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烈马》来旺

8、沧澜

　　腊月□□雪已连着下了十日，把个湖心小岛东山镇变成了水上雪国。
　　天朦朦亮，四处寂静，松园弄齐家东北角小巧规整的沧澜庭院，赭衣小厮脚踩扁矮凳，拂去写着龙躔肇岁黑漆匾额上的积雪，刚打开门，就听见院外夹道上传来脚步声……
　　映着雪光的人影耸动，几个披着大氅的青年人沉默着进来，小厮忙迎上前，领着几人往正厅里去。

　　为首的青年人是二爷齐南源，他漫不经心环视布置妥当的厅堂，棕色板壁前翘头条案、方桌带一对主座儿，往前放着四对太师椅，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间隔放了藤面小茶几，上置枣红色福禄寿喜茶碗。
　　选了第二张椅子坐下，其他人才坐下，铺着旧羊皮垫子的主座依旧空着……
　　来者寒暄着，并不显得热络，炭轻微爆出声，气氛略显尴尬时门帘又开了。

　　一位老者扶着拐杖，左臂架着个清秀少年慢慢走进来，屋里人立刻起身唤阿爷。

　　齐建元解了斗篷递给清秀少年，齐南源忙上前作揖，压下一点惊讶道，“阿爷怎么来了？身体好点吗？……吃了善通大和尚的药丸手还抖不抖了？”

　　齐建元不置可否，转身瞧着门外，“咦？怎么还没来，阿荏去看看！”
　　“谁啊？……还有哪个？”
　　齐建元将帽子递给丫头，捋了捋胡须，却没有回答。
　　阿荏这里刚掀起门帘便见着人了，忙回头道：“太爷，来了！”

　　屋里忽一静，几双眼睛同时定格在门口，棉帘动，后面一个纤秀身影跺了跺脚，青丝乌亮的头侧低便闪身进来，黑色大氅的下摆悠然滑开，露出一截白色织樱纹的缎袍。
　　清淡的茉莉气息飘来，齐南源皱眉道：“大冷天还熏虎头茉莉，到底是长房做派，年纪最小倒是比阿爷来的还晚，大家等你一个，不像腔！”

　　齐建元看着来人笑，和事佬般吩咐：“你哥哥们都等急了，还不去道个歉来。”

　　齐锦娜说是。
　　转身稳稳向屋里人平举双手慢慢一揖，本是寻常的男子礼，她做来却觉得不同，流利而款款。
　　锦娜常穿男装，梳着独有的发式，头顶编的辫子盘出小髻，插素工玉簪，余下的由丝带束紧垂下，不戴首饰也不施脂粉，脸型纤细，眉骨凸秀，黑眸如星……

　　齐南源一瞧她便心气不顺，耻笑道：“老大不小半男不女，这是连家公都找不到了要！”

　　齐锦娜面上无波，早就一副听惯了的样子，垂睫往桌边一站，齐建元清了清喉咙温声说：“好了好了，去坐吧……”
　　她依言向最后一张空椅子走去，却听见阿爷叫她，“去哪里？……坐这张吧！”

　　哪张？
　　几道惊讶的目光斜刺过来……

　　没错，阿爷竟然指着左手第一张椅子！
　　它看起来和其余七张并无二样，甚至更旧一些，漆水都磨掉了，露出被长久摩挲后带着人情味儿如玉似隨的颜色。

　　自齐家老祖宗走南闯北做生意赚了钱荣归故里，在老家破坍的原址上造房子，第一根房梁便搭在这间议事厅里。

　　建成后，便是齐家各房带头人议事说话的地方。
　　当时的家族领袖齐春霖就坐在这张椅子上，把深思熟虑的发展方向传达给仲伯兄弟们，大家钦佩他的眼光，以他马首是瞻，齐心协力，慢慢将支离破碎的齐家铁骨再造，变成了当地大族！

　　后来他的长子、长孙继承了他在家族中的地位，在属于自己的风云岁月里都坐过这张地位超然的椅子……
　　近二百年的风霜洗礼，坏了修，修好又坏，再修，除了榫头，用的还是当年的老木头。
　　直到第六代长孙齐东源，也就是齐锦娜的兄长登上这个舞台。
　　可他因为一场疾病瘫痪在床，再也无法出现在这里，这张椅子便空了多年。

　　而今日，齐建元让齐锦娜坐，刚刚安静了的众孙又不淡定了！
　　心像被锥子扎了似的惊痛，也无法理解爷爷此举的涵义。

　　“坐啊！”
　　齐建元浑浊却锐利的眼神巡视众孙一圈，齐锦娜就在这复杂的目光交织中向它走去。
　　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捋了袍身轻轻坐下，椅子发出细微声响，接纳了它的新主人，齐氏长房嫡女，十六岁的二姑娘。

　　旁边的齐南源勉强合上嘴，表情僵硬，指骨捏得泛白，半晌才压下澎湃的心潮，见他坐了，便是认了，其余人也跟着按捺下心绪来。

　　齐建元拿起茶碗，拎起盖轻轻一吹，饮一口，闭上眼品辨一会儿才放下，哼了一声表示满意。
　　说：“知道为什么今天，是我过来的？”

　　冷场片刻，众孙收拾起各种猜疑，忙着摇头，表示不知。

　　齐建元嘴里白雾轻飘，颌下灰白须颤动。
　　“我昨天夜里去看过你们大哥哥了”
　　长叹一口气神色沉重。

　　屋里的气氛顿时静穆起来……
　　不管是站着的齐东源还是躺着的齐东源，在同辈人眼中，都如同一块碑石，记载着儿时的亲密与荣耀，哪怕被风雨侵蚀得不再光鲜，他也永远是弟弟们敬仰的大哥。

　　“我对不起天泉，没有养好他的儿子！……将来，也没有面孔去见地下的老祖宗！”
　　说到这眼眶里已是水光隐隐。
　　锦娜神情黯然，其余男孙也都屏息低头不语。
　　“可眼门前的难题总得解决！他，怕是不能够站起来了，但是大房不能没个担肩膀的！……西源还小，性子又粘咕咕，看不出是个什么材料！
　　生意一天天的不等人，幸亏锦娜跟着东源多年，学到不少！事情做得爽清！不比你们几个差……”
　　“她志向也在此，难得得很……”

　　焦眉瘦脸的齐北源忍不住皱了眉插嘴。
　　“再有志，二妹妹也不还是个毛丫头嘛！”

　　齐建元摆手。
　　“哎，我们家是商户，没那么多死规矩，一把木条丢进塘里，浮起来的才有人捡，谁个能干谁就干，我做爷爷的，不能挡了子孙出息上进的路，锦娜……是好的！”
　　他又喝一口茶。
　　“若不是生错个女小囡身”
　　齐锦娜忽然抬头，轻声清楚道。
　　“阿爷，我不觉得生错了，女小囡照样可以！”

　　齐建元咳嗽一声，点头，其余几人面上表情精彩，这丫头胆子不小，竟然敢这样当面顶齐建元！
　　“……只是，这么一来又要耽搁你几年了”

　　还要说下去，齐南源似笑非笑道：“想来二妹妹对嫁人也没什么兴趣！……阿爷！你叫二妹妹过来代替大哥听事，我们几个没意见，有什么要紧话可以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