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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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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南京下着小雨。
穿着老式军装的老人身后被簇拥着,中年人在他身后撑了一把黑伞,清瘦的少年在他身侧搀扶。
每年的这一天,整座南京城都会响彻防空警笛声,今年亦不例外。
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前,安静肃穆得像是整座南京城的雀子都不敢叫一声。
老将军拄着拐,抬头看。
空中是和平鸽的羽翼擦过空气的声音,不再是七十五年前的震天炮火。
七十五年前……
七十五年前。
季琮声如往常的周末一般从部队往家走。他现在是一名国军的士官,不过不要紧,他表现和成绩都颇得上级赏识,大概马上就能再升一级了。
他买了一只盐水鸭,打算提回家。这是妻爱吃的。妻是烟台人,嫁到南京之后,一下子被这座城市喜食鸭子的风土所同化。付了账正想转身,肩头被人拍了一记。转头见是部队里的同僚,他刚想寒暄什么,却让那人抢了白:“琮声…现在不太平,你我当兵的也知道。恐怕……恐怕这南京城…哎,不说了。”
“怎么了老程?你今天说话怎么稀奇古怪的?”
同僚摆摆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小片纸,抓过季琮声的手,把那片纸拍到他手心,悄声道:“恐怕打到这南京城也不要多少时日了……琮声,上面看重你,这可是最后一张票,别的我不多说,万一上头给我扣一顶扰乱军心的帽子……琮声,我不跟你说了,我去接我妈了。”
季琮声皱眉,同僚却拍了一把他的肩,转身走了。
季琮声低头看向手心,那是一张船票,南京到烟台的船票。
到家的时候,妻正摆好了两个菜。见他回来,妻熟稔的接过他拎着的盐水鸭,又把他脱下的军装上衣,挂到一旁的衣架上。
“累了吧,快吃饭。”妻说。
季琮声点点头,这顿饭却因为他的走神而食不知味。
同僚的话犹在他耳边作响:“恐怕打到这南京城也不要多少时日了……”
看着津津有味吃着鸭子的妻,季琮声又马虎地扒了几口饭,味如嚼蜡。将就了几口算是吃过了,心绪被扰乱,申报他也看不进去。
可南京城的日子依然太平,烫着鬈发的女郎依旧唱着《夜来香》,盐水鸭的生意依旧红火。几天清闲日子,季琮声也没再把同僚的话放在心上,听着楼下巷口里依然在打闹撒欢的孩子的叫喊,他觉得那什么老程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
妻也依然操持家务,依然每日取了最新的报纸放在客厅的桌上,依然每日不忘倒他的烟灰缸。
妻同往常一样拿了他的外套来熨,抖一下,小小的纸片从衣兜里应声而落。
妻拾起来,南京到烟台……他是要带她回娘家吗?妇人想着,笑了,给他熨好外套,又把那船票放归原处。
可等季琮声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了,同僚的话却应验了,没几日,日军的铁蹄就踏上了南京。
南京城人心惶惶,一部分人早已坐上了逃难的火车,更多的人,是没出路的,只能天天惶恐地守着南京城。
炮火打了五天,南京城危在旦夕。上层的压力大,可季琮声早不在乎,现在南京城的人只想活命。
这会季琮声想到那张船票了。开船的时候正是明天清早。
可——船票只有一张,妻怎么办?
他没看见,这几日下来,妻的眼中,早已没了希望。他也不知道,妻知道他的小秘密。
“瑶,我……”
“我娘家有人要来接我,你有办法走吗?”妻先他开了口。
“有,有。”季琮声莫名舒了一口气,又确认了一遍:“那,他们什么时候来?”
“明晚吧。”妻说。
“嗯,好……等你到了,记得给我个信。”
妻点点头,眼底一片氤氲:“琮声啊,你一定要保重啊。”
次日一早,季琮声就坐上了开往烟台的客船。
又是一枚炮弹空投到了南京,南京城早已被硝烟所掩盖,妻坐在家中的沙发上,屋外的炮火好像与她无关,她泪眼婆娑的摩挲着他和她的合影。照片上,男人搂着女人,两个人笑的灿烂。
战役打到第八天,城破。生灵涂炭,苍天落泪。短短一个星期,南京城因为三十万人,被永远的载入了世界的历史中,最悲惨血腥的那一页。
季琮声到了烟台,重新回到了国民政府,知道南京大屠杀的消息的时候,七尺男儿滚落两行热泪。家没了。
他立下重誓,对日寇的恨深入骨髓,自此,季琮声的悲痛化为一腔杀敌之勇,很快得到了层层提拔。可是,他一直没等来妻的信。
妻怎么会这样?她从没让他担心过,可这次,明明和她说好了,到了娘家,就给他个消息的啊。
季琮声坐不住了,凭着记忆和多方打听,找到了妻的弟,他的小舅子。
“姐夫……没人去接姐啊……家里人说,姐会跟着你……”
五雷轰顶。
家是真的没了。
季琮声跪倒在地,妻只骗过他一次。
不行,他要活着,妻的仇还没报,毁了家的恨还没结。
他恨啊,可他也悔啊。
他季琮声贪生,把妻推向了悬崖。他打了一仗又一仗,他不敢去想,不敢想那一个星期,妻经历了什么。他一次次的做噩梦,妻来找他索命,每次都是一身冷汗地惊醒,醒来后掩面痛哭,又后悔为什么没陪着妻一起走。
佩瑶,那里很冷吧。
“爷爷,爷爷?”少年的呼喊把他的思路从七十五年前拉回。“爷爷,您在想什么呢?”
这是他后来在台湾娶的妻,育的儿孙。
“……噢,没什么,遥遥啊,……”老人低头看着一道玻璃所隔的,尸骨层叠的万人坑,说“遥遥……给奶奶,鞠个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