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窅娘》原弋

1、第 1 章

　　开宝八年，十一月二十七，金陵城破，南唐国亡。
　　重光奉表出降。不久之后，我便随着重光还有王宫后妃、百官僚属一起被押往汴京。
　　从金陵到汴京，走的是水路，后宫的妃子们从未坐过船，均有些不适。女英一路上脸色苍白，而她身边的重光一脸紧张。金陵城破、粮食告罄、三军皆作困兽之斗的时候，我也没有见过他那样的神情。
　　重光的心从来都不在我身上，我一早就知道。后宫妃子虽多，可他喜欢的只有娥皇和女英两人，娥皇去世之后，他便独宠女英一人。我从未见过娥皇，只听人道是个极有才气的倾城女子，通晓史书，精谙音律，对弈起舞，皆有所长。
　　重光曾为了她，费尽心思的找到《霓裳羽衣曲》的残本。自安史之乱后，这一曲谱再现于天下，是在娥皇的手中。可这样一个女子，却是红颜薄命。
　　我本是个采莲女，因善于歌舞而被留在后宫，初见重光那一年，我十六岁，是一个女儿家大好的年纪。
　　我不知道重光在看我跳舞的时候是不是想起了娥皇，总之他命人为我筑金莲台的时候，我是很高兴的，甚至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
　　六尺高的金莲台，金莲为瓣，青铜为柱。上面镶嵌着无数珍宝，璀璨夺目，我以为那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可是当重光带着女英在台下看我跳舞的时候，我发现那些我所谓的荣耀真是不堪一击。
　　我为了把舞跳的更好，用白帛把双足裹成新月状，穿着素袜在金莲台上翩跹而动。我一曲舞罢，重光笑着看我说：“窅娘，今日之舞回旋有凌云之态，你这双足，缠的甚妙。”
　　重光这样告诉我的时候，我心里是疼的，像斧砍刀戳般的钝痛。可是我不敢表现出来，乖巧懂事是我留在他身边的原因，我不想离开他。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重光他喜欢的不是我。他从不会问我双足是否会痛，他在意的只是那一场似繁华浮锦的舞步。他从不知道，我为了跳那一支舞，白帛裹在脚上的那一刻有多疼，我疼的想叫他的名字，可他，从不来都听不到。
　　行了月余的船只终于到了汴京，重光和后宫的妃子被软禁在一处院内。
　　隔日，宋帝宣重光觐见。我等到夜深，往灯里添了好几次煤油，重光才脸色颓然的从外面回来。我本想叫住他，可他行走匆匆没有看见我，直直去了女英的房里。
　　我转过身，向自己的房内走去。天色昏暗，一片漆黑的路上，我望不见方向，只觉得风吹过脸颊，有一丝冰凉。而那条路，我也走了很长，很长。
　　不久之后，有圣诏传来，封女英为郑国夫人，重光为“违命侯”，因为宋帝说重光总是违抗他的命令。这样讽刺的爵名，重光似乎并没有不高兴。我看着重光，他神色平淡，并未见有什么不妥，只是此后，他便常常与女英在一起，再不问世事。
　　开宝九年，十月十九日夜，宋帝赵匡胤北征契丹的途中，暴毙而亡。二十一日，其弟赵光义即位。
　　重光的“违命侯”也变成了“陇西郡公”。我以为是宋帝改变了对重光的偏见，可没想到不过是另有所图。
　　太平兴国三年，正月十五，上元节。有封号的夫人都要入宫恭贺，女英也不列外，可到了宫门闭锁之际，也不见女英出来，自此数日，都不见女英的踪迹。
　　夜凉如水，长阶明亮，重光席地坐在石柱下，旁放着一盏油灯。
　　我走过去，拿了件披风给他系上。他痴痴的回头看我，面容消瘦，双目无神，下颌上是一片茂密的青茬。
　　“窅娘，你给我跳支舞罢。”
　　我从他身边退下，走到院中的一片空地上，款摆腰肢，层层裙裾随着舞步在黑夜里绽放，像是盛开的莲花，清丽飘逸。没有金莲台，我一样跳得很好，而那双墨色的眸子里仍然没有我的身影。
　　重光以手覆面，我看见他的指缝中有明亮的水珠溢出。那个叫周嘉敏的女子，我终究抵不上她。
　　几日后，女英从宫中回来，回屋之后把自己锁在屋里，一边咒骂宋帝，一边以泪洗面。
　　自此之后，宋帝常常叫女英到宫中作陪，每当此时，我便陪着重光，给他跳舞。
　　女英一去便是多日，没人知道她在宫中干什么，可人人也都清楚女英为何留在宫中。
　　七月初七，是重光四十一岁的生辰，有不少的人前来贺寿。可宫中突然传来消息，命我前往宫中，以舞朝贺。
　　我看着重光，他微勾起的唇角带着丝凄苦，“你去罢。”
　　重光呀重光，我究竟是该怨你还是该恨你，你自以为是的对我好，于我来说，不过是万劫深渊。
　　我缓缓伸出手，抱住他，这大抵是我此生做过最偭规越矩的事情，“我的王，愿你余生平安喜乐，事事顺遂，再无忧愁。”
　　重光，我不知道你的余生是否能平安，我只望你再无困苦。即便你再也不会知道，我有多在乎你。
　　宋帝命人将金莲台从南唐运到了汴京，我看着伫立在湖边的金莲台，依旧光华耀眼，多年未变的，或许只有金石做就的金莲台罢了。
　　阖宫欢庆，衣香攒动，浮光掠影，觥筹交错。
　　我缓步踏上金莲台，长长的水袖被我用力掷开，我手托莲花，纤足微点，踏着鼓点游走在金莲台上，如凌波踏浪。
　　自始至终我都背朝御座，身后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催促，最后，宋帝下令命我转身。我置若罔闻，只是用尽我最后的心力，再去跳这一支舞。
　　我面向东南，裣衽而拜，“重光，今日是你四十一岁的生辰，窅娘没能陪在你身边，在此一舞金莲为你贺寿。”

　　对不起，重光，我只是想用我最后卑微的自尊来换一个自由的机会。天高海阔，怎奈此心为牢，我终是将自己困在了自己所铸造的繁华梦里，希冀着南梁一梦。如今，我终于可以挣脱了。
　　我一步踏下金莲台，跌进身后的荷花池中。沉寂的夜幕中，绽放的烟花，恍若炸开的惊梦，周围仿佛是奔走疾呼的声音，我已听不清。
　　我只记得太平兴国三年的七夕，这一天，烟水苍凉，繁华成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