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鬼》针筒递我

1、1

　　俞酒放学回家不意外地在小巷口看到了哥哥，谢晚一如既往坐在下棋大爷们的旁边眯着眼睛吸烟。

　　谢晚完全不懂下棋俞酒是知道的，但是关于他为什么总是坐在那里的原因他却并不清楚，不知道，也没有兴趣去弄明白。

　　“哥。”

　　谢晚向他点点头示意知道了，连声都没应。

　　倒是一旁的叔叔爷爷个个笑着打趣俞酒，还有人叫俞酒过去摸两盘的，俞酒两手握着自行车头，客气又疏离地谢绝邀请，推着车子面无表情走过人堆。

　　他从小就不太喜欢这条巷子，逼仄，不透光，平常还好，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路面上都是翘起的青石板，也不知道哪一脚踩下去就会被喷半裤腿的污水。对俞酒来说，巷子里的邻居未免都太过热络了，从头走到尾可以收获一路的笑脸，在门口洗菜的婶婶，做木工活的大叔，身后摇着车铃的初中生，都会同他搭一句话，连正在玩闹风一样跑过的小孩也笑嘻嘻地叫他哥哥。

　　居住在这片窄巷里的人彼此亲近，俞酒却不喜欢这层密切的关系。

　　可他只是谢晚捡回来的没人要的孤儿，没资格选择另外一种生活。

　　南方城市好似常年都被雨水围困，两旁墙壁上爬满了土绿色的青苔，一只凤蝶静静立在青苔上，俞酒停下脚步看着这只一动不动的凤蝶，直到几分钟后凤蝶扑着翅膀飞走，俞酒才挪开了步伐。

　　谢晚身上有很多谜团，他完全不具有窄巷居民的气质，皮肤白得泛光，常年裸着上身披一条黑色开襟长袍，下半身穿棉质的宽松长裤，汲拉一双人字拖在巷子里游来游去，唇间夹支香烟，一双眼睛眯起来，总是带着笑意看人。和俞酒完全不一样，他从巷头转到巷尾，和谁都要聊那么几句，人缘极好，常常回到家手臂上挂满了别人塞过来的特产和新鲜蔬菜。

　　在俞酒看来，这是堪称诡异的邻里关系。

　　应付了一路的笑脸，俞酒终于走到了家门口，他们住的家在巷子最尽头，这条巷子很是神奇，道路奇窄，每家每户的占地面积却很宽阔，推开门是一方院子，栽树种菜都绰绰有余，大概是过去遗留的农村式布局，也不知道怎么逃过了整改，能在这日新月异的城市里被完整地保留下来。

　　俞酒放好车子走进屋里洗手，望见饭桌上空空如也倒是吃了一惊，谢晚每天都会在他放学前做好晚饭，有保温罩盖着，饭菜也不会变凉，在长达八个月夏天的城市里，他对热菜完全没有兴趣，反倒谢晚这样的做法更让他喜欢。下午有体育课，刚好是八百米测验，俞酒饿得前胸贴后背，吃不到精心准备的食物，此刻心情糟糕透了。

　　熟悉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俞酒，拖长了的，人字拖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声从身后传来，俞酒皱起了眉头。

　　“饿了？今天不做饭，带你出去吃吧。”

　　谢晚的烟夹在唇齿间，烟灰随着他说话的动作簌簌抖落，有些飘摇地留在了他的袍子上，很是显眼，谢晚却不太在意。俞酒注意到一个很诡异的细节，谢晚作为一个大烟枪，手指和牙齿居然都很干净，食指和中指没有发黄的痕迹，牙齿也过分洁白，谢晚很少用手指夹着烟，刷牙也很频繁。俞酒不禁在心里暗自感慨，既然这么麻烦，怎么不试着戒掉呢？这个想法在心里盘踞了很多年，今天一个不留神，突然直白地表达了出来。

　　“你没有想过戒烟吗？”

　　“没有。”

　　谢晚摁灭烟头，收进随身携带的小铁盒里，俞酒听到他毫不犹豫的回答也不意外。

　　“走了，出门吃饭。”

　　谢晚有车，不是什么廉价的代步车，而是一辆宝蓝色的跑车，俞酒对豪车不感兴趣，但是长了眼的人都看得出这辆车价值不菲，难得的，谢晚居然驱车带他出门觅食，看来并不打算在巷子口的肥妈大排档胡乱凑合。俞酒饿得要命，肚子叽里咕噜乱叫，一路都是红灯，终于在灯光璀璨的高级餐厅里落了座，俞酒已经没什么心情吃饭了。

　　“来这干嘛？”

　　“带你奢侈一把，免得你老以为我没钱。”

　　谢晚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在菜单上指点，嘱咐服务员他的要求。

　　“所有菜都不要姜葱蒜，切碎了提味也不行，再加一瓶红酒。”

　　等服务业转身离开，谢晚难得睁大了眼睛略带怒意地在那句话后面加了四个字。

　　“是个穷逼。”

　　俞酒一脸茫然，水钻灯晃得他眼晕，他差点以为自己没看清谢晚脸上的表情。

　　“呃……”

　　这句话说得实在突然，俞酒很少在谢晚脸上看到生气的模样，有点疑惑自己做了什么让他反应这么过激，在脑海里搜刮半响，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垂下眼皮，有点心虚地吞吞口水，发现胃里的饿意又回来了。

　　“为什么瞒着我去打工？还说是周末去补习，我正纳闷你怎么不找我拿钱，长本事了啊俞酒，撒谎骗人，我教给你的？”

　　谢晚好像很烦躁，不像往日总是慵懒地眯着眼睛，下意识去口袋里摸烟，意识到场合不对又把烟盒和打火机放在了桌子上。

　　谢晚太少睁大眼睛看人，此时由于愤怒瞪大眼睛死盯着俞酒，俞酒才发现谢晚的眼睛出了奇的漂亮，弧度像麋鹿的眼睛，瞳孔也不是纯黑色，而是亮亮的深棕色，此刻正生着气，显得一双眼睛更灵动了。

　　“我……想试着用自己的钱给你买生日礼物而已，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抱歉。”

　　俞酒耳尖都羞红了，他不太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试图让肢体语言更加能佐证自己的辩白。其实他还是在撒谎，他只是想试试怎样才能赚钱，正巧老师推荐给他一个做家教的机会，老师说本来那个男孩要找他补习，但是作为学校老师自己赚这种外快影响不太好，想了想牵线搭桥，把人交给了俞酒。

　　俞酒在谢晚的庇护下生存，生活和存在，他的一切都是谢晚给予的，如果没有谢晚，他可能早就饿死，在十一岁时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然而他内心考虑的并不是亏欠谢晚，也不会做出那种要把谢晚当作恩人来侍奉的姿态，谢晚不需要，他知道这个人对他好，一定不是为了让他回报。

　　不过常言说，人应该常怀一颗感恩之心，别人接收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给”的意愿。

　　俞酒可耻地想了想，他没有这样的心情，不仅没有，他只想从这里逃走，像那只短暂驻足在青苔上的凤蝶一样，自由地飞。

　　以怨报德，大抵如此，他恐怕没有心吧，桌布下俞酒紧紧握住了拳头，半长的指甲戳得手心微痛。

　　谢晚才不知道俞酒假装乖巧下的内心澎湃搅动的浪潮，俞酒简单的好话他死死记进了心里，弯着眼睛笑，热情地给俞酒夹菜，像他们还在家里一样。

　　“有……红酒的味道？”

　　俞酒饿过了头，不敢大快朵颐，一口一口细嚼慢咽，感觉今天的饭菜的确不太一般，好像有几分谢晚下厨的味道，但是再吃几口那感觉又消失了。

　　“你不是喝了红酒嘛，肯定会有了。”

　　“不是，我是说这道菜的酱汁里有红酒的酸味，虽然加的不多，但还是能吃出来。”

　　“不错嘛，舌头挺聪明啊。”

　　“米饭里为什么要放苹果丁，而且吃起来还很脆。”

　　“专门给你点的，稍微提一下你的食欲，怕你狼吞虎咽，又怕你吃不下，微微的酸能开胃，煮过的苹果不会太刺激，啧，感谢我不？”

　　“真的很好吃……”

　　谢晚得到俞酒的评价明显很开心，说话的语气放佛这些也是出自他的手做出的菜色，不过还是赶在俞酒吃饱之前抽走了他的筷子。

　　“你不能再吃了。”

　　“好吧。”

　　俞酒眼巴巴地盯着谢晚抽走的筷子，眼神几乎有点像谢晚刚刚捡到时候的模样了，谢晚心疼了一瞬，又立刻平复下来。

　　现在，已经是他的人了，幸好。

　　谢晚几乎不怎么想起过去的事，今晚的场景难得让他陷入了回忆里。

　　六年前……

　　谢晚刚刚搬回这条巷子，他正处于人生最大的瓶颈期，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在奖杯与捧杀中度过的。他参加过的厨艺比赛，几乎没有与冠军失之交臂过，食评届捧他为天才，无数的文章为他而发表，走到哪里都是一串好评和赞美，有些人来到学校是为了找他比试，有些人纯粹是想买他的创意和食谱，还有人花天价要聘请他做私人厨师。由于他太过耀眼，师兄弟们同他也不是太亲近，他们衷心地敬佩他，也为他的成绩而感到荣光，但是始终没人肯与他站在一起……

　　盛大的繁华背后也有不为人知的心酸，谢晚不懂为什么前进的道路是孤身一人的，做不出好吃的东西时他会格外崩溃，甚至有时候身边连个能尝一尝他菜品味道的人都没有，没有才是最好的，如果听到了否定的答案…如果被随意地判处死刑，谢晚难以接受。

　　他那时候还不够成熟，面对这一切选择了逃避。

　　躲回爷爷留给他的房子里，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沉迷烟酒，他很烦躁，抽烟酗酒之后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所有的烦恼都离得很远，有时候一天也不记得吃饭，饿了个把月，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知道生活不能这样被自己糟蹋，作为一个厨师他向来洁身自好，从前不沾烟酒，怕酒精麻痹他的舌头，而手指也不该沾染烟味，越是提醒自己反而越是沉迷。又是一天睡醒，拉开窗帘，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半遮半露的夕阳，这条巷子唯独他们家采光最好，他点了根烟在窗边踱步，久违地意识到了饥饿感，拉开冰箱，酒水已经空了，他慢吞吞地走出了大门。

　　门边好像有流浪汉还是乞丐躺在石凳旁，谢晚自顾不暇，哪来多余的同情心关注这样无关紧要的人。去超市买了足够囤积很久的烟酒，鬼使神差地拐去鲜蔬区，看来摸去，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提着一大袋蔬菜和鱼禽走在回家路上了。

　　说起来胃病也是那时候落下的。

　　谢晚久违地开了炉灶，脑海里空白一片，煮咖喱居然煮糊了，连只会泡泡面的人都能煮出来的咖喱，他居然煮糊了，像个天大的笑话。谢晚对着焦黑的锅底冷笑，又点了根烟细细地抽，蹲在厨房的地板上，眼睛涩得快要睁不开了。

　　俞酒就是那个时候趴在了他厨房的窗户上。

　　男孩的双手扣索着纱窗，声音嘶哑微弱，不仔细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谢晚黑着脸凑近了，才听到俞酒的声音。

　　“哥哥，好香，能……给我点吃的吗？”

　　谢晚下意识想把他赶走，转瞬又笑了，想着那一锅底焦黑的不明物体，装满一只碗走出去端给俞酒，眼神里都是戾气。

　　其实只有锅底糊了，上面还是能吃的，谢晚特地把焦黑的那层都盛在最上面，想看看这个男孩子到底会怎么享用这盘跟屎一样的东西。

　　“快吃！”

　　谢晚好整以暇地等着看小孩脸上的有趣表情。

　　谁知男孩像失去了味觉似的，狼吞虎咽就把一整碗糊状物倒进了肚子里，大概也省略了咀嚼的步骤，快到谢晚连一根烟都来不及抽完。

　　在谢晚的概念里，食物就该是光鲜亮丽，色香味俱全的，至于这种根本不能称为食物的东西，根本不具备被人舌尖抚摸，喉咙吞咽的资格，男孩的行为让他瞪大了眼睛，已经熄灭的烟头从他齿间滑落，坠在地面上。

　　男孩脸上的表情竟带着满足，他揉揉肚子小声说谢谢，缓缓抬起屁股站直身子。

　　谢晚还在盯着他的背影愣神，男孩摇摇晃晃走了两步，身体直挺挺摔在地上，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