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之恒》川椒儿

1、如日之升

　　（一）
　　凡修道者俱以成就大道为毕生追求，立地成仙者羽化飞升享万年寿，半仙千年寿。
　　然修仙者无数，在成就大道的途中历经无数艰难险阻，达成半仙之身的人亦不在少数，能跨过最后心劫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半步登仙，却不知多少人折在了最后半步上。
　　天下修真者不知几何，其中以剑修为大，剑修门派浩浩渺渺，大罗山为其尊。
　　大罗山近日传来喜事，又多一位半仙之身。除了至半仙已近千年的天照老人，他的徒弟大罗山首座弟子宋从也已距成仙仅半步之遥。
　　大罗山照思堂下。
　　一名身着大罗山弟子服的男子挺直腰背跪在照思堂前，与普通的弟子服不同，除去玄底银纹的式样，两边袖口处更以暗线绣了三道水纹，昭示着男子身为首座大弟子不同的身份。
　　他只不卑不亢地跪在堂前，剑眉斜飞，黑色双眸幽暗深邃直视堂内，紧抿着唇静静地等着。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内堂传来，充斥着失望。
　　“痴儿，痴儿，何至于此，何不醒悟！”
　　男子垂下眼，只是淡淡地说：“此事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名宋从，从心而已。”
　　说完表情没有变化，却使人感觉如指尖的冰雪消融，整个人柔和了下来。
　　“罢，罢，罢，随你去了。”苍老的声音传来似是有些气愤，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
　　男子听罢，静静地行了一礼三叩，倒走出院内，竟是直接御剑向东方去，颇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
　　“唉……痴儿，心劫不过，何以成仙！”这一声说完，堂内再无动静。
　　就在这一天，大罗山迎来了今年第一场雪，清冽的雪色在漫山遍野间铺开，很快山间只余初雪落下发出的簌簌声响，与飞鸟不时划过天际的鸣啼。

　　（二）
　　常九如有记忆时，大罗山下了去年第一场小雪，如今已是深秋时节，她依旧什么都没想起来。她脑袋出了些问题，仿佛记得所有事，但仔细想想却又什么都记不清。
　　她记得自己长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记得隔壁有一起捉鸡斗狗的虫哥儿，却记不清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也记不清自己如何修炼到近半仙的修为，所修之道还是极其特别的隐道。
　　最糟糕的是，常九如不知为何就来到了大罗山脚下，一个除了剑修还是剑修，和隐道无半点相关的地方，更妙的是自己还不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常九如心知这应与自己失去的记忆有关，想着若是能上大罗山一探究竟就好，只可惜大罗山守山大阵已开，除了硬闯别无他法。
　　幸而常九如到底是天性乐观，索性就在这附近转悠，摆个小摊倒买倒卖也能过日子。时不时也和隔壁买剑穗的大娘打听消息，虽然打听到的除了天照老人大限将至宋仙长年龄尚轻，大罗山已露日暮之像这种危言耸听的，就是传说中可令人一步登仙的剑魄其实早已成精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消息，这样的日子倒也清闲。
　　这天，常九如早早收摊，一个好好的姑娘家穿身土灰色，头发乱糟糟的用个木棍似的簪子簪住，哼着不成曲的小调，慢悠悠地像大爷似的顺着街溜达。
　　走着走着常九如突然脚下步伐一变，向着野外的茅房走去。她神色不变，依旧哼着曲，手上却慢慢拿下了簪子，暗暗防备。眼看着都要走到茅房了，跟踪之人也无露面的意思，她颇为无奈。
　　“得，我说，就算是臭虫你们到了茅房也该出来了吧。”这样说着，常九如就着簪子拈决，以防不测。
　　常九如慢慢转身，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眼前一个剑修神色复杂地站在她面前，身上只负了一把剑，一动也不动，眉若刀裁，沉黑的双眸盯着她。
　　“你……”不知为何常九如看着他莫名有些心慌，然还没来得及反应，几道极冷的黑光袭来。
　　常九如握紧手中木簪暗道不妙，这才是她刚刚察觉到潜伏在暗处的人，他们对她似乎极为了解，法宝丢来朝向的都是她的命门。她应是受过内伤，修为极不稳定，连法宝木簪都使用不来，眼前还有一个不知敌友的剑修，恐怕要拼死一搏了。
　　正下定决心，常九如打算以强力令灵力流转使用她手上的本命法宝，眼前的剑修却突然动了。
　　剑如游龙穿梭，骤如闪电，只见寒光闪过，偷袭者所用长钉都被打落在地，无一例外从中间分为两半。那剑修一身皂衣，站在常九如面前面朝偷袭者，将将收剑入鞘，衣袖划过常九如的脸颊，竟令她觉得似曾相识，一时恍惚。
　　就在常九如恍神间，荒芜的野地上倏忽出现了几名红衣加身，面覆木质假面的的隐者。
　　“……此子为无应门叛徒，此为无应门内务。被无应门追杀者，鬼神不应，宋仙长可是要为了个不知底细的人挡我等之路？”沉默片刻，为首者似是识得男子身份又不甘无功而返，透露了一星半点儿信息。
　　常九如恍神回来暗道要糟，从这大半年打听到的消息来看无应门专修隐道，正邪不分，可以说是修仙者里得天独厚的刺客。自己确是隐道，也曾怀疑过与无应门的关系，现在看来是敌非友，这位道友可别就撒手不管啊。思及此，常九如也就抛下面子，厚颜无耻地开口。
　　“这位……宋……宋道友与我相交多年，怎可说是不知底细？我从不记得加入过无应门，诸位可莫要无事生非！”她的确没有记忆，倒也没错。
　　“大罗山下，禁无事生非者。多说无益，诸位请吧。”男子听见常九如的话有些怔愣，但他意外地顺着常九如的话说，拔剑出鞘，剑锋一点偏斜都没有对着无应门隐者，一身皂衣如沉默的卫士守在常九如面前。
　　“……撤。”沙哑的声音从面具底下传来，同一时间，所有隐者往后飞跃，几个起落空旷的野地上已不见人影。
　　之前如跗骨之蛆的追杀者已无影无踪，常九如暗道侥幸，然而眼前还有个不知为何出手相助的剑修。
　　“……多谢宋道友仗义出手，还是不给道友添麻烦的好，在下先行一步，祝道友早登大道。”常九如随口扯了一番话，一边笑嘻嘻地看着这身份不明的男子，手上拈决就想先飞走再说。
　　那男子低下头静静地盯着她，突然笑了，虽然他的笑在旁人眼中只是嘴角稍微上挑了些。
　　“在下宋从，道友与我相交多年，不如随我做客大罗山，山上有护山大阵，也好护你周全，还是道友想回无应门？”不知为何，宋从说到后面竟像是在压抑自己的怒意。
　　“在下常九如，多谢道友好意，也无不可……只是……”
　　常九如有些犹豫，无应门派来的人实力仅次于她，而她修为不稳，若是他们卷土再来，恐怕只能鱼死网破。
　　宋从助她虽然奇怪，常九如抬头看着眼见这个沉默寡言的剑修，但她内心却十分相信他似的，这也是一个去大罗山探个究竟的好机会。
　　“走罢。”话没说完，宋从怕她反悔似的，使决御剑拎着她下一刻已然腾空。
　　“哎……我说……！”常九如话未说完已被拎着走了。唉，罢了罢了，躲过这阵再以隐匿之术下山潇洒，也没什么不好的吧？这样想着，常九如又随遇而安了。

　　（三）
　　不是没什么不好，是很不好。
　　宋从把常九如带上了山，还拎着她到掌山面前走了一圈，掌山天照老人离合道只差一步，却近千年都停在这一步再没突破，虽没能见到面听声音倒是很和蔼的一位老爷爷。
　　而她这才知道宋从就是那个半仙之身的首座大弟子宋仙长。宋从执着修炼，入道六百年来除了出山入凡世修行就是在大罗山闭关。许是在凡世修炼太苦，宋从每次归山都没有好脸色，这次却是例外。一年前宋从修得半仙之身出山历练，最近得掌山急下二十二道令才归，心情却是意外的好，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这些都是大罗山其他小弟子说的，他们在练剑空闲时间凑在东走西逛的常九如身边叽叽喳喳的，一点都不像入道百年和传说中大罗山端方自矜的弟子，倒像是专传小道消息的八方斋了。
　　常九如刚上山小半个月就趁夜偷摸着试试能不能以隐匿之术下山，顺便摸摸大罗山的环境。虽说她记忆没了，修为也不稳，基础的术法却使得好，巡逻和守山的弟子都没发现她。然而天煞的大罗山守山大阵防的不止是外人，阵法里面的人想要出去也是不能。
　　常九如碰了一鼻子灰，灰头土脸地回到宋从的洞府，一抬眼就见他一身皂衣门神似的站在洞府前，啊不他脸色可比门神黑多了。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常九如摸摸鼻子，突然觉得有些愧疚。
　　虽说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宋从把她带上山是为了什么，但宋从对她的确是非常上心，对别人只说她是侍剑童子，但偏又把她安置在自己的洞府中，修仙者不在乎身外之物，但宋从把她衣食住行安排得都很好。虽他一向沉默寡言像个呆子，关心之意简直要溢于言表了。
　　她曾疑惑自己失忆前是否真的与宋从相交，也旁敲侧击地问过大罗山小弟子们。对宋从充满崇拜的他们说却宋从从未和哪位女道友相交过，甚至没收过侍剑，常九如可真是撞了大运啊能当宋从师兄的侍剑童子。
　　思及此，常九如有些窘迫的主动开口，“宋道友不必多虑，我非在探听大罗山机密，只是不甚熟悉大罗山的环境，多走走罢了……宋道友？道友？宋仙长？！”
　　说到最后，常九如发现不知怎地宋从竟在恍神，也不知是她说的哪句话让他不满，难道他以为自己真在探听机密？
　　常九如又想说点什么，宋从开口了，说的却是：“阿如不必叫我宋仙长，唤我从……罢，叫我宋从即可。”
　　常九如对别人这样叫自己有些不习惯，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时，宋从自门口向她走来，眼中如盛着沉沉星夜，就那么认真地看着她。
　　“虽我几百年来除去在练剑池就是在洞府中修炼，阿如想去大罗山何处都与我说，我带阿如去。”
　　“我想带阿如去。”
　　似乎犹豫了片刻，宋从仍是说出了后半句话，他站在常九如面前，望着她，低沉的声音荡在常九如耳边。
　　这样认真的宋从让常九如不忍拒绝，甚至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是想听这句话的。
　　想了想，她抬起眼，看着眼前有些窘迫等着她回答的宋从，笑开了，不似往日嬉闹，笑中竟带着少女的娇俏。
　　“好。”

　　（四）
　　于是这一年冬天，除去宋从教导内门弟子的时间，常九如跟着宋从踏遍了大罗山的每一处。大罗山十八处山脉山山相连，他们有时以术法登万顷崖顶，或乘仙鹤入无垠深渊，但更多的时候，宋从喜欢带她一步一步踏过细雪，走过丛山，就像是在弥补往日失去的时光。
　　他们到练剑池的那天还在落雪，已是日暮时分，弟子们两三成队恭敬地向宋从问好后结伴归去。夕阳沉下，眼前的练剑池如一抹凝固的碧色，白雪从脚下铺去，绵延至四面八方，清冽的雪色染遍大罗山。风夹杂着细雪吹过，又带来了远处仙鹤的鸣啼和细碎的人声。
　　常九如就在这风里，笑着想找宋从分享这一刻的喜悦，一回头看见他还是那样沉沉地盯着自己，眼中仿佛有沉在底下的温柔。对上她的目光，不知怎地，宋从也笑了。
　　和宋从这个人一样，他即使是笑，幅度也并不大。但常九如感受到了他的欣喜，就像细雪夹着水汽中拂过，冷，又温柔。
　　恍然间心有些痒痒的，她不知自己没失忆前是个什么人，但她现在，仿佛喜欢上宋从了。
　　常九如从这天后连着几天拒绝和宋从出去，借口身体不适在洞府呆着。她摸不清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想法，也不知该怎么办。宋从似是信了她的借口，只送回了许多灵草和仙药。她瘫在洞府里，又觉得心里憋闷。
　　这天，趁着夜黑，常九如拿着从外门管事那儿拿来的凡酒径直往练剑池去。因着宋从的管制她小半年没碰过酒了，正好今天舒缓心情。
　　已是宵禁，不知为何今日守备十分疏松，往来的弟子也许多没有见过。常九如无暇顾及，想着正好方便自己偷入练剑池。
　　常九如一脚盘坐在练剑池边，一脚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水，把手上的酒往嘴里送，不知不觉有了几分醉意。又想宋从原来在这儿练剑是个什么光景，噗嗤一下把自己逗乐了。
　　“你无论在何处都这样没心没肺吗。”身后传来宋从低沉无奈的声音。
　　哀叹一声，她就知道不能逃过太久，往身后看去，宋从还是一身黑衣，却有些凌乱，也没束好发，应是发现人不在就出来找的缘故。
　　也许是酒壮怂人胆，常九如想对宋从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变了。
　　“你从不疑我是何人？”
　　宋从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你记忆有碍，神思受损。”
　　“是啊，也不知我从前是个什么样，难道真是从无应门出来的？”说到最后常九如自己也疑惑。
　　“你……可想找回记忆？”宋从有些犹疑。
　　“自然，不过有记忆是我，无记忆也是我，活的潇洒一生也就好了。”常九如带着醉意，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弱，仿佛就要睡过去。
　　其实她还有几分清醒，只是想看宋从会怎么做，果然宋从如她心愿弯下腰抱起了她，往洞府走去，仿佛还说了句：“这样便好。”
　　她无多余心思去思考这是什么意思，满心想的都是要不要趁机剖白心迹，靠着宋从，她就要睁开眼说出口时，宋从的话随着细风灌进了她的耳里。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
　　随着这句话无数回忆也灌进了她的脑中，常九如头疼欲裂，她仿佛听见了一个少女的声音和着宋从。
　　“……，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喂，从哥儿，约定了好不好？”少女活泼带着点羞涩说着。
　　“阿如，这是祝寿词。”另一个少年的声音，冷淡自持，还有藏不住的欣喜。
　　“管他呢，你说罢，好不好，好不好？”
　　少女的追问还回荡在常九如脑中，她神思依旧不稳，但已全部想起来了。

　　（五）
　　年少为邻，青梅竹马两不疑。
　　她从前微弱的记忆里从来不是什么虫哥儿，是宋从，从哥儿。
　　从出生到十五岁，他们一直在一起，直到宋从被来镇上甄选弟子的大罗山剑修带走，一家也随之搬迁，而常九如还需一年才能上山，他们立了约定。
　　然而接着在常九如的记忆就是无尽的鲜血与杀戮，全家因为莫名牵扯上剑魄被屠，她苟活记下了是无应门的隐者。
　　宋从一家因着宋从的缘故早已搬走，不能连累他，不能连累他。常九如就自己在凡世间摸爬滚打，混进了无应门。
　　去年无应门的隐者没说错，她的确是叛徒。她踩着同龄人的鲜血修炼隐道，经过养蛊般的筛选活了下来，成为了无应门少门主，并且，终于杀了无应门门主。
　　在这近六百年的时光里，宋从没有放弃过她，从第一次出山偶遇常九如执行任务后，每次出山都必追着她，然而这些会面都不如何愉快。
　　“宋仙长，你说你熟悉我？就凭几百年前的那么点往事？你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样的人。我在无应门这几百年怎么过的，你在大罗山又是怎么过的，说不得。”
　　最后一次会面，常九如硬下心肠，语带嘲讽地说出这些话。
　　所以宋从讨厌她唤他宋仙长，所以宋从带她走过大罗十八山，想带她看看这是他长大的地方。
　　无数画面从常九如脑中闪过，她想起了年少的心动如今日般甜蜜，想起了全家被屠的绝望与无力，想起了在无应门修炼的痛苦，想起了手戮仇敌的快感，想起了老门主临终蝼蚁般的挣扎，想起了……为什么她大仇得报，中招失忆后还来到了大罗山。她想见宋从，她想亲口对宋从说……
　　常九如睁开了眼，已经快到洞府，宋从察觉到她醒了，略有些窘迫地放下她，还没说什么，常九如闭了闭眼，再睁开，眼里已是泠泠冷光。
　　宋从停住，他知道，她记起来了。然而他没料到，常九如要说什么。
　　“我恨你。”她仿佛又成了这六百年间的无应门少门主，竖起了满身淬着毒的刺，毫不留情。
　　不，我心悦你。年少的她代替她在心底又说出了当年的话。
　　说完这句话后，常九如也无心去观察他是什么反应，转身拈决就走，然无地可去，还是躲入了宋从的洞府内。蒙着头躲在被子里过了一晚。
　　次日清晨她还靠躺在石床上，望着洞府顶，神游天外，一只纸蝶从石门缝挤了进来。常九如看它有趣，知道这应是宋从送来的，仍是忍不住，伸手在上面点了点。不知他昨夜后来如何，传音过的声音失了真，只留下了主人一如既往的认真和严肃。
　　“我今日有事下山，你……若想走我已开了大阵的禁制。我近日才知无应门门主已死，他就是你不愿告诉我的仇人吧，我从未在你身边，你恨我也是应当，只是凡事小心为好，一应事物我都放在洞口外，望你珍重。”
　　常九如痴了般看着躺在手心的纸蝶。
　　他已是半仙之身，成就大道后他的寿命更是延至万年，她不能说出报仇后本想说的话，那从年少起就在她心里，陪她熬过艰难求道之路的话。
　　三日青，三日青，老门主临死前的挣扎还是伤到了她。中三日青者，命不过三春。从失忆开始，算一算，她本就活不到明年开春。如今，唤醒了记忆，恐怕没有三天好活了。
　　她是无应门少门主，对这种寻常无应门隐者都不知道的毒物更为了解。三日青，是真真正正无药可解的毒，中毒者以失忆始，到最后七窍流血，灰飞烟灭而死，不留一丝痕迹。除非她现在成就大道，或是有传说中无所不能害死她全家的剑魄，否则三日后就只能等死了。
　　自嘲地笑了一声，她坐了起来，低头看着手心的蝶。三天与万年，不能告诉他，如何舍得告诉他，在山脚下找个地挖个坑躺进去就是了，没多久就什么都不会留下。就让他以为自己还在祸害人间吧，是不是又像几百年前小镇上的少女做了一个恶作剧？
　　想着常九如又把自己逗笑了，笑着笑着低下头，纸蝶上氲出一片水迹。

　　（六）
　　常九如就那样坐着许久，想着凭自己现在的修为想要隐藏这三天的行踪不是难事，平复好心情走出洞口，就看见了静静飘在空中的多宝袋。
　　迟疑半晌，她还是伸手打开了它。里面小到日常所需丹药，大到仙器法宝，应有尽有。还专门有一个角落放了几百扎的糖葫芦。十四岁前她最爱吃，十五岁后再也没吃过。一时心绪动摇，轻叹一声，她还是拿好多宝袋走了出去，想着走了后放在坑里当陪葬倒是不错。
　　常九如一边想着下山之后的去处，一边隐住气息往山下走。一路上遇见许多神色匆匆，从未见过的剑修，常九如以为这与宋从下山有关也不太在意，只往山门走去，本以为畅通无阻却仍是被守山大阵拦了下来。
　　正想着宋从这六百年间转了性竟会唬人了，守山大阵的禁制明明没除，恐怕还是得硬闯，一群伪装成大罗山剑修的隐者以缚灵绳捆住了她。
　　怎么可能，大罗山如何会有无应门隐者，无应门怎么会有她全然不熟悉的隐者。常九如察觉到不对，想起这几天大罗山守备疏松，往来的陌生面孔，她第一时间的想法是宋从有危险。然而还不等她有所动作，这群隐者已捆住了她。
　　无应门找她无非是给老门主报仇，然为何他们能上有守山大阵的大罗山？常九如自知没几天好活，但事关宋从，她却不能这样轻易放过。她现在也没什么法子，只得静观其变。
　　这群伪装成剑修的无应门隐者也不多话，以绳缚紧常九如后径直腾空，常九如以为他们是要带自己下山，却没想到他们不往下山方向去，反而去了掌山天照老人修道所在的照思堂。
　　常九如暗道不妙，这群隐者能大摇大摆地带她去照思堂，要不是已经降服天照老人，要不是天照老人指使他们，无论哪种对宋从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而按天照老人也半仙之身的实力，恐怕后种可能性大些。
　　常九如急躁起来，然却脱身不得，只能让隐者把她带到了照思堂。
　　“老朽竟没想到从儿过不去的心劫是无应门少门主。”一如从前的慈爱声音从高堂之上传来。
　　“是又如何？”常九如听到心劫心中猛然一跳，她的身份瞒不过天照老人也是应当。
　　“这个消息今日由八方斋在修真者间传遍了，无应门少门主是大罗山宋从宋仙长的侍剑，同时还有一个消息，少门主杀老门主是为了剑魄，你说，天下修真者会怎么想？”
　　仿佛像长辈教导晚辈似的，天照老人以独有的缓慢语调说出上面那番话，从台阶上踱了下来。与常九如所想无二，他的确是副仙风道骨，和蔼可亲的老人模样，然口中所说的话却是大相径庭。
　　在她死后，宋从，宋从会成为众矢之的。无论这个消息是真是假，光是剑魄可能存在就足以令天下修真者疯狂。
　　“他是你唯一的弟子……”常九如艰难地说。
　　“不错，可惜他不听话，最后的心劫无论如何都过不去，成不了剑仙一个死了的半仙之身对我来说价值倒是更大。”天照老人抚着长须，笑眯眯地说。
　　“剑魄是不存在的，这是我这么多年才悟出来的道理。如此，创造一个也无不可。今日守山大阵已开，宋从注定要死在山外了。天下对剑魄渴望的修真者，无应门的隐者，总会成功的。”说到最后，天照老人已露癫狂之色。
　　“无应门竟是你的傀儡？！这么多年派人到处屠杀的也是你！”常九如惊愕，天照老人把自己隐藏的很好，近六百年，她竟一直没发现过。
　　“如何？白白浪费了我许多时间。”天照老人无动于衷。
　　常九如震怒，害死她全家的幕后黑手就在眼前，神魂摇动，面上却是不显，细细想着如何用这条残命报仇，还要救下宋从。
　　“只我从没想过你对剑仙的执念竟那么大，师父。”意外的是宋从的声音竟从堂外传来。
　　堂内之人俱是一惊，不等天照老人吩咐，隐者鱼贯而出企图把宋从当场绞杀在堂下，一道剑光闪过，隐者随即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宋从提着剑，踏了进来。他身穿一件玄色单罗纱夹衫，外层已成褴褛，依稀可见内衬上还有血迹，面露肃杀之色，仿佛九天下来的杀神。可想而知是经历了怎样一番苦斗，才上到山来。
　　“好，你很好，这又如何？今日你也得死在这里！”天照老人大惊，他没想过宋从竟能将隐者和其他修真者全部解决，还闯过了守山大阵，幸而还留下了一手。
　　将还被缚灵绳困着的常九如吸来，天照老人以手为剑，横在了常九如脖颈间。
　　“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自裁吧，我就放过她。”天照老人还是以那种和蔼的方式笑了，与往常不同透露着狡诈阴险的意味。
　　宋从也不说话，沉默的将对着天照老人的剑锋，慢慢地调向了自己。
　　天照老人得意洋洋，以为大计将成之时，一只拿着木簪的手悄无声息地将簪子扎在了他的心间。
　　“怎么……可能……”天照老人瞪大了眼往后看去，却发现常九如带着快意和狡黠的笑容看着他。再往前看身前禁锢着的“常九如”，不过是术法做成的幻影。
　　“老头子，我的隐道也不是吃素的。”常九如心满意足，她的仇终于报了。
　　天照老人无法回应她，已倒了下去。
　　常九如说完，也慢慢地顺着背后的台阶，坐了下来。只不过三日的命，又强行挣脱缚灵绳还使用本命法宝，已是命竭了。鲜血从她的七窍流出，原先素净的脸上全是血污，而她还在无知无觉的笑着。
　　宋从看着她，心神俱碎，他从没想过再放她走，以神魂附在纸蝶上看到常九如哭时就全明白了。他走前去，抛下剑，俯下身，将常九如抱在了怀中。
　　常九如还咳着血，以手捂口，仍旧不依不挠，说：“我……只是报仇，咳……我，我也恨你。”
　　“我知道的，阿如。”宋从抱着她，轻柔地将她的手移开，将唇覆了上去。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以此为诺，许汝一生。”
　　宋从加上了最后一句话，低沉的誓言伴着微弱的金光在唇边渐渐消没。

　　（七）
　　又是一年深冬，大罗山脚下一客栈。
　　“大罗山可是乱了套啊！好不容易稳定了些，谁能想到天照老人竟是这等人！”
　　“可不是？不过被他派下山的弟子都回来了，只是不知传说中舍身成剑魄的宋从去了何处……”
　　“说不得已被天照老人杀了死在哪块野地呢！”
　　“哈，真是可惜。那杀了天照老人，还将他罪名公之于众的又是何人？”
　　“这……天照老人死于隐道，恐怕是狗咬狗啊！只是可惜了宋仙长。”
　　“可不是？恐怕他与无应门少门主的事也是天照老人瞎编。”
　　…………
　　大罗山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客栈里又一次人来人往，如今在修仙者中最热门的话题不过就是天照老人的阴谋，以及传说中已成剑魄，魂归九天的宋仙长。
　　客栈门口，本是听着玩的白衣女子不知为何越听越生气，蹭地站起来就要使决离开，也不管对面似有些无措的黑衣男子。
　　等她使法宝离开，黑衣男子好歹御剑追了上去，半空中依稀漏下只言片语。
　　“你根本不知道半仙剖金丹能活！”
　　“……我知道。”
　　“行，你最厉害，说剖就剖，说给我就给我，且给姑奶奶等着气消吧！”
　　“好，等你。”
　　“…………”不知为何那白衣女子却又不再说话了。
　　又是一年冬天，心劫已过，只待重修修为，还有无数个冬天等着他们。
　　身后是近六百年的的错过，身前是可以预见，携手的明天。
　　从此逍遥大道，无牵无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