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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广陵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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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载:嵇康尝游会稽,宿华阳亭,引琴而弹。忽客至,自称古人,与谈音律,辞致清辨,索琴而弹曰:此《广陵散》也。
——引子
*深雪*
时年腊月初八
晨间咏雪。
此乃入冬后,汴京第一场。
[廿八大腊]
这是六扇门今晨接到的第一封信。无信,无笺。写信之人将字刻于冰砖之上,以槽为字,以剑为笔。日头东升,冰化,字匿。竟无半分寻处。直到冰砖化尽,台上雪水融蚀,无情自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仅是望着那凌冰化完,眉间紧锁,自轻声叹气。
廿八。腊月以来。
全国二十八位才俊剑客命丧。
若这二十八人从年初开始计算,便不是什么大事。然,这二十八人全部由船运至京师之地。以商药货物为由,一日一艘船,每船一具尸。尸身不腐,尸容淡笑,似是满足。心头有孔,仅此一处致命伤。
船,是临安船舫织密的青丝渡船。
日,是廿八。入月以来,共二十八日。日日一具。
舫,是临安船舫。
时下战火四起。烽火台前永远挂上冥灯。而那八百里玉门关外早已尸横遍野,野蝤肆意。这便是距“绍述之政”半栽过境的建中靖国元年。无情有些乱,不是心乱,是思乱。若正月前再查不出这作案之人,怕是世叔于朝野无法交待。六扇门皆被牵连。而最重要的是,四大名捕不能沦为那佞臣权下的傀儡。
这是场赌。是豪赌。
赌那下一个被杀的是谁。赌这盘棋该置于何位。
不管是对幽冥之人,抑或在世之人。
****
京师风雨楼,一派风华绝代。
戚少商素衣负手立于白楼之前。且看那梅树花瓣一滴一滴掉落。花瓣论“滴”便是因为那梅瓣染冰,如血滴般“一滴一滴”溅落在地上。雪面立时坑坑点点。他并未转身,听得来人脚步声,再熟悉不过。“可有何线索?”
杨无邪摆摆手,怪哉!“楼主莫怪,金风细雨楼也查不出此人底细!”
戚少商淡笑转身,竟也有风雨楼查不出的卷宗!他回看杨无邪,那人眼中难得的莫言。无情放了个好水给金风细雨楼,明里六扇门在查,暗地里风雨楼在查。而戚少商要做的就是擒到这个凶手。
“廿八。二十八个人,各个南北毓秀之人,从江南第一刀到漠北孤鹰,均是各派高手!论剑论相貌均是各方拔萃之人……”杨无邪看着他,也不再说。
“杨总管想说什么?尽可直说无妨!”
“楼主小心为妙。”言下之意,戚少商也在划策之内。风化尽雪。雪染着尘,火红色的灯笼挂于廊前,细细发着红光。杨无邪顿了一下继续道,“楼主可知‘京城风雨楼,临安青船舫’这一说,指得便是临安城有名的船舫。而那些尸体被放置的船就出自那里。这也是所查唯一线索。”
“辛苦了!”他拍拍他的肩膀,回身望着继续飘落的白雪,喃喃自道,“临安城怕是要比这里暖很多!”
“楼主此去临安小心为上。”
*****
杨无邪没有猜错。
戚少商一出了京师就被人盯上。继而被人跟踪。来人不愿现身,他也只好继续赶路。直到走了一日一夜的路,他突然勒紧白马,这片竹林静得唯有雪花“丝丝梭梭”划叶的声音,“请阁下现身一见!莫要鬼祟!”
雪影泛着白光。雪落之处,紫衣闪过。待他落定之时,戚少商方才看清来者何人,卷发及肩,清傲孑然的眼冷月带光,雪青色的束腰长衫被那人穿着的俊逸翩然。
“真是好天气采雪,坏天气赶路!”他幽幽地望着戚少商,“两年未见,看来大当家的招惹了些麻烦!”顾惜朝回身冲着密林深处令道,“堂堂九现身龙也请不动阁下吗?”
一声。两声。三声。
一共三声。
细细簌簌间三色人影翻下。竟然有“踏雪不落痕”这般的幻化修为。女子红衣映月,煞白的脸色图了面粉一般,诡异的外族打扮。他们皆双手握刀,斜成半圆形。当中一人出刀——
几乎同时。三人幻成一人。合了,再开。开了,再合。竟然以“口”字形绕着他们身侧旋转。
东瀛忍术。
戚顾二人转身,见白马已毙。
旋身间,逆水寒伴着潮汐剑出鞘。
两剑合为一剑。
一人化成两人。
他们,本就这般默契。
转瞬间,刀光剑影。
白雪飞舞,一如仙幻之境。
莫要与之相识,便要旗亭相望。
——你记得我的剑!
——当然。
——莫要失了先机!
——顾惜朝在,怎可留给他人“先机”!
真一个坦坦荡荡。
一个惊艳决绝!
女子应是三人。却突然幻化一人,竟还有鬼影于身侧环绕。戚顾二人背对而站,瞳中闪过对方剑影,一丝一丝晃过,幻术幻得便是人心。“闭眼,用心。”顾惜朝轻轻对身后人说。那人微微闭眼,急转之间,他已腾空而起,“当心……”戚少商一踏马尸赶上,拉回顾惜朝要出剑的手臂,只这一瞬间,小斧从他背后攻入。
……
“伤了?”顾惜朝望着他手臂的划痕,抬眼望着已被神哭小斧定在竹上的东瀛女子还喘着口气,他慢慢地走过去,“说,为何跟着我?”
自绝心脉。立毙。
顾惜朝望着这诡异般自杀的女子,眉头轻轻皱起,“看来我们遇上的是一路人!”他是问也是答,戚少商跟上来,臂间的伤口辛辣,燃烧似作痛,顾惜朝撕下腰间衣布帮他裹上,“没有药,到了临安再说。”
“惜朝……”
下一刻把人揽入怀里。两年了。可知时间会走,却走得太慢。
*****
船影渐渐,江南的冬季也会清寒。船桨划着水,在京杭运河上一路南下,向着临安府驶去。
“还是习惯你穿青色!”
“怕是戚大当家京师过久了,只记得顾某那身青衣,旁的事都抛诸脑后了!”顾惜朝挖苦人的本领从来未变,言下之意便是提醒你,我们之间除了这些,还有那怎也抹不去的恨!你对于我的恨不能杀,我对于杀不得你的耿耿于怀。
——忘不得恨,却也不能活于恨中。放不下恨,便不会飞身救你。
——顾惜朝不要你来救。我从来是我,一直未变。
——纠缠起来,这个局里仍然只有你我两人。
——纠缠?纠缠……(前一句质疑,后一句叹息……)
二人抬头望着月影。心中这数句对白已然化作隔世烽火,再无熄灭。船继续往临安方向驶去。两人无话半夜,还是戚少商先开口打破沉默,“两年来,你过得如何?”
“一如从前。”顾惜朝顿了一下,有些玩味似的继续道,“不知这第二十九人死的是你还是我!”
“你也知道临安船舫一案。看来你也是有备而来!”
“不然呢?”顾惜朝微微抬起眉角,冷冷问道,“在我家门口杀人,我看这些人是活得太自在了!”
戚少商“咳”的一口酒差点呛到,“你……你和临安船舫……?”下一句话卡在喉咙间等他答复。
“莫非戚大侠的风雨楼终于时过境迁,竟然连响动江南的船舫主人的身份都没有调查到?” 顾惜朝看着戚少商终于喷出口的酒,忍不住笑出来。“看来杨总管也该退位让贤了!”
“那这船?……”
“正是。”
好一个顾惜朝!短短两年,竟然接手了临安船舫,与金风细雨楼楼主齐名的舫主竟然是“他”!
“那这死去的二十八人?”
“我要说与我无关你可信?”
戚少商沉默一下,道,“我信。”
“既然信为何沉默?”
“我在想‘信’的理由。”
“哦?”顾惜朝扬起声调,已然起了兴趣。“顾惜朝杀人还需要理由?”
“第一,你左手还握着潮汐。”他看着左侧的两把佩剑,逆水寒潮汐剑。大漠孤烟,惜朝,你还未忘记玉门关外你我夺来此剑时的艰辛。“第二,冰上刻字,不是在提醒我小心提防吗?只是你应该直接送到金风细雨楼,不该送往六扇门。”他上前把人圈入怀间,“你的右手还是不能握剑?”
“嗯……”顾惜朝略一沉吟,“我依然用左手剑。”
“但是你左手写的字与你右手一般好看!”
“大当家,”他淡淡地说道,仿佛一切平淡如同江水,只是在等待一个契机,一个永恒,“顾惜朝的命再不要你来救!”他说的断然,眼中却涌出一丝伤阙,戚少商,你我的恩怨怕是此生难解!可知这天大地大唯有你的恩我受不起,而我,又无能为报!你又何必何必!
戚少商看着他的侧影,那是一层打了霜的寂寞。如自己一般。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真的忘了当年,忘了过往。然而他发现对上那双冷了太久的眼,心底的温度也一点一点淡漠,不是淡漠,那是永世不断的牵锁。
纠纠缠缠几世
浅浅苍苍为人
……
夜深深,与之错过的一艘船,一名美到极致的女子手中断弦的古琴,一曲曲终人散场的曲,一阙词牌,手指被咬破,鲜血涌出,在那摊开的竹简上画上刚刚谱好的“商”字调(注)。廿玖。第二十九位。
“夫人可是谱好了此曲?”问话的人手托白梅,那是江南有名的梅饼,“梅子还请问夫人,不知这第二十九位是谁?”
“梅子,”那妇人清凌凌的嗓音印上一层好看的浓霜,“你可听过广陵散?”
“不是已经失传良久?”
“曲子永远不可能失传,失传的怕是人心!”
“梅子不懂。”
女子扬手一笑,那笑里透着甘甜,却丝丝隐晦,“且看这调,”他指给丫头看那红色血珠酿成的调子,“‘商’字调,此曲收尾。一共二十九环。”
“难道最后一个是叫‘商’的男子?”
“不尽然。”她洁白的罗裙飘然,兀自道,“第二十九位一共两人。广陵广陵可谓‘朝’……”
一曲广陵散,终为“商”,止为“朝”。
一只画眉飞过,沉冤荡开纤细的指尖捉住那鸟,鸟儿抖了抖翅膀,眼角涌血而死。单单的羽毛软软的趴下。这个女子永远有着一张清澈到极致的脸和一双干净透明的眼,她有个美到诡异的名字,夏沉冤。
只是那“冤”,不是深渊的“渊”也不是鸳鸯的“鸳”,而是冤魂的“冤”。
她身后的架子上,二十九支夜光杯,透明的琥珀色,鲜红的液体随着船体轻晃,一共二十九盏,最后一盏还是空的,那是两人的分量。
她说,“人间最美的曲子莫过于用最深的情,最红的血谱成,用男子心头热血谱写一曲《广陵散》!”她走过去轻轻晃着最后一盏空杯,“而我已经找到他们了!很快,很快……我就能把这些送去给他……”
夜深深,深深,深深……
******
深夜簌簌。
船声,水声,月声,人声。
“没有什么要问的?”
“想说你自会说!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戚少商走过去看着他,取过披肩给他裹上,“风冷,注意你的身体!”
江上突然雾气弥漫,水声肆意……
“又来了,戚大侠这回还是自顾比较好!”顾惜朝耳听得船动之声,心间轻蔑一笑,“你我冤家路窄,竟还有人前来旁听……”
“惜朝这话怎么听来都有些嗤之以鼻的味道!”戚少商一抖白衣,那落寞的白影印着月色有些浅渊龙泽的意思,“还请阁下再次现身一见!”
“二位真是绝世的容貌,这样的姿色才配得上那第二十九盏夜光杯!”
说话的是正是夏沉冤。只见她轻灵落地,白纱飘然,夜色中真真是超凡脱俗。“这样的配合才衬得上那广陵散最后一‘商’!”她自啧啧赞叹,转头看着顾惜朝,“顾舫主不肯接这生意看来也有情可原,戚少商果真不凡!”
东瀛女子在她身侧身侧轻落。苍白的脸色怎么看都像是蜡像作坊的点头娃娃,一点红唇宛似朱砂红痣。她们面上是微笑的表情,鬼魅好似灵鬼,原来是戴了面具。
生意?戚少商回看顾惜朝。你瞒我不少?“惜朝?”他等他回答。
“有人出了八十万两银子跟我买你的命!”顾惜朝侧目看着他,这便是你要的回答。
“你应了?”
顾惜朝挑眉道,“可惜,她又出了一百万两买我的命!”
戚少商本来绷紧的脸忍不住笑出来,“看来惜朝的命更值钱!”
仿佛你我只值这区区一百八十万两纹银!?
顾惜朝自不去看他,左手已探入身侧布袋,“看来我们的生意谈不拢。夫人请便!”他看着夏沉冤一丝不苟地说,清冷的笑挂在唇边,苍白的脸色冷得透彻,刺得心寒。
“顾舫主和戚搂主好似……”她是想说不像仇人。又不像朋友。更不似兄弟。更像是……
“他是我戚少商什么人,夫人不必操心,请夫人自便!”第二次逐客令一下,夏沉冤脸上挂上肯定的笑。
顾惜朝瞪着他,活腻了不是?什么叫做“顾惜朝是戚少商什么人”?身上披的是那人的外衣,他随即闪身脱掉,戚少商无奈摇头从地上捡起继续搭在他身上。意味深长地回看他一眼。惜朝,我说错了吗?你自己说的,我们几世纠缠!这么快就要反悔?
“不知这‘莫相望’在男子心间管不管用?”夏沉冤怔怔地望着二人,脸上那笑带着诡异,带着天真……好像害人性命如同把那人送往极乐一般……
“卑鄙!”顾惜朝小斧已出,顺着那女子的方向呼啸而驰……跟着顾惜朝一口血从唇间溢出,单膝跪在地上,不住喘息……
“惜朝!”戚少商扶住那人的身体。却被那人挡开,扶在船桅努力压平心中不断传来的剧痛。
“这‘莫相望’不好受吧!”那双美到极致的眼里涌出兴奋和折磨人的快意。他看着戚少商轻轻摇头,“戚搂主,要给顾惜朝下毒,我自认没那个本事!但是利用你就简单多了!”
戚少商看看她,又看看地上撇下的外衣。忽然明白一切,“你把毒下在船上,我的外衣沾了船身染了毒,披在他身上他便中了毒?”
“好聪明!只不过他熬不了半个时辰了,看来他对你……”
“你闭嘴!”顾惜朝努力打断夏沉冤的话。“戚少商,你啰哩巴嗦干什么,把这个疯女人杀了,杀不死别回来见我!”
“不行。”戚少商看着她,“解药。”
“‘莫相望’没有解药。”夏沉冤看看天上的月色,今晚的月亮好圆,“知道为什么叫做莫相望吗?这是我夫君研制出来的毒,这毒本来用于男女之间,一方中此毒半个时辰之内会死。两方中此毒,相见便会死。哦……”她望着他们,“今日看来就看你戚大侠愿不愿意舍己救人了,你要是不愿,大可以看着他在你面前死去,我听说他好像是你的仇人,也罢,如果你不想他死,你也中此毒,那么你们永世不得相见!”
“卑鄙。”这回轮到戚少商说这两个字。“你要我二人性命,为何图增其他二十八人?”
“为了一曲广陵散。二十九环,最后一音落在‘商’上,最后一环里裹了两人。我用这三十人的血写成这一曲,沉冤便能得雪!我丈夫一辈子没有创出来的曲子我用了整整十年谱成,现在就剩下你们两个了……”她淡淡地看着他们,笑得苍白,笑得令人厌恶,虽然美却可恶至极,“莫怪我,我只是想让我的相公阖上眼好好睡觉!”
“哼!”顾惜朝嗤笑看着她,直起身抹去唇间的血,“你可知广陵散的终曲其实降在‘宫’字调上。并不是‘商’字调上?”
“你胡说!”夏沉冤轻抖着身子,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旁人论她的曲谱。
“夏夫人!”顾惜朝直起身子看她,那眼神里写满同情,写满无奈。
“顾惜朝从不受人牵制,也不受人威胁,我不受人恩泽,也不施恩于人!我只想告诉你,你利用戚少商对付我,你错了,他是大侠,而我不是,顾惜朝的命也不要他来救,”这句话他对着夏沉冤实是说给戚少商听,“况且广陵散的终曲也并非定在第二十九位,而是第三十位!”
“你胡说!胡说!”她惊恐中掏出曲谱,鲜红的血痕那是她多年用指尖写成,怎会错!狰狞的脸孔在苍白的月色下更加的鬼魅,那是痴到近乎失心的魔症,这女人为了曲子已经扭曲了心智。
“这第三十位便是那谱曲之人!”顾惜朝看着她,幽幽的眼神里写满细琐,下一瞬间隔着层层东瀛女子,小斧还是划过长空留下银丝,这一破绽被逆水寒补上,几乎倾刻间,眼前的数人化为光影消失在空气中。
夏沉冤倒下的一刹那,笑了……水花溅起,她以为用自己的命谱写了一曲真正的《广陵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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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莫相望
莫要相见于万世
莫要纠结于清河
一种毒。
致命的毒。
彻骨寒霜。
在顾惜朝喷出第二口血的刹那,戚少商捡起地上的白衣给自己披上。那表情自然而然,意味深长。那白衣上染着毒,自己也中了毒。他此法换回了一个顾惜朝,一个知音,却应了那“永世莫要相望”的诅咒!锥心刺骨的痛传入二人的心间之时,他们背对着彼此,却还是忍不住身体颤抖,原来你我早已刻骨铭心。没有这么深的情与恨,哪会有这深入骨质的痛?
只是你我,永世不得再见!
——即便如此,顾惜朝仍是不会受人恩泽。这里也包括“你”。
——九现神龙做事,做想做的事,救想救的人,从来如此,从相识那日开始……
莫相望没有解药。
药如其名。永世莫要相望,永生痛入骨髓。
堪比情花,却不是心念一到就牵扯心肺。
不是断肠,欲断不断间,情已消亡……
——剑山火海,我也陪你一闯,戚少商担得起,也该放得下!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我却只信你那“知音”二字!
——既是如此。你我何须再言。
——顾惜朝的命,你救过一次,我便还你一次!我们永不再欠!
……
——惜朝,我要你欠我的,而我亦然。你我永生永世,此念不还!
只是那永生永世不能相见的毒!何解!
只要活着,就有再见的一天!
会吗?
会。
你我不是说过,永生,不悔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