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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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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敬平的父母从城镇赶来,看着孙子的尸体,又是好一阵伤心流涕,不禁责怪荆子对孩子不用心。荆子没有为自己辩解,敬平说:“是我不好,不能赚钱养家。”
敬平父亲抓住话头:“你是怎么回事?家里花了这么多钱给你学音乐,怎么连一个固定工作都找不到?”
敬平默然不语。事实上,除了教两节大课外,敬平现在有七个单独教学的学生——四个初级生,一小时五十,一周一小时课,三个中级生,一小时八十,一周两小时课——加起来一个月便能挣得三千多元。
荆子隐隐觉得敬平和他的父母不亲,但又不知该如何缓和气氛。四人说了会儿话,尽管彼此都没有心情,有一句没一句,不觉就到了天亮。客厅的柜子里还有点为舒朝买的零食,众人都饿极了,便食不知味地吃着。荆子进到儿子的房间,看着单人床上小小的被子,觉得既心酸又心寒。
敬平擦了擦手上的饼干屑,跟了进来,轻轻揽住妻子。荆子搭着他的手,说的却是另一件事:“舒朝这儿只有单人床,暂时也不便住人。先找间旅店,让爸妈休息洗漱一下吧。”
敬平道:“钱够吗?要不爸妈睡主卧,我们在客厅打地铺?”
虽然一切从简,丧葬费却也不少,何况敬平的父母一向不带返乡的钱,再加上每年的赡养费和每次见面的孝敬,肯定又是一笔开支。荆子尽管为钱发愁,但也不得不说:“现在天气凉了,柜子里的棉絮放得太久,湿气重,只怕睡不得。今天先在旅店过,明天再想想办法吧。”
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敬平父母在参加葬礼后便离去了,荆子想起自己已故的双亲,在分别过后又是伤心一场。从车站出来,敬平与荆子一起接受了肇事者的赔偿,他们不约而同地回避了肇事者的眼睛,就好像如此便可以躲避伤害的事实。
“你们应该多争取点赔偿。”临行前,敬平父亲忽然说道,“日子还长得很。”
是的,日子还长得很。或许他们可以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表现得咄咄逼人甚至歇斯底里一些,但他们只是冷静地听着对面的人说话,默然点头,直到最后才抬起手。敬平漂亮的白皙细长的手指握住笔,双腿定定地扎在桌子底下。“终于结束了。”他在心里想,一股迟来的忿恨涌上来,又很快咽下。敬平把纸递给荆子,荆子挨着他签下名字。
“没有人期望这样的事发生。”肇事者并没有因他们的好对付而生出欺侮之心,反而在离开的时候,像领导慰问一般握住敬平的手,“这对你我都是一种损失。”
搭车回到家里又是一个小时,二人默默地赶车行路,谁也没有再提起那场错失的钢琴比赛,也没有再提起对于未来的幻想,就好像那时的快乐温馨,只是一段偷来的梦境。
不久后的一天,荆子回到家时,钢琴已经不见了。她茫然站在突然变得空旷的客厅里,许久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敬平直到半夜才回来,荆子感到他身上又冷又硬,就像带着冰渣的石头,但她一动也不动,装作早已熟睡。
第二天早上,荆子一边下水饺一边问正在一旁倒水的敬平:“什么时候回来的?”
敬平把速溶咖啡一股脑儿盖在水面上,看水色慢慢变深。“昨天碰到几个同学,聊着聊着就很晚了。”
“大学同学?”
“对,大学同学。”
可怜的人。荆子瞥了他一眼,没有再问。等到她收拾好一切准备上班时,敬平忽然叫住她:“有一个同学现在组了乐队,他希望我帮他作曲。”
荆子倒是有些讶异:“你还会作曲?”
“大学时写过些。”敬平道,“他说他可以借一架电子琴给我定音。写的好的话,乐队会把用钱买下来。”
荆子想起消失了的钢琴,心中隐隐作痛。她的嘴唇动了动,但也只是淡淡地说:“你觉得呢?”
“辅导班那边我还是继续带,这个就算是外快吧。”
“敬平,不要太勉强自己。”
“我没有勉强自己。实话说,这样试试也好,反正我也……”
反正我也不能幸福了。敬平这样想着,可是看着妻子悲伤的神情,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要是自己能有点用就好了,这样的话,妻子也会看不起自己吧。然而荆子只是叹了口气,说:“随便你吧。”
敬平觉得荆子是想和自己离婚了,然而她什么也没说,自己也不好抢先去问。一个人呆坐在房间里,不禁又想起昨晚当他说出“已经不弹钢琴”时,同学遗憾的表情。作曲是他自己提出的,他感受到自己的沉沦与堕落,便想用一种新的方式刺激自己,然而他也明白,或许对他来说,作曲比弹琴更加无望。
半个月后,敬平写出了第一首乐曲。当天晚上,他和乐队的人一起去了酒吧,当然在那里,谈论的并不是他的乐谱,而是酒和女人。在结婚以后,敬平还是头一次喝得醉醺醺地回家。荆子自是没睡,在敬平颤颤巍巍地打开门时,她一下子流出泪来。而敬平看到熟悉的屋子,竟一下子安心下来,闷头便倒在茶几下的小地毯上。荆子想要不管他,却终究忍不下心来,给他盖上被子。
吊灯熄了,独余窗边一盏侧灯。荆子坐在沙发上,逆光看着呼呼大睡的丈夫。他太累了,自己呢?是否觉得疲倦,想要打破这悲哀的现实?时钟转向三点半,敬平终究是被冻醒了,迷迷蒙蒙地撑起身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等到他觉得好受了些,才注意到在沙发上睡着的妻子,以及茶几上为他准备的止痛药片。
她在担心他的身体啊,而他在干什么?闷声不响地出门,凌晨才回来,还喝成这样。他真看不起现在自己的样子,然而这又有什么办法?他甚至觉得,他的一生都已经毁了。要是她也怨恨他、离开他也就好了。
敬平默默地站起身,把被子盖到妻子身上。走进卧室里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他伤害着她,却通过糟蹋自己的身体,让她以为自己是受害者——或许正是因为自己这个样子,妻子才不忍离开他的。
天亮的时候,敬平又睡着了。荆子看到身上的被子,知道他夜里起来过了,见他没叫自己,也就径直去上班了。快到中午的时候,还在闷头大睡的敬平被电话铃声吵醒,原来自己的曲子因为要配上词,所以必须做一些修改。敬平道:“我下午还有家教要带,晚上过来可以吗?”
“当然可以。”乐队主唱道,“我们这场地只租了下午,要不上完课你直接去酒吧等。”敬平答应了,他甚至还为有了正当的理由晚归而松了一口气。他给荆子在茶几上留了张纸条。
阿芷:
今夜依旧乐队排练,不用等我回来。
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