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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巧手 ...

  •   初一沉默地站在行辕对街的杨树阴影里。
      冬日的天空干燥响晴,冷风呼呼地刮着人脸颊生疼,太阳影子花花地在头顶上乱晃,淡薄得没一丝人情。
      初一交合手掌拢着双袖,冷眼眯了下金漆大门、高挂的大红灯笼,转身面无表情地朝柳街巷走去。
      转过一条街,走过几家门户,一抬手撩起半截子青布门帘,初一缩着脖子进了栖息地。
      这是一间赌坊,里面该有的都有:三教九流,行商坐贾甚至落拓的长衫书生夹杂在其中。不该有的也在:粗壮汉子喝酒行令,穷酸儒生吟诗作对,大姑娘穿梭往来。总之乱哄哄的像个集市。
      初一在青山寺修养十日后,终于按捺不住赶到儒州。他也不知道秋叶公子在哪里,但旁边有个丞相之子,这事就好办多了。
      果真,在初一先行一步,到达这间接近儒州边境的行辕后,代驾亲征的北相之子赵应承也随后赶到。初一来到这里,找了间看起来还是很气派的当铺,摸出项间系得热热的水晶链子,犹豫了下,交给了笑眯眯的当铺老板。
      出来后,径直走向“四海一家”赌坊。
      取这个名字的赌坊老板的心思显而易见,据说他的口头禅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以人称柴大老板。
      初一来这里并不是跑山过河,拜山拜水拜码头,而是当铺老板说了:“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但是你赌钱找人花天酒地都必须去‘四海一家’。”
      于是初一就来到了四海赌坊。
      第一天初一扎扎实实地在这里赌了一天的钱,赌得昏天黑地,下押的时候眼睛皮都不眨一下,押哪哪输,输了整整六十两后,他摸到二楼的客房里睡了。
      第二天初一还是呆在赌坊里,这次输了整整一百两,摸了摸身子对大家笑一笑“没了”,然后出了次门,闲逛了圈,回房睡觉。
      第三天一大早,初一下了楼。
      还没等他走到最后一节台阶,乌烟瘴气的顶间里就有人嚷着:“来了来了,那小子来了。”
      对于赌徒来说,赌钱是不分黑夜白天的,所以无论初一什么时候出来,这里面都是人满为患。
      初一仿似没听到似的,先走到外面油腻腻的客间点了豆浆和油条,正在慢条斯理地嚼着,一个瘦弱的青脸汉子涎着脸蹩近身前:“客人,今天赌哪边?”
      初一抬头一看,记得这个汉子是个死缠烂打的赌徒,叫做蔡老九。
      他擦擦嘴说:“看看再说。”站起身穿过乱七八糟的人群,进入了里间。
      大家都抬头看着初一,那眼光就像是饿了好久的流浪狗突然看到了肉骨头。尤其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四十左右的男人,腆着肚子笑着迎了上来:“阿骨,给客人奉茶。”
      初一慢吞吞地走过去,坐在左手第一条凳子上。
      众人原本是屏气吞声地看着初一,等他落座后,马上“哄”的一声一窝蜂跑向右边。
      这下,只剩下初一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边。
      一双柔软无骨的细小双手奉上一杯茶。
      茶倒是体体面面地盛在花瓷盏里的,揭开盖子,还能透出一股清香。初一低下头,意料中地看到边缘浮着一层茶垢,他敛着眉目,举起杯盏抿了一口。
      “客人,今天是掷骰子还是玩牌九?”笑得像弥勒佛的男人殷勤地问。
      初一抬起眼睛,微微笑着说:“老规矩,柴老板。”
      柴大老板一招手,刚才奉茶的黑衣黑帽的小厮阿骨沉默地走到赌桌前,正对着“庄”字。
      初一拈起桌上三颗骰子,递给了阿骨,说道:“我买小。”
      阿骨接过,手心里微热,盯着初一看了一眼。面前的客人静寂如水,模样乏善可陈,但是印象中的那双眼睛,比天上的寒星还要熠熠生辉,此刻他却垂下淡漠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模样中规中矩。
      大家都吁出一口气,纷纷将筹码丢在“大”上。
      阿骨伸手在桌面上一抄,将三粒骰子抄到了骰钟里,“叮叮叮”摇晃个不停。初一双眼平视过来,一如当初。
      “砰”的一声,阿骨将骰钟稳稳地扣在暗沉沉的桌上,众人呼吸都停顿了,伸长脖子看着阿骨。
      初一坐着动都未动,从头到尾没发生一丝变化,站在他身旁的柴老板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大老板看起来好像不大高兴。
      因为手脚一向稳健的阿骨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细薄薄的汗,无论众人怎么示意,他都抿着嘴唇,低头看着自己右手下的骰钟。
      “开大还是开小?”众人眼巴巴地问。
      初一突然伸出手,将袍袖撩起,露出修长冰凉的指节说道:“我来。”大家的眼光都聚集在那只手上。
      初一干净利落地揭开钟盏,二二一,小。
      大家顿时骂开了。
      柴老板看着阿骨,阿骨低着头。
      “还来吗?”初一环视四周,微笑着问。
      阿骨此时却兴致怏怏地对老板说:“老板,我去下茅厕。”
      柴老板点头,阿骨极快地走出了房间。
      众人又一哄而上,混作一团。

      三楼的单间内,一个全身鲜红的女子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地坐在椅子里,手上拿把小刀正在悠闲地修着指甲,她的身旁还置放着一个瓷瓶子,洒了些红色的丹蔻在瓶身上。
      她悠然自得地修理完指甲,才抬头对面前的两人温柔一笑:“托大了吧?碰到扎手的。”
      “大小姐,你看怎么办?”柴大老板此时一张苦瓜脸,憋出来几丝颤颤抖抖的笑容。
      红衣女子低下长长的睫毛,伸出削若春葱的手指,满意地吹了吹:“别惹他,让他赢。”
      柴老板一身的怒气无从发起,看到身旁拢着手低着眼的阿骨,狠狠地拍了他肩膀一下:“死小手,下去给剁掉。”
      红衣女子双目一抬,黛色眉峰上顿时拧着一股子薄薄的杀气。她出手如风,将掌中的小刀激射了出去。
      柴老板吓得猛一缩脖子。
      “小手是你叫得么?”红衣女子面罩寒霜冷冷地说,扭动着堪比杨柳还软的腰肢走到阿骨身边,攀着他的肩膀向他耳朵吹了口气。
      阿骨身子不动,只是皱了下眉头。
      “两天里他输了一百六十两,连眼皮子都没眨下,怎么,还不兴人吐出来点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小姐,你看,连阿骨都失了手……”
      “他动了骰子。”一直沉默的阿骨开了口,“他将里面的水银捏软了,让人控制不了力道。”
      “你怎么只开一把就走了?”红衣女子依然攀在他肩上,眼波流转,娇滴滴地问。
      “他的力道控制得很好,我何必自取其辱。”
      “什么意思?”
      “他没捏碎骰子表面却刚好捏软了水银,显然是个高手。既然水银晃动不能掌握力道,他在揭开骰钟的时候,骰子却变了,这证明他至少有一项别人达不到的绝技——能控制变化的骰子。你说,我还呆在那里做什么!”
      柴老板吃惊地看着阿骨,他一帆风顺的生意里如今竟然面临着两个变故:号称“巧手”的唐小手都承认技不如人;那个面孔有些木讷的少年让唐小手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
      “哦?还有这种事?我只是注意到那人的来头有点不寻常。”红衣女子饶有兴趣地说。
      “大小姐,那人什么来头?”柴大老板赶紧问。
      “一到儒州就来赌钱的人,你说是为了什么?”
      柴老板眼神微眯起,思索着说:“他身上的衣服出自花夕双针,价值千金。不过出手只用了百两银子,不大像世家公子来挥霍……”
      大小姐嗤笑:“在我们这个人口混杂往来流通大的赌坊,新来乍到就来赌钱,是为了打听消息。”
      “我看他没和别人说话啊。”
      “聚集三教九流的四海,什么人没有?什么消息打探不到?他光是听,也听得到他想要知道的!更何况他故意输了两天,让所有人都不提防这么个傻子,自然是口无遮拦什么都说。”
      红衣女子低头看了看楼下的桌子,又转过她明艳的脸撇撇嘴皮子:“不过现在不好说了,他赢光了下面所有的钱还不走,肯定不会这么简单。”

      初一面前叠着一大层筹码,脸上看起来并没有很高兴,因为他仍然只是平静地坐在凳子上,朝着人群说了一句。“还来吗?最后一把!”
      一个一直在人堆里喊得声嘶力竭的白脸书生挤出来,盯着初一面前的牙骨筹码,大声地说:“我来!”
      初一抬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了春风般的微笑。“吴老板?”
      楼上的女子依在栏杆上看着,慢悠悠地开了口:“原来是在等吴三手。”
      阿骨眯着眼,看着远远的那桌人:“‘有赌无命’吴三手?”
      红衣女子点点头,肯定地说:“正是。吴三手唯一的弱点就是赌,赌得他倾家荡产到处避难,居然跑到塞外来了。传闻此人手艺无双,只要是你想得出来的东西,他就能做得出来。看来那小子铁定吃住了吴三手。”
      “程香,你莫忘了吴三手还有手快无影的特点。只要他出千,没人能胜得了他。”阿骨淡淡地说。
      那名叫做程香的女子回过头,娇艳的面容上挂着一丝窃笑:“怎么,你输得还不服气?”
      阿骨闭上了嘴巴,用这个动作表示了他的不服气。
      “要不要打赌?看谁最后赢?”
      “你怎么这么肯定那人一定会赢?”
      程香眼波一转,吃吃地笑起来:“那种越是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男人越是不简单。”

      初一和吴三手赌的是牌九,这是吴三手提出来的。
      吴三手麻利地洗了牌,出于礼貌请初一先开骰子,而实际上应该是由庄家来开。初一却谦谦君子一展手,说道:“吴老板,请。”
      吴三手拈起骰子后,微微一愣。随即将骰子丢了出去。
      骰子在众人的呼气声中滴溜溜地转动起来,在即将挺稳之际,初一的手轻轻地搭上了桌沿。
      楼上的程香回过头来看着阿骨,阿骨抬起眼皮子淡淡地说:“变了。”
      吴三手是庄家,先拿牌。他摸起第一张牌,是红2地牌,看到初一面前的是红8人牌,咧嘴一笑。初一看着他,神色如常。
      吴三手伸手摸向牌堆,取第二张牌。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最上面一层码好的牙牌,生怕漏掉了一丝变故,指尖才搭上牌面,他突然遇到了一股阻力,只好变换了方向,极快地摸了一张底下的牌就把手收了回来。
      在吴三手取牌的时候,初一屈起的右手指尖轻轻地朝前拂动了下。他再抬头看一眼对面,发现吴三手的鼻子上都冒出一滴汗珠,心里不由得暗笑,只是在面上不表现出来。
      楼上,程香又看着阿骨,阿骨面无表情地说:“太快了,看不清。”见程香瞪了他一眼,他才淡淡地说:“如果我是吴三手,肯定会利用拿牌的时候去拿旁边的那张地牌,但他没想到对面的也记得牌的位置,而且很有可能,对面的在暗中出了次手让他吃到了哑巴亏,迫使他松开了那张地牌去取了别的牌,所以,对面的再取牌的时候就可以为所欲为。”
      楼下,吴三手紧紧抓住那两张骨牌,仔细搓着,将指关节搓得泛了白也浑然不觉,好似大媳妇头一回见到公婆那样紧张……在看了一眼第二张牌的点数后,他突然面如死灰。
      众人在催,吴三手翻开牌,白9点,是对地王。
      他颓废地倒在椅子上。
      初一的手带起一阵风,极快地翻过牌面,是两张红8,双人牌。
      他微微一笑。
      三楼的程香也莞尔一笑。阿骨垂下眼睛看着人堆里的初一说:“这人不简单。”
      程香蹙到阿骨的身边,看着他的眼睛,露出春风荡漾的微笑,那微笑在白皙娇媚的脸庞上寂然绽放,像一朵风中盈盈抖动的红色罂粟花。
      只听见她娇声软语地说:“装呆装弱,我喜欢。”
      阿骨似乎有点吃惊,呆呆地看着程香。过了好大一会,才想起接着说完刚才的话:“很有‘千手佛’左金指的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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