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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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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九祸回忆起伏婴这个人,留给她最深的一个印象,就是当日他压抑的冷酷与傲慢。尽管那是仅有的一次,伏婴对她表现出敌意,很大程度上也是当时身处的环境压迫所致。事实却是未来的几十年,伏婴这个属下一贯当得是恪尽职守,对她又始终是尊敬客气的,甚至还救过她的命。
但她依然觉得这个人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
女人,无论她本身有多理性,好像都存在一种超乎理智之外的第六感,见鬼的是她们总是异常执着地迷信那个。
当时的情况是,敌人已经追了上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没有重火力,这群人仿佛尚武成痴,偏爱舞刀弄棍,反倒让伏婴他们有了放手一搏的机会。
三人且战且退,九祸那两下子要自保尚不成问题,伏婴背着银锽朱武与扑上来的人周旋。凶器不长眼,顾此难免失彼,何况还背负着一个分量不轻大活人,突出重围再次拉开距离的时候伏婴周身已不知被剌出多少道口子。
其实用说的都太过轻巧了,远不足以形容当时情况凶险的万分之一。
在那之前九祸并没有真的看过血腥的场面,最为原始的械斗似乎更能激发男人骨血中的战斗因子,她无法想象看起来那样斯文的伏婴,在面临肉搏时也会如此的刚强和凶恶。
比起她,银锽朱武是早就见识过的。当人潮拥挤的广场,伏婴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明明生了一副面色发白的可怜相,打起人来却凶得要命,三番两次把他逼得怒火中烧,狠狠按在身下施暴。那时两个人都是那样真心要杀死对方,却又真心地不希望对方死掉。
银锽朱武想得出神,枕着伏婴的肩膀笑,因为他对伏婴是如此信任。旁人不懂,他们一同承受过恐惧,痛苦,与欣然喜悦,全部都是人类所能有的最激烈的感情。存在过,就不可取代。
然而紧接着伏婴望他的那一眼,让银锽朱武心头涌起很坏的预感。那眼神让他想起伏婴第一次杀了人之后迷茫的神情,却仍坚持一再说着不会拖累他的话。
他知道这些年伏婴有多努力,他见过他迫使自己完成日复一日的高强度训练,入睡后他的手腕就整夜整夜地痉挛发抖。伏婴下了百倍于别人的功夫,着魔一样地自我强化,为了成为他的助力,为了不拖累他。
也许银锽朱武比他想的更了解伏婴,虽然更多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他在盘算些什么。
“去顶楼。”同样的话,只是换了一个人来说。
伏婴说的是上楼,人却在往楼下走。九祸上前扶住了还不太能动的银锽朱武,对伏婴兀自离去的背影问道,“你肯相信我了?”
“不。”
银锽朱武的眉头慢慢纠成结,他在等伏婴哪怕停一停脚步,可是他没有。
“你站住!”
他就站住了,但是银锽朱武自己也知道,伏婴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听话。伏婴固执起来其实很任性,他知道的。正因为知道,他才更加愤怒。
中弹这种事在火并中本就是在所难免,并不是谁的责任,银锽朱武更不需要他证明什么。但这是伏婴自己的选择,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伏婴是无法放过他自己的。
他只不过是停了一下而已,话也是对九祸说的,接着刚才她那个问题,“比起你,我更信他。”
这话让银锽朱武的愤怒瞬间变得很无力,很悲伤。
他不知道刚才这两个人背着他说了什么,或许那顶楼有她的后援,能够救他们于水火。可是如果要依靠伏婴的拖延来换取这一点点时间的话,他宁可什么都不要。
但伏婴比他固执。
伏婴已经看不见了。银锽朱武痛恨眼睁睁看着他走远却没办法挽救的感觉,仿佛可以化作实体的疼痛,侵蚀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这种感觉在伏婴追着车子奔跑的那个夜晚曾经席卷过他,而现在它又来了。
现在两个人陷入胶着,银锽朱武就像生了根一样,如果不是他眼中的怒意太狂暴,她简直就要怀疑他已经死了。
接着他们都隐约听见了枪声,交战开始,就在楼下。银锽朱武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药中的镇静成分让他四肢都像塞了棉花一样没劲,其实那样的剂量,他神志清醒已算是个奇观。
“你要让他小看吗!?”九祸不断地用银锽朱武最不想听到的话刺激他,是徒劳,他只会扶着墙壁,执着地拖动他的脚步。
“老子爬也给他爬下去!”
凭九祸的力气毕竟还不足以将不肯合作的银锽朱武弄走,这时另外一只手替她办到了。银锽朱武才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就忍不住骂起了娘。
来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两次害得他差点没命的黄泉弔命。
从九祸松了口气的样子看来,黄泉弔命应该就是她的后招了。他也没有让她失望,他们二人联手,罔顾银锽朱武的意愿,搬货一样把他腾空架起走。
上了天台豁然开朗,楼顶居然也在激战。
原来熟人并不止一个,银锽朱武在对战的双方中看到了更为熟悉的两人。袭灭天来照例沉闷到底的衣着品味让他啐了一口,而身手飒爽依旧的华颜无道已经留起了长发。
“如果一定要我找出这个世界上最会惹事的混蛋……”袭灭天来说着,枪托猛力一记反撞,蓄势冲上来的敌人被他击中下巴倒翻在地,“那一定就是那混蛋!”
华颜无道向银锽朱武勾勾嘴角,刀刃从敌人的咽喉抹过,血喷出,人倒下。
这地方到底是敌人的巢穴,他们势单,对方却可以有源源不断的人供他们消耗。袭灭天来他们的意图很明显,两个人清扫出的通道,通往悬在半空候命的直升机。
“进舱!”
他们没有时间了,楼下还有一伙人在拼命往上冲,说不定哪里还有别的人马也在赶来,如果放他们汇合,那么无疑谁都跑不掉。
幸好黄泉弔命没有花太多时间带银锽朱武到位。袭灭天来开始向四周连扫以拉开距离,华颜无道在他的掩护下安全撤离。
“阿来!快!”她匐趴在舱门口大声呼唤。
敌方第二批人马终于杀了上来,却晚了一步,袭灭天来在子弹告罄之前纵身一跳,握住了她递出的手。
这下人员全部到位,机身在晃荡中扶摇直上了。
“再等等!”
“不行!要起飞了!”
引擎的轰鸣让他们不得不拔高了音量就像在吼叫,银锽朱武也的确很想吼叫。他破口大骂却无法阻止飞机继续升空,只恨不得一枪崩了那该死的螺旋桨。
飞机起飞带动的强大气流扰得下面那些人眼都睁不开,银锽朱武一眼看到沦陷在敌人阵营中的伏婴,此时的飞机已经离地很高。伏婴的血沿着他的手指滴到地上,他也在看着他们。
出人意表的是银锽朱武忽然站了起来,他们一心以为药效未过,都没怎么防他。银锽朱武扑到舱门前,高空巨大的风力向他逆冲,伏婴知道他的意图,面容坚定地摇头,却也不能中止他立刻跳下去的决定。
然后他看到伏婴举起了枪,抵住了他自己的太阳穴。银锽朱武仿佛可以读出他的内心,一定是在说着:看看是你先摔死,还是我的脑门先被打穿吧。
银锽朱武此时只剩一个念头,那就是把伏婴按在地上狠狠地揍一顿。因为被要挟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当你越是看重,这种感觉就越坏。
但是不可否认这很有效。
银锽朱武没有跳,伏婴也没能赶上。在他被黄泉弔命他们强行拖回机舱之前,所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伏婴被一帮杂碎压制在地,侧脸贴着地,是屈辱的姿态,眼光却不曾泯灭。
从回来起银锽朱武就一直处在易燃易爆状态。他无心研究黄泉弔命现在是以何种立场出现在这里,他们几个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九祸。他在有限的空间里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只要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到他脸上写着两个大字,烦躁。
当银锽朱武迫切地需要一个人自愿站出来当他的炮灰,袭灭天来来得正是时候,他显然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就用他们之间经常用来解决问题的途经,打一架,然后银锽朱武也许会感觉好一点。
而袭灭天来不对伤员动手的原则让他的愿望泡汤。非但如此,他还选择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也绝对不可能发生在银锽朱武和袭灭天来——这两个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他们居然和平共处了半个小时以上并且没有发生任何口角,真是奇迹。
“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
几乎可以视作安慰的话语,从袭灭天来的口中说出来,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银锽朱武根本不知该如何作答,由衷觉得他们还是打上一架比较好。
“我是说,他可不像你那么蠢。”这是袭灭天来第一次评价伏婴这个人。由他的口中说出来,就可以算是对一个人很高的一种肯定了。
某种程度上,袭灭天来对伏婴的评价他应该听。因为某种程度上,他们两个才是一类人。
一样极端,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银锽朱武忽然间意识到他们确确实实一同经历了某些东西,他和伏婴,袭灭,华颜,甚至是黄泉弔命,他们之间有共鸣,那是后来者九祸无法理解也无从体会的东西。
“死王八,你骂谁是蠢货!?”
“谁应就骂谁,白痴。”
他们到底还是他们,脾气一样又臭又硬,碰面就只会打打学前班水平的低级嘴仗。
但谁也不能否认,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一种微妙的默契来。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样奇妙。
伏婴昏昏沉沉地醒来,令人意外的是他并不太像是被囚禁的样子。他躺在床上,甚至还得到了救助,身上的伤口已经全部处理过,他怀疑他们甚至没有没收他的枪。就战俘的身份来说,这一系列的待遇未免有些太好了。
伏婴仰躺着没有动,他专注地观察着天花板的一处角落,有一只蛾子正在勉力地扑腾挣扎。蛾子一头扑进蜘蛛的陷阱,它黔驴技穷,它只能坐等猎人悠哉游哉地来修理它。
他想着圈套,和陷阱。
伏婴知道那些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就对他如此礼遇,除非他已经不在之前那个地方了。从整件事情出现变节开始,就始终萦绕他心头的一个谜团,谜底也渐渐变得明朗。
有一个人,全心全意,机关算尽地,想要银锽朱武死。
他了解银锽朱武的烂个性,有时候的确让人想杀死他,连他都会想杀了他。但是能真的能下得了手,真的能有机会下手的,却很少。
那箱毒药,是谁直接给的,他们也疏忽得竟然没有亲自验上一验。毒药挑起他们和买主间的矛盾,届时又如何确保银锽朱武孤立无援……除非,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一切。权力大到可以安排一切的人,除了这场交易的发起者,伏婴再想不到第二个。
他的舌根有些发苦,事情远比他想的更复杂,已经超出了简简单单“打倒他”的范畴。
毫无疑问伏婴目前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的监视之下,距他苏醒才不过十来分钟,门就被人打开了。他走近伏婴的床边,审视他。
蛾子放弃了挣扎,剩下一半的残破虫翼看起来那么可笑。
“你只有一次机会……”
伏婴淡然地转过脸,可怕的是,弃天看上去比他更加面无表情,或者说,麻木。
当一个人将面无表情也当作一种表情,甚至一种面具戴在脸上,那么他会变得很可怕。
“成为我的人。”
伏婴沉默着好像真的是在仔细考虑他的话,弃天也不急切,只有输液瓶滴答声的房间,安静得有些过分。
“我拒绝。”他说的时候依旧看着弃天的双眼,不避不闪。
“那么,你将会为今日愚蠢的选择,付出代价……”
听到这句话是在伏婴保留意识的最后一刹那,然后他就像沉湖一样,被深渊一样的黑暗笼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