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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何家东西二园 ...

  •   何家在怀宁县是有头脸的人家,祖上出过两任侍郎,皇家恩泽不可谓不厚,何老爷做官虽然不算长,却深得为官之道,通晓大势所趋,眼看着大清的统治摇摇欲坠,虽然胸中自有一股正气,却也没什么力挽狂澜的想法和实力,早早还乡隐居了。何老爷一妻一妾,正妻吴氏去济南回乡探亲途中遇到山贼,连尸首都没找到。正妻出二子,长子品行端方却英年早逝,幼子是年近四旬才得,从小捧在手心里,虽长了一副好样貌,却整天游手好闲,只知打打小牌逛逛ji寨。妾侍聂氏乃直隶提督的义女,颇为知书达理,便提了作为正室,聂氏所出的次子名静森,表字彦宗,是个生来顶天立地的汉子,浑身上下一股草莽之气,甚为何老爷不喜。
      打春之后,皖地天气回暖,何家大宅的气氛也从冬日的冷冽中缓和过来,一大早东园便吵嚷不停,原是三少爷何静涛在外闹了一整夜回来了,他一袭月白色长袍,外罩银鼠皮马褂,柳条黄的羊毛围巾散落两肩,左右胳膊由从文从武搀扶着,双眼似睁未睁,眼皮鼻尖下巴俱是红彤彤,朱唇一点微微翘着,十足娇嗔撒泼的样子。
      “哎?小三爷怎么又喝多了,你们俩个也不看护着点,外面那些厚脸泼皮整日只知道胡闹!”
      说话的人是吴氏的陪嫁丫鬟,原是本家,地位不同一般。
      从文从武是何宅买来的家奴,不到十岁便开始伺候何静涛,平时出门不知道的人常以为是哪家的小少爷,看衣着打扮确实不像家奴。从文性格文静,从武却跳脱活泼,听了吴氏的话便一如往常的笑开了,
      “吴妈,你又不是不知道三少爷的性子,哪次出去不是沾酒就发疯,偏偏还就好这一口。”
      未及说完,嗫嚅之声传来,
      “别吵了,头疼死我了,快扶我回房。”
      何静涛说完便向地面滑去,可见着实是撑不住了,否则这三少爷最珍惜形象,好在他醉了也是文醉。
      “你们俩,快快快,地上凉的很,扶小三爷进去,小厨房煨着汤,春桃!去端过来。”
      话音至此,一群人便各忙各的去了。
      东园热闹,西园却是静悄悄的,书房里点着灯,靠窗的卧榻上躺着一个人,此人身量修长,尤其是双腿,放佛咯吱窝下面大腿就分叉了,双脚搭在榻尾,头险零零地歪在榻沿,是个将掉未掉的光景。卧榻的对面是个书案,桌上笔墨纸砚一足,还有个舶来品白纱灯,样子甜美,本该是放在小姐床头的,何家没有小姐,二少爷虽然草莽,可众所周知他爱读书,威海的四爷回乡时带了不少外国货,便将这个比较有实用价值的灯给了他。四爷是何老爷正妻吴氏的弟弟,幼时跟着姐姐在何家居住,现在西园还留着他的房间,虽然前几年已在山东威海安家扎户,倒也时常带些新鲜玩意回来。
      从德站在门前便听见了书房里呼哧呼哧的声音,知道二少爷又在书房凑合了一晚,心里想着肯定是又睡歪了,摇摇头出去打水,一刻钟不到,回来时端着铜盆,推门进入放在八仙桌上,转身进了里间。果然,二少爷仰着头歪在榻沿睡着了,下巴点在胸前,嘴巴微微张开着发出震天的呼噜声。虽然身量已经是个成人,醒着的时候也多数时候绷着一张寒色面孔,睡着了也不过跟自己一样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小青年。从德上前摆正了何静森的头,又马不停蹄地去小厨房安排早饭了。
      东园和西园各自有一个小厨房,因为二人作息不同,为着方便,便各自打理自己的吃食。何老爷自从正妻去世,大病了一场,死去活来一番后仿佛是茅塞顿开,整日里沉迷于道释之说,幽居于后院,基本不出来见人。何静森一个月被安排过去请安一次,如此何静森还是有些不耐烦,何老爷与其说是他父亲,不如说是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出于本心,感恩于将他不缺吃不少穿抚养长大,也仅此而已罢了。
      从德看着时间,估摸着差不多,将铜盆里兑了热水,摆好毛巾与胰皂,推开了卧榻旁的窗户。窗户一开,室内浊气外流,清气灌入,院子里种着早春的白梅,幽幽的香味是叫醒何静森最好的利器。何静森像是森林里面对生死威胁受惊的马儿忽地直起身来,如魔鬼附身一般,耷拉着眼皮动作迅速地拿了毛巾洗脸漱口,又不发一言地坐在八仙桌旁用早饭,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即使他都没怎么睁眼。早饭是馒头清粥和几样小菜,一口气吃了六个拳头大的白馒头,又将翠色碟子中的小菜一扫而光,拿着毛巾擦了擦嘴巴,大个子晃晃荡荡的出门了。从德默默地在他身后收拾东西,不抬头也能想到何静森那一副令人望而生畏却也不时地令人想踹他一脚的嘴脸。
      何静森吃饱喝足从西园角门马房牵了自己的马,这马的吃食比一般人家的人都好得多,每天又有专人伺候,所以是膘肥体壮,并且因为是西边贡来的,骑出去真是比坐洋车还威风。
      “凯撒,驾!”
      这马的名字本来叫追风,前些日子何静森的友人从德国归来,给他讲了凯撒的事迹,是个帝王英雄,他一直以来就想成为那样的人,所以给爱马改了名字。何静森跟他的马一样,也是膘肥体壮,乍一看像有些洋人血统,眉骨高耸,鼻梁突出,天庭圆润饱满,放在古代必然是个将帅之才。他骑着马风驰电掣地向城外奔去,城外有个千多人的绿营,他在那里任职千总,不过,是打着何家的名号纳捐得来。何老爷本就在京为官,又离了官场几年,面子卖不动,这区区千总也着实花了不少银两。绿营里的新兵们年轻气盛,平日里难免好勇斗狠,何静森去了上海两年受到新思想的影响,还请了个老秀才教授读书写字。今日去也没什么大事,操练场集合之后,将在武备学堂学的文化知识先传授个一星半点,再练习军操,中途大呼小叫对打一番,眨眼之间就是中午。午饭他是不在军营吃的,军营里的吃食与何家的小厨房相比差了不是一点,反正凯撒是匹好马,好马就要时常拉出去练练,他骑着马又风一样刮回了城里。
      回了西园,从德早已将午饭摆上了桌,白米饭,红烧肉,香菇菜心,一荤一素刚刚好,又是吃了一个底朝天,吃过之后何静森自动地坐回楠木罩隔下的圈椅中,一边剔牙一边说话,剔牙这种粗俗动作他做起来倒别有一种豪气之感,
      “从德,你还是得跟我去军营练练,空长了个子,风吹就倒似的,不顺眼。”
      何静森说话时常前言不搭后语,刚接触的人与之交谈都要洗耳恭听,相处了六年的人,几乎就要活成了一个,俗话说放个屁都知道是什么响儿就是这个道理。
      “二少爷,您就别逼我了,西园的人都被你赶了个干净,我要是也跟您似的整日里往外跑,您回来要吃饭怎么办?”
      何静森想了想觉得在理,便也不多费口舌,出门去打桩了。
      打桩是何静森三年前去广州跟一位师傅学的野拳,也不讲什么路数技法,单是练习出拳出腿的速度与力量,更重要的是“气”,那位师傅说他练了三十年不过是一点杀气。何静森一直觉得自己很有武学的悟性与潜力,所以三年以来一日也不肯荒废地练习,否则凭着他在武备学堂那点知识和拳脚还真不足以镇住军营那群小子。
      从德进进出出收拾,耳朵里听着院子里一阵咣咣当当,那是骨头和木桩不停撞击的声音,他听着都害怕,开始还好些,几个月一根桩子,现在一腿就扫断一根胳膊粗细的木桩,所以去年过了中秋,已经换成了包着铁皮的木桩,从德想起来就心生恐惧,就怕有一天何静森打断了胳膊踢断了腿。一个时辰后何静森大汗淋漓地裸着上身提溜着裤子去了卧房,木桶里的水温刚刚好。
      从德拿了毛巾站在何静森身后给他擦头发,何静森右手撑着头,左手举着一本《水浒英雄传》看得目不转睛,从德从小跟着何静森混私塾,所以是认识字的,他自认为在家事上独当一面,做饭洗衣,吃饭穿衣,无一样不是他安排伺候,如若他是个女的,虽不能做正室,但肯定早被收了通房。
      何静森歪坐着,眼皮渐渐耷拉下来,像一只乖觉的大型犬,从德擦干了他的头发,在他的头顶摸了一摸,转身去了。何静森知道这是个可以去睡的信号,起身去卧榻躺下,脑袋碰着枕头就睡了。一觉醒来,天色已晚,从德不知道去哪里了,他气呼呼地将毛巾扔进铜盆,随便擦了脸又出门去了。出了前院角门右拐就是马房,还未走近,就听见凯撒不耐烦的嘶鸣声,何静森知道肯定又是小弟何静涛。何静涛,字宝廷,小名青宝,出自梵语“想于自心出现,微妙帝青大光明”,是常年吃斋向佛的何老爷所取,取掌上宝珠之意。这何静涛也不知道为什么,顶烦自己的名字,逢人介绍都说自己的字号,何静森被他纠正久了,倒也习惯了何宝廷这个名字。
      “青宝,你身上的脂粉味儿太冲了,站远点吧。”
      何宝廷堪称粉面桃腮,一张小嘴儿总像是赌气般的撅着,说话粘连,就跟张不开嘴巴似的。
      “二哥,你让我骑一次吧,我都眼馋了好久了,求求你了。”
      何宝廷是个软娃娃,十五岁的年纪,个子刚到何静森肩膀,不过与旁人相比也不会这么矮就是了。他柔弱无骨地靠住了何静森,鼻息里都是迸发的男人味,对,每次只要一接近何静森他就有点目眩神迷,他觉得自己是得病了,但是具体是什么病他也说不清。何静森有点怕这个小弟,三岁时他已经懂事了一点,第一次看见何宝廷,便觉得仿佛是看见了画上的观音童子下凡,全身上下都是雪白雪白的,就像是饥荒的人看见了白馒头,总是想咬上一口,实在不行,捏上一捏过过瘾也好。但是,青宝是软趴趴的,脆生生的,自己的大手打惯了桩子和军营的混小子,他不知道如何控制气力去触碰这个小弟。
      “好了,青宝,你要想骑,下次二哥给你找一匹性子温顺的,凯撒性子太烈,你骑不了。”
      何宝廷不依不饶,像一条小白蛇,左左右右地缠绕着何静森这根粗壮的笔直树干,口里的粉嫩小舌不时地被吐出来,在早春微凉的空气里探了探又被吞了回去,
      “二哥……我知道,你对我最好,我要骑马。”
      何静森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一股热气从头烧到脚,他左手握住了何宝廷圆润的肩膀,右手扶住了他的后腰,那里是一个深陷的腰窝,不由得脑子里蹦出了一句话,“二八佳人体似酥,暗里教君骨髓枯”,可不是嘛,这手心的薄汗里满是颤微微的肉,软乎乎,白嫩嫩,香喷喷,摸一把,闻一闻,全身上下都战栗着硬了。他稳住心神,掰直了兀自扭腰摆臀撒娇痴缠的何宝廷,
      “小弟……”
      何宝廷知道,每次只要出现“小弟”两个字,二哥就是答应了。
      “青宝,不过今天不行,大哥还有急事,明天吧,啊不,明天也不行,后天……”
      刚说到这里何静森发现何宝廷的眉毛已皱作了一团,斜飞着眼刀给了他一下子,可见今日断无敷衍之可能,立时将到口的推托之词咽了回去,
      “诶,后天,就后天吧,可你得好好洗洗,不要涂脂抹粉的,别忘了,穿厚点。”
      何宝廷贝齿咬着下唇踮着脚尖将右脸凑到何静森眼前,
      “什么呀,二哥,你看,你看,我哪里涂脂抹粉?”
      说着,他抓起何静森的左手在自己的脸上用力地揩了一下,又把何静森的手掰着指头摊开,
      “你看,你看,什么都没有嘛。”
      何宝廷瞪着一双杏核眼,那双眼睛里总是云缠雾绕,见何静森只顾着盯着自己的脸看,忽然气上心头一跺脚向着东园跑去了,何静森看着何宝廷一步三扭地穿过月亮门跑远了,食指和拇指捻在一起,搓了搓,放在鼻尖闻了闻,还是觉得很香,心想“这么香,估计是舅舅那个法兰西香水的味道吧。”又想,“小弟怎么越长越像兔子了,不行,得管。”想着想着自顾自地骑上凯撒甩开鞭子向着城外军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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