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葬》溪渡河川

1、第 1 章

　　（一）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思考关于生与死的问题。
　　我感受过出生，那死亡，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我问母亲。
　　母亲用她的鳍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背，“海蒂，坦白的讲，在我没有亲身感受死亡之前，我无法告诉你。当然，等我能切身感受到的那天其实也来不及向你描述了。”
　　我自出世起便继承了她敏感多思的性格，我常常觉得我和母亲是族群中的哲学家，而她显然厉害得多，因为在我看来她什么知道。但现在，我承认我有点失望了。
　　“外祖母她会知道吗？”
　　“你可以去问问她，也许她会知道其他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我的外祖母，斯特里普，是莱恩族群中最有资历的传奇女性。据说这已经是她活着的第六十个年头。作为她那一代中最先出生的幼鲸，外祖母斯特里普得到了族群中最得天独厚的宠爱，亲身学到了长辈们最丰富的捕猎技巧。
　　可以说，她亲眼见证了族群由盛到衰再转盛的这六十年的风雨变迁。
　　甚至年轻时她曾在人类的追捕下逃出生天，至今，她的尾鳍上还印刻着一枚象征着荣誉与勇敢的“弹痕”勋章。
　　可不得不说，我有点儿怕她。
　　外祖母斯特里普一点儿也不像其他成员那样幽默风趣，她总是冷冰冰的，连教习我们小辈捕猎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想到这里，我有点迟疑地望着母亲。
　　脾气古怪、高冷凶狠的“莱恩家族”首领斯特里普·莱恩如何能与“有意思”这个词相提并论？
　　母亲像是看出了我的迟疑，她说：“海蒂，如果想问的话就去吧，趁着今天你外祖母的好友来了，她心情好，你往西北游一小会就能看到她们。”
　　我放下心来，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去，在经过一个白色奇怪匣子的东西时我特意浮上来换了口气。我从母亲那里知晓，这个奇怪的匣子叫做船。
　　换气时留在我肺部的废气会从我头顶上的喷气孔中喷出，当这股气流与周遭海水共同作用形成了一道水雾后，我听见了船上的人们大声赞叹道：“Oh my god！Killer whale！I have seen a rainbow from her！”
　　“Yeah,we are lucky！Hi girl, you're sooo—beautiful！”
　　嗯哼，虽然我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但从他们的语气里我猜这些小家伙们一定是在说我长得可爱！
　　我继续开心地向外祖母的方向游去。
　　外祖母正在返回途中。隔着老远她就发现了我，她好像有些紧张，在急冲冲地朝我游了过来后铺头盖脸就是一顿质问：“你身上怎么会有人类的气息？你的母亲呢，为何没有看着你？赛尔玛那家伙怎么能放你独自过来？！”
　　我从没见过外祖母这么激动，不明所以地诺诺退后了些，“我、我过来找您问一个问题，距离不远，所以我独自过来了。”
　　她平静了一会，不冷不淡地问道：“你有什么问题？”
　　我斟酌了一下我的用词：“是这样的，外祖母，我们生活的这片大海这么大，我想知道死亡会是什么样子的？”
　　“死亡？”她冷冷嗤笑一声，“我最讨厌有谁和我提起死亡这个词，如果不是看在你是赛尔玛的孩子份上，我的尾鳍可能已经对你扫过去了。”
　　“外祖母……”
　　“听着，我只讲一遍，鲸族死后，将沉于海底深处化身孤岛，肩负起守护新生的万千生灵的责任。”
　　“咦，为什么会这样？”我好奇地问。
　　“没有为什么，巨鲸落，万物生，大海所馈赠于我们的，终有一天我们会还回去。”她边游边道。
　　“那真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哇，”我跟在她身后，有些不解地问，“但您怎么会讨厌死亡这个词呢？”
　　外祖母没有回答我。
　　沉默良久，就在我将要憋不住想再问一遍的当口，她才缓缓地道：“海蒂，那只是正常的死亡，这世上还有一种死亡，也许当这种死亡直面而来的那一刻你才会明白。”
　　“我不明白。”
　　“看见我尾鳍上的那道疤痕了吗？”她晃了晃尾巴，“五十年前，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曾亲历了一场杀戮……那简直就是地狱。”
　　“我的兄弟莫尔那一年才三岁，因为迷路他误闯入了人类陷阱，当时我和母亲一起离开族群寻找他。”
　　五十年前，那时我的外祖母斯特里普·莱恩还只是莱恩家族一个十岁的姑娘，在跟着族群经过大西洋的某座岛屿的海岸线时她和她的母亲以及弟弟遇见了人类的船。
　　“他们杀了我的母亲，抢走了莫尔，甚至还想带走我，我无法理解他们要抓我们干什么，所以我嘶吼着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可没有人类回答我，他们都在笑，笑得很快活。为了活下去，我拼命地去撞、去撕咬那张困住我们的网，有人给我一枪，但最后我还是逃出来了……”
　　“人类走后，我重新回到了那个地方，然而我的眼前只剩下被鲜血冲刷过后的海水。”
　　我向她靠近了几分，像母亲关心我那样用鳍肢轻轻拍了拍她身体一侧，我想要安慰一下我这位勇敢而坚强的外祖母。
　　然而我还没扑腾几下，她早已恢复了以往无坚不摧的高冷模样，仿佛先前那一瞬间流露出的伤感和不堪一击只是我的错觉。
　　“记住，永远不要懦弱，我们是逆戟鲸，是海洋的霸主，为了生存我们必须战斗，即使牺牲无可避免，即使我们每一个都会死。”她说。
　　“可无辜的牺牲不是很可怜吗，而且人类很喜欢我们，为什么大家不能一起和平共处呢？”我问道。
　　“的确，大部分人类很喜欢我们，但你要知道这世界总有意外，你无法预测明天会遇到什么样的威胁。如果可以，我只愿上帝保佑你们永远平安健康……”
　　说罢，外祖母突然停下，用她的喙轻轻碰了下我的额头。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来自这位长辈的慈爱，不同于以往的严厉和不近人情，这一刻她的眼神里饱含着温情。
　　“从何处来，终将归于何处。”她轻声地说道。
　　这片刻的温存让我有些恍惚，似乎这么长时间我都忽略了，也许我的外祖母才是真正的哲学家。

　　（二）
　　我未曾料到噩运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因为人类的过度捕猎，我们的食物越来越匮乏，于是第二年春暖花开之时，我们只好离开大西洋一路向北来到了北冰洋南部的海域。
　　这是我的第六年，仿佛历史重现般的，当人类锋利的捕鲸叉抵住我的背脊和尾鳍的那一刻，我根本无法挣扎，而且四面全是围住我的网。我知道我完了。
　　可我不想被困住，也无意知道他们要带我去哪里。即使死亡，我也想要沉在大海里安静地死去。如同外祖母所说那般，“巨鲸落，万物生”，那才是我的使命。
　　所以我自杀了。
　　在机会出现的那一刻里我拼了命地撞向某条船下还未停下来的螺旋桨。当锋利的扇叶刺破我的皮肤进入骨骼血肉之间时，我听见了巨大的“噗哧”声，我惨叫一声，却不退开，反而更朝它靠近了些。
　　不知何时船下的螺旋桨终于停了下来，那些刺穿我血肉的扇叶也跟着停了。
　　然而下一秒，我开始了痛苦的挣扎。我很清晰地能感受到我的生命正在源源不断地流逝中，挣扎间巨大的浪花扑腾而起，纠缠着连绵不绝的绿色渔网，我的视线里一片混乱污浊。

　　“海蒂！”
　　突然，我听见了母亲哀嚎的声音。

　　我艰难地浮出海面换了个方向，看向我的母亲、我的外祖母、我的族人们。她们的头颅毫无例外地全都高高扬起，她们望着我，悲伤而固执地停留在不远处不肯离去，却又是一如往昔般的让我感到万分安心。
　　阳光下海面泛着粼粼的光，似有万千星辰倒映着的海平面上，一点晶莹一闪而过，我恍惚看见一颗泪水顺着母亲的眼角沁出，再掉进了冰冷的海水里。
　　逆戟鲸怎么能哭呢？
　　莱恩家族的赛尔玛是斯特里普最优秀勇敢的女儿，正如海蒂·莱恩永远都会是赛尔玛最优秀勇敢的女儿，是为自由和生命不肯低头的巨鲸啊。而在巨刃划破黎明的黑暗之前，在能够唤醒人类的醒悟之前，这些血淋淋的牺牲都是难以避免的。
　　所以不要哭。
　　死亡与新生都不可怕。在生命和宇宙的轮回循环里，我们终将会在时光深处以全新的方式再次重逢。
　　我的身体会慢慢坠落，化为这片海域海底的某一座小岛，但不会孤独很久，在下一个寒流过境后的春天，无数的生灵会在我死去的的骨肉躯壳之上开出数以万计名为生命的花朵。
　　在那一日到来之前，我的灵魂会陪伴着“莱恩”一起游向更远的大洋。

　　不知不觉间，冰冷的海水渐渐没过我的呼吸口，在窒息袭来的前一刻里，我最后看了一眼身下的大海，这如此辽阔的海洋，似乎穷极一生也无法探索到尽头。若有来生，请让我再化身为一条鲸……
　　好疲惫啊……这么祈祷着，好像有无数碎裂的气泡在周遭粉碎成尘埃泡沫，视野里骤然一片黑暗，我的意识似乎在不断下落、下落，然后轻轻“啪嚓”一声——
　　世界终于陷入了永恒的安静。

　　（三）
　　原来死亡，
　　是这个样子的啊。

　　（四）
　　三天后，人们发现赛尔玛因搁浅死于浅滩。

　　注：
　　1.虎鲸，虎鲸属，是一种大型齿鲸，海豚科动物，原则上可视作一种海豚（最大的海豚）。虎鲸是一种极高智商的动物，情感丰富的不下于灵长类动物，语言系统强大，拥有动物中极少的方言，甚至会利用音调嘲讽捕猎失败的同类，拥有高度的社会性，长期圈养离开父母或者子女的虎鲸会患上□□疾病外的精神疾病，比如抑郁症。

　　2.虎鲸是母系族群，母子/女关系是一辈子的关系，终生不会分离。

　　3.鲸类的正常死亡被称为“鲸落”。鲸鱼在深海中死去，其尸体缓慢沉入海底，并在此过程中形成的一个独特的生态系统。鲸落可以供养一套以分解者为主的循环系统长达百年，这是鲸鱼留给大海最后的温柔。

　　4.由于虎鲸的语言复杂而多变，幼仔要完全掌握成体的“语言”，至少需要花上5年多的时间。

　　5.虎鲸和人类有着相似的生活史。它们在十五岁左右性成熟，雌性大约每五年生产一胎，在四十左右时会像人类一样绝经。

　　6.野生雄性虎鲸的寿命可达60～70年，雌性可以活到80～90年，而在圈养条件下的虎鲸，无论雌雄，绝大多数都会在20岁出头时死去。

　　7.现今全球范围内还有人在捕猎野生虎鲸幼鲸卖给世界各地海洋馆的事情。除了这些，海洋里的鲸目哺乳动物还遭遇着包括海洋污染、食物匮乏、被捕食在内等各种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