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妖》江枫愁眠

18、第十八章

　　妹妹惶恐的表现让暝秋迷茫了一瞬，随即他立刻反应过来，柚子从小跟在自己身边，并没有见过族里的长老首领，也就不知道兽类还能化形一说。

　　自从掉了尾巴，暝秋每日郁结于心，总有股气团憋胸口，不上不下的扰他心烦。

　　其实他不过是想让柚子对自己死心，趁早找别的优秀雄獙走，并没有想过伤害她。可有时候被那团气堵着，他脑子一急就对柚子又咬又踹，等回过神来后才后悔莫及。

　　直到今天，褐翅明目张胆的挑衅让暝秋憋闷得气血上涌、满腔怨毒。
　　咬碎褐翅头骨的瞬间，胸腔里的戾气仿佛如清流一般，汩汩流入四肢百骸，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充斥其身，待暝秋回神，已然是化形成人。

　　暝秋听说过化形艰难，非得修上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不可，然而自己今年才两岁多些，可见之前的妖都是废物，愚钝不堪。
　　一想到这里，他就不免对从前族人毕恭毕敬的首领、长老嗤之以鼻。

　　不管怎么说，两岁便化形这种事情整个妖族里前所未见，到底是暝秋真的是天资好到前无古兽还是另有缘由，现在暂且无法得知，当务之急还是要把妹妹找回来。至于得意或是别的什么都须往后推推。

　　暝秋知道柚子被自己吓着了，毕竟这种事对她来说超出常理，自己事先也没和她说过。柚子向来很乖，只要找到她讲清楚，就没什么问题。

　　关键是柚子跑去哪里了？

　　暝秋从破破烂烂的尸体上走下来。他习惯性的四肢着地，但是想起人类和首领长老们的走路姿势后，又变扭地改为双腿行走。

　　少了前肢的感觉着实怪异，原先的四条腿变成两条腿，既有碍速度也不利于平衡。暝秋坚持着走到溪边，对着溪水打量了几番自己现在的容貌。

　　他摸了摸脸，看不出什么好坏。野兽的漂不漂亮他倒是一眼就清楚，至于人类要怎么辨别好看，暝秋还真没什么经验。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自己这具身体比起外面胡村的人类要瘦小得多。

　　瘦小，便不是好事，便不是美丽。

　　暝秋不满地皱眉，水里的男童也跟着皱眉。

　　这么丑，走路还这么慢。这副模样别说柚子认不认得出自己，凭借这个速度，根本就追不上柚子。

　　翅膀也没有了，人类的模样还真是鸡肋，倒不如兽形时方便。

　　刚这么想着，红光一闪，溪边的男童消失，多出了一只没有尾巴的獙兽。

　　暝秋短暂的错愕后，才明白化形之后也能回到原先的兽形。他离开族群的时间太早，加之父母都是普通的獙兽，根本就不了解这些成妖的相关知识，全靠自己摸索。

　　现在倒是新学到了一点——如何在人形和兽形之间转化。

　　回到了熟悉的形态，暝秋立即扇动翅膀朝柚子离开的方向飞去。

　　春天饿兽遍地，柚子又飞得慌不择路，一只小雌兽在独自在外，实在是太危险了。

　　暝秋没了尾巴疯癫发怒的时候都还记着偷偷尾.随妹妹，确定她平安无事后才先一步回洞。此时更是忧急交加，努力嗅着空气中早已散去的气味朝前飞去。

　　柚子是飞着走的，春风徐徐，将小獙兽的气味消散，暝秋没有根据地四处找寻，到了太阳西落也一无所获。

　　天色渐暗，暝秋愈发着急，夜晚的森林危机四伏，找起来也更加麻烦。

　　平时活动的地方他都去过，依旧不见柚子的踪影，剩下没去的地方都是“禁区”，里面盘踞着獙兽的天敌，是暝秋反复警告过柚子不许去的。

　　难不成，柚子误闯进了狼窝虎山？或是飞到半空被金雕老鹰抓了去？

　　暝秋越想越惶恐，忽然，于东侧闻得一声震天的虎啸。他心尖一颤，当即朝发声的地方赶去。

　　黎池以东，是长须虎盘踞的山林。
　　自原来的那只老虎被野猪戳死之后，这只长须虎就跑到这来落了脚。比起原来的老虎，他要更加的威武雄壮，个头大得吓人，最奇特的是，此虎全身皮毛黑白相间，较之黑黄条纹，多了几分矜贵。

　　暝秋每每出洞，都绝不带妹妹靠近一点点黎池。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他总觉得那头白老虎十分恐怖，让他有种无法描述的胆战心惊。

　　一边担心着，一边迅速扇动翅膀，暝秋头脑还算冷静，就算柚子落到了长须虎的地盘上，凭借獙兽天生的那对翅膀，逃出虎口也不是什么难事。

　　此时心急如焚的暝秋没有发现的是，他飞行的速度已然超过了平常极限的两倍，那双眼睛专注地在四周扫寻柚子时，如金雕一般，能把地上草叶背后的蚜虫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些细小的改变是他没有注意到的。暝秋心脏提得极高，眼神渐渐暗沉了下去。
　　原因无他，他闻到了袖子的气味。

　　吼——！！！

　　枝叶从眼前朝后方退去，当暝秋看见面前的一幕时，他的心都要凉了。

　　只见宽阔的草坪上，一只巨大的黑白吊睛虎仰着头冲半空中的柚子咆哮着。小雌獙飞得歪歪斜斜，翅膀上的羽毛掉了许多，红色的血流从空中洒下，落在老虎面前的地上，打红了一片刚发芽的嫩草。

　　让暝秋绝望的不止是老虎。

　　头顶的一双红色耳朵颤了颤，他分明听到了老鹰的尖啸。

　　抬头仰视苍穹，刺眼的阳光下，一抹巨大的黑影盘旋于青天穹顶。
　　尖啸声接二连三持续不断，一只同柚子一般大的雌鹰展翅盘旋于柚子头顶。雌鹰在阳光下仿佛镀了金的黑色羽翎划破早春的高空，引起了一阵阵寒冷的劲风，伴着那声声尖啸，将小雌獙的心里刮得七上八下。

　　上有天空之主，下有林中之王，獙兽的结果似乎已经显而易见了。

　　事实正是如此，柚子狼狈地逃窜着，根本没有余力去同雌鹰争斗，仓惶地往前飞去。翅羽不齐，飞得不稳，随时都会掉下去一般。

　　自和变成人形的暝秋分开之后，她飞出没多远，就自上空被一片阴影笼罩。凭借丰富的经验，柚子暗道不好，这样的黑影，不是老鹰就是金雕。

　　作为一只优秀的野兽，柚子立刻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没有浪费时间抬头看看对方在哪，直接以最快的速度冲进茂密的树林。

　　在树林之中，猛禽行动受到阻碍，她的危机便能化解了。

　　这是最优的解决方案，柚子无疑是判断正确的，当她冲进林子里时，那只老鹰果然再没有追上来。

　　小雌獙舒了口气，倏地，左侧有什么庞然大物猛地朝她扑来。
　　此物身形巨大，以至于柚子蹿到一棵树上后，连带着有些纤细的树也被那物压折了下去。

　　骤变是突然而来的，不给小雌兽半分喘息之隙。庞然大物白虎见一击不成，立刻伸出巨大的虎掌去勾猎物，柚子毛绒绒的腰身一扭，带动那根蓬松的大白尾巴甩动，只差半寸就要被虎爪摁住了尾巴。

　　她惊魂未定地扇动翅膀飞了起来，可惜上方皆是阻碍飞行的树叶枝杈，并没有多少飞行的空间。那白虎长得极大，加上跳跃能力出众，好几次跃起来都擦到柚子的四肢。

　　恶虎穷追不舍，柚子无法，只能仓皇逃窜。面对一只豺狗，她尚且敢鼓起勇气扑上去撕咬一番，可如果对象换成百兽之王的老虎，这种“以下犯上”的心思，她是一点儿都不敢有的。

　　要想躲避地上的走兽，最好的方法自然是翱翔高空，这是柚子从小就被教导并且实际运用过很多次的技能。

　　她狼狈地朝林外奔去，隐约记得这片林子不算太大，出去之后便是草坡，没有树枝在上面遮挡，自己可以飞到空中，再找别的地方绕回葫芦洞里。

　　咬着牙坚持窜出了林子，柚子忙不迭是地张开双翼，飞快地朝草坡远处的高空飞去。那白虎在地上跑着，似乎不死心放过这只猎物。
　　柚子不怕地上的白虎，只要她在空中，任何走兽都拿她没有办法。

　　小雌獙舒了口气，还好，逃过一劫。
　　她吸了口死里逃生后的自由空气，刚一抬头，瞬间如入冰窟。

　　黑色的雌鹰早已盘旋她上方，锐利的隼目冷冷地锁在雌獙的身上。

　　虎啸鹰鸣，两种声音将柚子夹在中间，好不难堪。

　　那老鹰狡诈得很，她怕柚子又躲回林中，特意等着柚子从林子出来飞远后才露面。

　　到了现在的局面，这天地之间，都再无柚子的容身之处。

　　不过几个回合，柚子已然遍体鳞伤。

　　暝秋藏在远处的树枝上，他没时间思考为什么会发生老鹰和老虎合作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也没兴趣了解面前这场景发生的缘由，他只想知道一点——如何将自己的妹妹救出来。

　　这是比红豺群围更艰难的局面，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无非就是逃跑。

　　逃到哪里去？怎么逃？

　　这两个致命的问题同样没办法得出答案。雄獙一双紫黑色的兽瞳微眯，屏气凝神，在看见那只雌鹰俯冲到柚子背上、张开尖锐的鸟爪时，暝秋霍然如离弦之箭般冲了上去。
　　他没有鸣叫来震慑对方，也没有高调的从高空压制，而是精准地对着雌鹰看不见的角度斜向上刺去。

　　这种手段，简明来说，可以叫做偷袭。

　　暝秋的尖吻已经微张，他离雌鹰仅小半丈之遥，下一个瞬间，他就能咬断这只可恶雌鹰的脖子，让她从天空霸主变成一块破布，凄惨地摔下去。
　　到时候地上的老虎得到了死鹰作为食物，也不必追着他们跑了。

　　这确乎是一种高效的解决办法，唯一可惜的是，在暝秋即将碰上那只雌鹰的后背时，敏锐的雌鹰如白条鱼一般灵活地从柚子和暝秋之间滑上了高空。

　　她抖了抖黑亮的双翅，于太阳正中间对着底下两只飞不高的獙兽冷睨了一眼。

　　笨拙的走兽，就算插上了翅膀，也无法翱翔九天。

　　柚子还未转头就嗅到了哥哥的气味，她呜咽一声，声音满是悲凉。

　　或许野兽之间的感情淡薄不是没有原因的，如果暝秋对柚子只是一般的感情，他是绝不会把自己陷进这种必死的局面。

　　溪边的老狼是一次，红豺是一次，柚子出生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暝秋已经遭受过了不知道多少次不属于自己的危机。

　　奇怪的是，他对柚子的感情并没有因为这一次次的生死困境而消磨掉，反而愈加旺盛。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对于随时处于被吃命运之下的野兽来说，这着实不是什么好事。

　　柚子的声音微弱且凄凉。獙兽总是嘲笑走兽不能御空，讥讽鸟禽不会奔跑。
　　然而他们虽然能跑能飞，却跑的没有走兽快，飞得又没鸟禽高。就如此时，两兽既不能灵活的在空中夹击老鹰，也不能冲下地和老虎决一死战。

　　唯有仓惶逃命而已。

　　暝秋咬牙，挟着妹妹往远处飞去。

　　雌鹰自然不会放过他们，于空中一个漂亮的旋身后，威风凛凛的老鹰带着刺破苍穹的长啸抓向柚子的背脊。那双如金刚一般的鹰爪，可以直接将柚子的皮肉刺破，抓住里面的脊柱，将她带回自己的窝。

　　暝秋见此，当即飞到妹妹上面，替她挡下这重重的一击。

　　鹰爪刺穿皮肉，他来不及痛呼，转头就朝老鹰的腿咬去。这一咬如果成功，将雌鹰的细腿咬断是没有问题的。

　　雌鹰无奈，只能收回爪子，再度盘旋到高空上，准备下一个时机。

　　后背受伤，落下几个被鹰爪刺出的血窟窿，暝秋扇动翅膀不免牵扯里面的经肉，灼烧般的痛楚让他恍惚间失了力，一个趔趄往下跌去。

　　柚子惊呼一声，下方是跟着跑来的白虎，哥哥若是摔下去，便是自入虎口必死无疑。她急忙叼起暝秋的后颈，努力扇动翅膀，想带着他往上飞些。

　　暝秋个头比柚子大了许多，这一叼不但没能把暝秋拉上来，倒是连带着柚子自己也跟着下沉。
　　所幸暝秋及时调整了动作，忍着剧痛扇动翅膀，勉强保持在了老虎无法跃到的高度。

　　这不是长久之计，在这样的情况下，虎视眈眈一词就显得极为合适。

　　雌鹰很快发起了第二次的进攻。
　　她看出了只要这两只獙兽不死，不管自己如何抓捕，都会被咬断腿。她没有尖利的钢牙，要直接在空中弄死獙兽是不可能的，唯一的方法就是让他们摔死，自己再将尸体捡起。

　　如何让他们掉下去呢。

　　鹰隼锐利的目光凝聚在暝秋的翅膀上，本来柚子的翅羽已经被她撕扯掉了不少，只要再扯几口她就飞行不能，自己摔下去。可恨这只雄獙总是护着雌兽，让她无法继续。

　　看来，只能先解决这只碍事的雄獙了。

　　不管是雌是雄，空中的走兽都绝对无法和老鹰抗衡，看暝秋那别扭笨拙的飞行姿势，雌鹰连讥笑都懒得废力气。

　　四条腿的东西就好好趴在地上，别妄想不属于他们的傲阳白云！
　　雌鹰长鸣一声，钢爪用力扣进雄獙绛红色的皮毛里，坚硬的鹰喙毫不留情地从暝秋的翅膀上扯下一嘴羽毛。

　　华丽的黑紫色羽翎从空中洋洋落下，带着几点零星的血色，飘落至地。

　　柚子喉咙里发出阴毒的嘶吼，拼了命的去咬雌鹰的身体，可惜老鹰狡诈。柚子在暝秋的右边，她便攻击暝秋的左翅，等小雌兽扇动翅膀，笨拙地移到哥哥左边时，雌鹰早就扬长而去。

　　这犹如骚.扰的攻击持续了四五个回合。雌鹰偶有反应不及被暝秋咬下几根尾羽，但并无大碍。

　　翅膀上的羽毛愈来愈少，暝秋悲凉地长鸣一声，他已然感受到风从稀疏的羽毛之间漏过去的恐怖感觉。
　　最后一次袭击，暝秋的双翅再也无力负担他沉重的身子。

　　呼——

　　重物下落，带起尘土无数，他眼睁睁望着青天之上的骄阳。
　　那是所有獙兽梦寐以求的地方，却也是獙兽从来都无法企及的地方。

　　或许雌鹰说的不错，四条腿的东西，真的不适合飞行。

　　耳畔的风呼啸而过，暝秋瞪着大大的眼睛，在他最后的视线里，只剩下跟着飞下的妹妹的身影。

　　雌獙焦急惊慌的脸，成了他最后看到的景色。

　　砰——

　　后背后脑着地，暝秋眼前一黑，什么都再也看不见。
　　雌獙悲痛的嘶鸣、老鹰得意的长啸和白虎雄浑的吼叫，在那一刻，混在一起，全部消失于光明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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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动物卷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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