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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   符明这一走就是好几天,如果头一两天,耳德还在记恨,那么后面几天就已经完全转成忧心了,她整日里关在二楼的这间客房里,越来越无法掩饰自己的担忧,到后来每进来一个人,她都会问,是不是有客人来了,那个人——她不怎么愿意提符明的名字——来了吗?怜语等人觉得她态度转变起来比翻书都要快,断定她肯定心里有事,他们催着和她要好的怀特去问清楚,怀特自然早就察觉了,便经常坐在她身旁与她聊天,开始也直接问她是否有了心事,但耳德却只是摇头,不回答这方面的事情。后来怀特也尝试通过旁敲侧击的方式引她说,可她倒是机敏,半字也不透露。耳德虽不说,但心情却日渐焦虑,脸色越来越差,精神每况愈下。

      间或有那么一天,气温刚好,也没有风,外面的天星树叶子纹丝不动,安奶奶、怀特、怜思等人邀着她在花园里闲逛,但只呆了半小时,她的背上就冒了层层虚汗,身上却感觉非常的冷,虽没有晕倒但也不好再呆了,于是他们只好把她又送回到楼子里去。

      安奶奶私底下与巧儿说话,问她耳德的情况如何,为什么身体好像一天不如一天,记得刚醒来那阵,精神反倒比现在好。

      巧儿一边整理自己的药房,清理出一些发霉了的、过期的瓶瓶罐罐,一边回答着安奶奶的话。

      “她有心病。”

      安奶奶便想问这心病是怎么造成的,怎么治疗,而巧儿只是笑笑,也不愿意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让安奶奶暂且不要管,还说:“怜语好热闹,舍不得有人走,但是再舍不得,过了小人节,他们也该走了。”

      安奶奶听到这句话,就大概明白了巧儿的意思,看样子这病非得符明来治。于是也一天几道的打电话到月初家找符明,可总是说人不在,月初家那边想细问,安奶奶不好说为了这个无名丫头,怕月初釉兰猜疑,由此生出夫妻二人的嫌隙,也不好直接要符明的电话,一则他们的佣人不会给,二则一旦报请了月初釉兰,就还是得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以着月初釉兰的能耐,她是一定要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要是让她知道这边怀特修好了却不走,符明还又扔下个丫头,恐怕月初釉兰不仅要和符明闹,就连红扣也会被她当做窝藏包庇之地,这就是得罪了月初家,这于她是极为不利的。想来想去,也说不出个理由,只说让符明得了空回个话。却没想到,这个符明这些天不回也不接。安奶奶心里很不舒服,但又不好朝谁发火,憋着气想索性让怀特赶紧把丫头接走送到绒杏,管它是是非非,可是她拗不过怀特,怀特根本没打算要把耳德送过去,他可不信符明能治耳德的什么心病,反倒一边迫着她硬是关掉耳德房里的监控,一边天天哄着耳德,就为她能安心住下来养病。安奶奶叹了气真不理了,任由耳德要住多久就多久,心里直宽慰自己,要是这孩子日后死了,绝对不是她的错,而是这怀特的错。就这么想着,也再也无话了。

      想来,耳德在这个红扣院里养病,可并没有养老的意思,但是因为精神日渐萎靡失常,也无心去想如何摆脱寄人篱下的处境了。说到精神不好,符明走后没个一两天态度就急转,确实是有原因的。而耳德不说,更多的是觉得这些人(无论是机器人还是人)都待自己太好,不想在给他们更多烦忧。何况这原因,其实连她自己都想不通。

      记得符明吓她的时候,她明明重新找回了平常人对高处的恐惧,但是符明刚走,不到一天,她就又被高处吸引着。让她自己都惊恐万分的是,符明离开后的第三天深夜,身体不受控制的状况又发生了。

      那天夜里,怜语照常把她房间里的窗户用锁匙紧锁便离开。她闭眼还没睡满两个小时就醒了,醒来瞪着眼睛瞧了眼窗户,看到窗户锁了,在黑暗中这也不用摸,她就利索地下床,不往窗户边走,而是直接调转方向向着房门走去。

      走向房门,她很快拧开溜出去,偷偷上到三楼,绕过安奶奶的房间,走到走廊的尽头,爬着陡峭向上的铁梯,直接到了四楼平台。那天晚上风很大,她身体虚弱,几下刮来,她就觉得头疼,但她趴在四楼平台边沿看下去,一点害怕的感觉没有,甚至觉得从这个视角看下去,一片黑暗的花园变得十分可爱、温暖、快乐,远处天星树林里,整片整片摇晃闪烁的“星辰”更是给她织造一种幻觉,仿佛下面便是宽阔天空,浩瀚宇宙的隐秘就在其中。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伸出了左脚,刚要跳下去,却听到放在平台上的半人高的空铁桶被风刮倒,发出“哗哗”的滚动声,她这才分散了注意力看过去,这时候又听到有人在楼里走动说话,她从平台看下去确也发现几间卧房的灯被点亮,这才彻底分散掉注意力,她把脚收了回来,可是恐惧还没有回来,她像丢了魂似的,飘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等她坐回床上,听着那风声疯狂地击打窗户,她的恐惧感才渐渐袭来。当她终于意识到刚刚差点命陨,她便捂着自己的嘴巴哭了起来,但没哭上几分钟就止住了,她像个呆子一样坐在床上,那一个晚上她没有休息,她的身体仿佛再也不是自己的。

      从那天以后,她每到夜里睡觉时就把门反锁起来,然后再用柜子椅子把门抵住,为了让铁了心要自杀的自己尽可能减少机会,她骗怜语要来缝衣针,白天里绣些四不像,晚上人都走了,她便把针用胶布贴在把手上、需要搬动的地方,甚至干脆尖处朝上固定在必经线路的地板上,她必须要在自己可能自杀的路径上给自己设防。

      这确实起到作用,只不过就让巧儿十分纳闷了,她查看着她手上,脚上的伤口,实在好奇这些伤口是怎么不减反增的,明明白天盯着她也没看到她把针刻意往自个儿身上扎。巧儿开始怀疑她出现了严重的梦游症,但是看着她的两个很深的黑眼圈,她又立马否定了,后来除了和怜语就给针的问题吵嘴,就一股脑儿把她的病情归罪为心病,毕竟在这方面她能做到的太少了,她帮她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就算极限。

      但是,耳德精神这样的不好,又如此心事重重,眼看着她手上、脚上的伤口越来越深,还越来越多,怀特也开始动摇了,但是他还是没有送她去找符明,而是让安奶奶对房间重新监控。安奶奶已经在心里发誓再也不管,前回逼着她关监控,现在又要她开监控,这红扣倒像是怀特的了,但怀特非说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便是安奶奶再不想管也没辙,只好听他的重新打开。这一打开,当天夜里怀特就死死盯着监控,于是就发现了耳德晚上反锁门、抬柜子、铺钉子这些举动,也终于看到了她没能说出来的原因。

      目睹这些,怀特忙叫怜语腾出一楼的一间偏厅,把耳德移到一楼,同时晚上寸步不离在一旁守着耳德,绝对不让她有任何机会寻死。

      耳德看到他为她做这些事情,知道他已经发现了,只是劝他不要守着她,但怀特不听。

      这一天晚上,耳德看着坐在她床边握住她一只手的怀特很心疼,于是她似开玩笑地说:“不如,你把我绑起来吧,用绳子固定住,我就跑不了了。”

      “没有人睡觉绑绳子,您用力拉的话,会脱臼。”怀特十分认真地回答。

      “可是也没有人一直不睡觉呀。你去睡吧,我看他们其实也都盯的很紧,不会有事的。”她拍了拍他的手。

      “我不困。”怀特这么说着,反而要她赶紧睡觉,多睡觉,养足精神。

      “哪有人不困的!你老这样,要我怎么办?”耳德轻声叫着,坐立了起来,她不希望他付出这么多,她亏欠他本来就太多了,她还不清,她难过极了。

      “您只要把身体养好就可以了。”怀特说,这语气,似乎在他看来“养好身体”对于耳德来说好像不是什么难事。

      “不是,月初渲,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像我这样的勉强活着的人,一无是处的人,你怎么能这么好心,我根本给不了你任何回报。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在帮我,救我,你难道不烦吗?不累吗?你知道吗,你越是帮我,我就越觉得自己活着就是祸害,祸害所有人,祸害你。”耳德声音发抖地说,她多少次想要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帮她,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她觉得自己除了比常人特别多的病痛,根本再没有让人觉得特别的地方,他不可能偏要守着她,要说讨人喜欢,她觉得没有人会喜欢上一个因为病痛表情扭曲的病人;谈及渊源,他们没有任何联系,半个月前他们甚至不生活在一个世界。她不理解,她心里十分混乱,然而她痛,她理不清,她要问他,却总不敢。

      “尖耳朵,您为什么要想这么多呢?有人对您坏,就不能有人对您好吗?”坏特拍着她的手轻声说,像是在抚慰一头难以入睡的小羊羔。

      耳德只是看着他摇头,这不是他一定对她好的理由。

      “我不是无条件帮您。”怀特把被子往她身上再盖了盖说着。

      “很久以前,月初渲无条件帮助过很多人,但是现在并不会。您不用那么愧疚,您应该确信,就因为是您,月初渲才会去付出。”很奇怪,怀特很少直接用名字来自称,虽然说起话来仍是那样温柔,却有着一点陌生的味道,她捉摸不定这是什么感觉,她疑惑地看着他。

      “别愧疚,”他看着她用一副想看透什么的眼光看他,便笑着说,“也别怀疑我。您是值得我帮助的,您不是勉强活着的人,您的生命有特有的价值。”

      “什么条件?”

      “什么?”

      “我问你,你说你不是无条件帮我,那么你是出于什么条件帮我?”耳德不想听他说的那些关于生命的虚话,她想知道他的真实理由。

      “您就这么想知道么?”怀特很无奈地问她。

      她点头。是的,她想知道。

      她为什么想要知道,难道只是出于羞愧,出于刨根问底的性子?

      不止是这样。

      她等着他一字一句说出真实的理由,她心里在这片刻,却这样问自己:

      不对,都错了,如此恐惧敏感的你这样问他,难道不是因为有所期待吗?

      这样期待的你,如果听到了真实的理由,你还敢抬头看他吗?

      真的要他说吗?

      难道不可以去期待吗?

      像我这样的人。

      这时怀特指了指耳德,又指了指自己,然后用着无比哀伤、也无比快乐的眼神看着她,一瞬她以为自己见到了重度幻听、幻视的精神病人。

      只听他说:“几乎不可能有人能够挣脱箍住自己的那个世界,但您挣脱了,您正在走向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向往的自由。如果月初渲不帮您,您要是最终因为身体问题不能活下去,月初渲——我,会看不到希望。”

      耳德不是很明白,因为不是很明白,她的期望就还在,她不理解他为什么说她已经走向了“自由”,她没有自由,虽然她确实误打误撞地离开了原先的世界,但是所有和她相关的问题都在,能束缚的东西一直在,身体问题不是小事,恰恰一直束缚她,让她一个人孤零零长大,让她自尊又自卑,让她像个易碎的瓷娃娃被人扔在沙发的角落。不,她没有自由,她到这个世界,被束缚地更厉害了,她的精神出了问题,她无时不刻不想从高处坠下,脆弱的身体被这欲望鞭挞的遍体鳞伤,她不自由!

      “你在说笑,我从没有挣脱箍住我的世界,”她拍了拍床单,低声说,“病床就是我一直呆着的世界,我没有挣脱。你要是在我这儿找这种希望,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您的身体可以被治愈,您知道在这个世界,治愈身体疾病绝对不是什么问题,我们可以把不好的地方换掉,或者整个——”

      “整个换掉?”耳德不喜欢他说这样的话,她打住他,很快地驳斥他,“那还是我吗?身体又不是容器,从这个罐子换到那个罐子,身体是人之为人的很重要的一部分,我做不到去割舍,我觉得分离身体的任何部分都是十分冷血、残忍的事情,机器是很好,但毕竟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怎么都觉得难受。”

      怀特听她这么说,略微露出了失望、伤痛的眼神,但即刻却用着十分肯定,却近乎疯狂的语气在她耳边说道:“没关系,没关系,不管怎样您能好好活着,您会获得自由,您会的。”

      “你怎么了?”耳德听着他愈加疯狂却听上去更让人哀伤的声音,几乎想要抱住他给他安慰。

      “我想成全您,尖耳朵,我想成全,或许我对您有特别的感情,让我总把您想象成我。所以您不能低估您的生命,别说‘祸害’,您首先要成全您自己,如果真的产生祸害,那也只能是我造成的。”怀特继续说,他知道自己是机器人,但他也知道自己这样照顾她,不理智,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而她并不在他的任务名单里,他承认他对她有特别的感情,虽然他自己不清楚这是什么感情,但只要是“感情”便能成就耳德的期待。

      耳德听到他的话,特别是说出“特别的感情”这几个字,她的脸色似乎立刻就好了起来,甚至感觉自己都可以下床快走几圈了。

      “不会,你不会是祸害,你是这个世界对我最好的好人。我才是,愿意牺牲一切成全你。”耳德怀着爱意和感恩,坦然说道。

      “不要轻谈牺牲,我说要您为了您自己,稍微改造身体,您都不肯。又怎么好许诺一切给我,就为成全您面前这佯装的‘好人’呢。”怀特却突然转变态度,略有讥讽地说。

      “你就是个好人——,不是佯装。”耳德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摆出这副态度,她没觉得她说的“牺牲”有什么问题。

      “那么,您怎么会不听好人的劝诫,改良自己的身体?您至少要为我这样的好人,做这一点牺牲,让我不那么为您的健康担忧到这种程度。”

      “可是,可是,我不觉得这有用——”耳德开始犹豫,如果说身体机械化可以让她的恩人感到宽慰、安心,那么或许,她至少该为了他这样去做,而不是固执己见,一味拒绝自己不认可的事物。

      “会有用的,起码您不用这样一天天苦熬,我眼看您的精神一点点脆弱下去,就只能央求巧儿开一些安慰药剂。”怀特抚摸着她手上被针扎的伤口,两眼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她。

      耳德只好松口说自己需要时间考虑这件事,而怀特就继续陪在她身边一整天又一整天。耳德醒来时或睡着前总是看到他,他总在她最近的地方,睡到迷糊的时候她会错觉以为怀特成了她的身体的一部分,她于是会想象用怀特这双白净修长的手去触碰窗棂,捏住挽灵花的花瓣,或者干脆一撑窗架,直接跳上去,再跳下去——便永远瞑目。

      怀特这样没日没夜地看守没有真正起到作用,没错,她身上的伤口愈合了,再没有新的创伤,疯狂自杀的耳德被压制住了,似乎耳德确实没有任何危险了,但她经常发高烧,却不知道原因,这导致她吃不下东西也无法安眠,她越来越消瘦、苍白、脆弱,她的眼睛稍不注意就淌开泪水,问她为什么哭泣,她却道不明只是瞪着大眼看着窗户,怀特早应该看出来她的欲望就是那个窗户,即便这个窗户现在在一楼,但她的欲望仍在,而且越来越强烈,她要跳下去,从窗口,不是,是从高处跳下去——只有满足了这个欲望,她才能恢复正常,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他不会让她死去。

      但这样下去,巧儿多次开口说道,若羚如果继续消瘦下去,过不了多久,就会死。安奶奶也好几次找他谈话,让他把她送到符明那里去,但他不听,他还监视安奶奶等人,以防他们偷偷把她送走。

      “你为什么不肯让符明先生帮忙!”安奶奶气的大叫,她这时候正站在耳德床前,十分痛心地看着耳德已经如鬼魂般附在这张床上,用着十分空灵的一双大眼望着窗外,而她的一双手还是被怀特牢牢地握在自己的那双好看的机械手里。

      但怀特不理安奶奶,只是哄着干枯的耳德睡觉。

      “你难道不懂吗?她会死的!她这样死去,还不如现在就跳下去!”说着,安奶奶都想直接抱起女孩儿往外扔了。

      “符明先生来过吗?”怀特却如此问,顺手拿来桌子上一对海绵耳塞塞住耳德的耳朵,还轻轻把手捂住她的耳朵。

      “你,她都可以去找他,你若允许,我也可以去!”安奶奶继续嚷道。

      “符明先生回过您的电话吗?”怀特依然平静地问,眼睛却不看大吼大叫的安奶奶。

      “那又怎样!他还能躲起来吗!”安奶奶双手摔在了桌子上,她被怀特气的连声音都发起抖来。

      “他有他的生活,是富裕的、平静的生活,在一开始的计划中,姐姐是拴住他的唯一的绳子,而月初渲没有第二个计划,如果有就不会出现我。他不理尖耳朵,这样本就是对的。我为什么要送尖耳朵给他?去破坏生活,破坏姐姐,破坏平静呢?”怀特却这样冷静地说了这番话。

      “你,你不是很喜欢若羚吗?你难道其实并不在乎她的生死?”安奶奶吓了一跳,她放低了声音,沙哑着嗓子,难以置信地问他。

      “月初渲怎么可能不在乎他人的生死?月初渲爱护所有人,爱护这个世界。而月初渲,我对尖耳朵有着很深的特别的感情,更不会让她死。没有道理只能送到符明先生那里才能让她活,我也可以,她不会死。”怀特非常坚定地说,他看向耳德,拿掉了她的耳塞。

      安奶奶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怀特小声在耳德耳边说话,耳德毫无灵魂地听着,终于她的表情稍微有了一丝变化,她的眉毛好像动了一下,接着她干涸的眼睛掉下了一点泪水,然后,她静默地点了一下头。

      “怎么回事?”安奶奶忍不住问。

      “我们同意手术。以后再也不用受身体所累了。”怀特看向表情古怪的安奶奶,平声静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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