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之下》嬴氏伽蓝

6、疫病

　　这日我端着厨房新做出来的糕点去给他品尝，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两个带刀侍卫站在那里，看我过去退开一步给我让路开门，我低声问了一句：“里面有人么？”站在右边的侍卫冲我点了点头，我便心里有数了。
　　我端着盘子进去，里面的人被开门的声音惊动都看向走进来的我，大都督本来一脸冷肃，看我过来，扯了个牵强的笑，冲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走过去把盘子放到书桌上，他便微抬下巴示意他们继续讲，他们都是大都督的心腹，经常会来书房与他议事。我去帘子后面把蒲席抱出来围着桌几一一摆放好，他们便坐在席子上毫不停顿的继续讨论。
　　我摆好席子便站在大都督身旁随时为他添水，他们讨论越来越激烈，我听得心惊胆战，河朔暴发了瘟疫，城内已死伤大半，近乎死城，更可怕的是临县也开始有人出现症状，再不加以抑制整个南方都会被瘟疫感染。感染源与京城相隔甚远，政令下达马不停蹄也需五天才能到达，瘟疫迫在眉睫，传播速度之快，远程下达指令远远无法有效控制疫情，而且感染疫情的城市长官有的已经慌忙逃路，留下一堆感染疫病的百姓，万一他们到处逃窜，疫情的感染面积就会无法控制。
　　我在脑内快速的思索有没有看过什么疫病的书，前朝有过疫病，当时控制不及，死伤太多，民心大乱，虽然后来被控制住但从此那个朝代就走了下坡路，没过几年就被我朝代替。疫病实在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但是政令通达并且快速一定很重要，感染疫病的城市一定得封城，防止疫病扩散到更远的地方，死去的尸体必须要尽快焚烧，埋在土里可能会造成更加厉害的感染，甚至可能会感染水源。还要检查水源等什么有没有问题，还必须要尽快的根据病情研究出药物。我的大脑飞速转动，想着解决办法。
　　“行了！”大都督站起来，“左相大人、太尉大人，你二人一文一武打理好京中事物，治栗内史做好准备随时调动粮仓和银两，太医院已经在紧急配药，廷尉准备一下明日启程跟杂家去河朔，奉常准备祭天事宜！”他的语气干脆果决但也实在平和淡漠，“大都督！”左相大人嘴唇哆嗦了一下，最后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起身整了一下衣摆，冲着大都督深深一拜“老臣，定不负大都督所托。”左相是先皇时期的老臣，大都督掌权并没有把他换下来，虽然他看不惯大都督名不正言不顺，但是确实为国为民。“行了，都去吧。”大都督摆摆手，垂眸盯着桌上的纸张。他们冲大都督拜了一下便都退了下去。
　　我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在垂落在身旁的手，他便把我抱在腿上，一下一下的摸着我的头发，他难得这么低落，看自己的仇人难受我明明该开心，可他难得这副作态，我却只觉心里发堵。半晌，他沉沉出声：“是不是杂家卑贱之躯，掌这国家大权触怒了上天。他若要杂家的命便拿去吧。”我实在不喜他说这丧气话“什么卑贱之躯，什么触怒上天，瘟疫只是一种病，治好了就好了，跟你有什么关系，若不是你，先皇醉心雕刻，幼皇年纪尚幼，天下早就大乱了。”我慌慌张张，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正巧看到之前端过来的糕点，便把糕点拖过来，拿起一块，小心翼翼的说：“厨房新做的糕点，你要尝尝么？”
　　他就着我的手一口一口的咬着吃完了，然后把我转过来面朝着他坐，一下一下的亲吻着我，额头眼睛脸颊鼻尖唇角，亲了良久，沉沉的舒了一口气，用手轻捏我的下巴，让我与他对视，“杂家明日就启程去往河朔，你要在府中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读书，若••••若杂家回不来了，你就走吧，到时会有人接应你的，你拿着钱，买间房子，若想考取功名便去考取功名，若想游山玩水便去游山玩水，想研究学问便去研究学问，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一直没有打断他，只是回身又给他拿了个糕点，我把糕点拿给他，轻声说：“再吃一个吧。”空气中的气氛诡异的凝固，每次都是这样，明明马上就能看到希望，却总出现一个又一个的意外。一把刀的刀锋，很难越过。所以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他过了半晌，才安抚性的冲我笑了笑，拿过了我手里的糕点，然后让我去把罗叫过来，我知道罗，就是在门口冲我点头的那个侍卫。罗进来后大都督把一个纸条交给他，“你明日在我走了之后把这个交给陛下。”罗点了点头，然后大都督又吩咐他把一些人叫过来，罗也都一一应了，大都督就摆手让他下去了。
　　明日就要出发了，时间实在是仓促，书房的人一波接一波不停，偶尔有空隙他也在伏案批改着什么。索性他没有堆积事务的习惯，只需要处理当日的事情就好了，只是要把走之后的这段时间的事情都安排妥帖比较费工夫，我就一直在他身边为他添茶磨墨，除此之外也做不了什么，除了来往书房的人比以前多了，似乎别的跟以往也没什么区别。
　　直到天擦黑的时候，有婢女进来问是否要用膳，最后又添了一句行李已经备好了，我这才有了他明日就要离开的真实感，密密麻麻的茫然与彷徨从心底生出来，我伸手攥住了他的袖角，“你，你要走了么？”他偏头看了我一眼，似是察觉我脸色不对，放下笔，把我抱到他腿上与他面对面，他的唇就贴在我的脸颊上，“怎么了，宝宝？”
　　不等我回答，他自己就笑出了声并且越笑越大声，“哈哈哈哈哈哈，你要走了是不是，你肯定是想逃跑了，想趁着我不在逃走，你可真是一时一刻都不想待在我身边啊！”他紧紧的握着我的肩头，恶狠狠地附在我耳边说道：“休想，你休想离开我，死，也得死在我身边。”说完，他把我放下来，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到门口，冲外面人吩咐道：“把公子的行李也收拾了，他明日跟我一起走。”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一时无语，过了半晌，我才反应过来无奈的笑了笑，也离开了书房。去河朔就去吧，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
　　我到花厅用膳的时候没有看到他人，我也没去理会，自顾自吃完饭就回了房，他果真也没在房间，我晃晃悠悠去了后院，果真找到一个亮着灯的房间，我暗搓搓的看了一眼，他正在拿着一个小飞镖戳木头桩子，一边戳一边还在那念叨：“他要离开我，他果真又要离开我，他就是想离开我，他竟然想离开我！”我连停顿都没有的就直接离开了，说不定他半夜还会自己嘤嘤嘤咬被角呢！
　　他这人虽然有时很让人难以理解，但平常似乎还有点可爱。
　　第二天一早就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然后塞上了马车，一切都在我迷迷糊糊中进行，等我真的意识清醒的时候已经出城好大一盼了，虽然我们的速度已经尽可能地快了，但是马车总归比骑马慢不少，他在路上也一直在处理加急文件，没有一刻空闲。
　　三天之后，路程走了只有一半，他便自己带着一队人马先骑快马走了，我被人护着继续坐马车走，听说不到两天他们就已经到了，我坐着马车又走了近四天，第六天太阳快落了我才到河朔。
　　越临近河朔越能感觉到地面的潮湿，应该是先发了水灾后来又演变成疫病，城门口勘察的很严，但是主要是对出城门，全城戒严，只准进不准出，但这种时刻又有多少人想要来这座近似于死城的城市呢？
　　进了城门，气氛却是十分沉重压抑，但却并没有我所想象的混乱不堪，大家都在各司其职，虽然面色灰暗，但眼中似乎还有希望之光。我一路到了县令府，河朔地处较为繁华，人数也算过万，算是一个不小的县。
　　到了府中后，我等了很久才看到大都督，那时我估摸得亥时到丑时之间了。我模糊听见有人进了院子，就看见他去院里的小厨房随便拿了几个冷馒头似乎就要当晚饭吃，我皱了皱眉，也没管他，转身就回了房。
　　过了一会听见他悉悉索索的脱了外袍，打水泡了脚就躺到了我旁边，天还蒙蒙黑就又发现他走了。我也实在睡不安稳，卯时过半就醒了，收拾了一下也跟着他们一起出去了。
　　我想着自己也看了不少医书，便跟着他们一起照料病人，但我没什么实际经验，一开始也就是把熬好的药汤分发出去，后来看的多了也去一起分类药材熬煮药汤，最后也能在他们忙不过来的时候替人看看诊了呢！
　　这个时候大家都实在是太忙了，我也不好意思问太多，只能尽量的多听多看，但不得不说，这种时候看诊的病人这么多实在是个提升医术的大好时间呢，可是在这种大家都生死未卜的时候谁还会想那么多呢。
　　这是一个生命最轻贱也是最贵重的时候，每一条生命的救治都让人弥足欣喜，但每一条生命的逝去也悄无声息。
　　虽然每天都忙得天昏地暗，但是整个局面似乎控制的越来越好，听说临县的疫情已经控制住了，至少不用担心疫情越闹越大了，发水冲毁的人家也都已经安置了。
　　听说大都督让他们每日帮忙一起修筑大堤，整理冲坏的田地还有一些灾后重建的工作，他们每天有吃有喝还有工钱，似乎过得还不错呢。京城的小皇帝开坛祭祖，罪己诏天，那份罪己诏我还有点熟悉，可不是走之前都督给罗的么。
　　“朕以幼冲，奉承洪业，不能宣流风化，而感逆阴阳，至令瘟疫横行，更相逃窜。永怀悼叹，若附渊水。咎在朕助不逮。”
　　如今除了河朔本地这个疫病源发地，别的地方似乎都不错了呢，至少已经走上了正轨，剩下的也得靠时间了。在这种天灾人祸面前，那些个人恩怨似乎都变得恩不足道了。我想，大都督真的是个很厉害的人呢，如果他死了，可能会有更多更多的人流离失所。
　　所以我还是决定不去杀他了，虽然以我的能力似乎也杀不了他。不过还恨不恨他，那就再说吧。可能真的是人要死了，想的事情就格外多。我想起了很小很小母亲还在的时候，她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不争不抢，可这样温柔的人没有活多长呢，她走了之后父亲问我是否去跟着柔姨娘，我那时候都已经快十岁了吧，所以还是自己生活就好了。之后我就一个人在那个被人遗忘的角落生活了一年又一年，直到那个人来。
　　那天府里兵荒马乱，我的心里却一片宁静，直到看到那个人，我盯着在我身边伺候的妈妈收拾行李出逃，一回头就看到了那个人也在津津有味地看，他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微微转移目光看了我一眼。
　　我无法形容那一眼，但我觉得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如同深渊的眼睛，幽深平静，但深渊之下似乎翻涌着无数东西，仔细看却都归于平寂。翻涌着什么呢，我竟然觉得他那天的眼神像是见到了他毕生的救赎，他的光。
　　最后的最后，我看到他在我的床前，焦急地捧着我的手，叫我的名字，他叫我暮风，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我微微笑了笑，把手抽出来，说：“你不要也被我传染了。”哦对了，我还说了一句，我说：“你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大都督：
　　杂家为什么要把他带过来呢，明明知道是这么危险的地方，他的身子骨又弱。明明一切都快好了，他怎么偏偏就染上疫病了呢。他不在了杂家自己实在是没意思的很呢。罢了罢了，不过，他说杂家是个很温柔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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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制度都是仿照的秦朝时期，不管是郡县制还是三公九卿制，但是大都督这个称呼是三国时期的，因为实在是很喜欢这个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