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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帝后(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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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太子夭折之事,殃及盛广。
在谢如蔷宴桌之上,查出掺有断肠草的糕点,谢家难脱干系,遭此株连过后,大受打击,卫衡由此大刀阔斧,在朝堂之上厉行改革,革除了诸多盘根错节的家族势力。
那一年,他二十三岁,整整一个月,他没有踏进阿沅的寝宫一步。
初春的傍晚,阿沅忽而将我招到眼前,吩咐我,将殿中常挂着那张江山万里图收到后仓。
我明了她的意思,心下一时愕然,只讷讷道:“陛下不日总会过来,他一向属意这幅画,娘娘、娘娘也可再与陛下共赏,又何必……”
阿沅闻声笑笑,摆手打断我:“不是因为他不来。”
“相反,恰是因为他会来——说不定今天就来了呢?”那笑是少见的明朗释然,说话都带着快意,“只是姑姑,我终究没机会再看到了,还不如收到后仓,也好保存……说到底,何必叫人触景生情呢?”
那时,我还不了解,为何好不容易身子见好的阿沅会说出那番话,只得依言将画收好。
怎料当天夜里,我候在殿外,便听见里头一声轻唤:“姑姑,我渴。”
那声音似又回到她病重时的微弱。
我急忙沏茶入内,端到她榻边,却见幽幽月光下,阿沅面色惨白,双唇干裂,已是积重难返的颓势。
“阿沅!”
我情急之下,忙将她扶起,搂进怀中,厉声向殿外喊道:“传太医!来人!速去禀报殿下,速——”
我话音一滞。
低头,却见阿沅突然紧握着我的手。那张尚且年轻的脸庞,已有太多疲意,来来去去,只是低声说着:“姑姑,阿沅难受……”
“姑姑知道,不怕,姑姑在这。”
“阿沅想回家……这里好冷,好黑,我梦见兄长来接我了……他还会再带阿沅去放风筝吗?他会不会怪我,姑姑,你为阿沅说说话,好不好?”
她像个孩子似的攥紧我的衣袖,眼泪依稀有泪光,“你帮我跟哥哥说,我错了,我不该做皇后,我只想做季家的小姑娘。受了委屈,有哥哥为我出头,爹爹教我写字,阿娘抱着我听曲儿,我想回家,让我回家,让哥哥带我走……”
我紧紧抱住她,终于再忍不住,痛哭失声。
卫衡匆忙踏进殿中时,四下环顾,太医已跪倒一片,称阿沅多年身虚体弱,心病难医,已是药石罔效。
他怒极,双眼通红,将人一脚踹倒。
还欲动作,却被尚剩三分清明神智的阿沅轻轻一声唤回理智,近乎是扑倒在榻边,伸手,便将她肩膀牢牢环住。
“阿沅,”他哽咽,手指不住颤抖,触到她单薄背脊,像是疯魔般,只自顾自低声念叨着,“你瘦了,阿沅……你是不是饿了?我带你、我带你出宫,你最钟意天府酒楼的厨子,我们……我们还去吃烧鹅、喝女儿红,好不好?”
“是朕错了,是朕不该放弃那个孩子,阿沅,你别害怕,朕让他们给你治病,我们的日子还有很长,已经没有人可以碍着朕,不过是心病,朕会陪着你医好,”他一字一句,如同倾诉,带着哭腔,“是朕的不对,可朕只有你了,你别生气,阿沅,好不好?”
这话,恍惚许多年前,也曾耳闻。
而他终至于急切,万般无措,只能将她箍进怀里。
阿沅却蓦地一笑,仰起头来,“怎么会呢?”
“皇上还有万里河山,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孩子……”
她苍白的脸上,无端眼泪簌簌,却只是最后一次,伸手,细细将他的眉眼描摹。从紧蹙的眉心,到鼻尖,到唇角。
“太子哥哥——”
她喊他,像是叹息:“……只是又何必,这样着急。”
卫衡的双眼陡然睁大。
甚至来不及握住她最后的那点痴恋,那手臂已先一步垂落他身侧,无声无息。
她连死,也怕惊扰他人。
可他还记得的。
分明还记得,仿佛还是许多年前,窗沿下有人扔过字画,尾音上挑,满满的小女儿娇态。她那时是娇蛮的,是爱耍小性子的,嗔怪他时两颊飞霞,倾身吻他时却不闪不避——从不吝啬于表达这份欢喜。
可原来,一眨眼,竟已是漫漫十年。
或许直到临死前,她想告诉他的,原也没有什么责怪,从来都没有。
哪怕要错,也不过只是错在,那年的苏卫衡,不该满面通红,见了自己尚在闺中的新嫁娘。他的妻子,更不该在见他的第一眼,便且笑且羞,关了窗,便心口直跳着紧紧捂住脸。
如此,没有心动,举案齐眉也是一生。
又何必来受皇家的苦,倾负一生的柔肠百结呢?
卫衡抱住她,哭得无声,只是颤抖。
八.
而我亦从过往回神,低头看,伏在我膝上,像个孩子般的皇帝已然酣睡,模样安静。
阿沅死后,他光复河山,一生铸就伟业,当为后世人人称颂之明君。后来,亦确实有许许多多的妃子——蛮夷之女,重臣之女,忠臣之女,他的婚姻只剩下交易。膝下自也有儿孙绕膝,总有几个聪慧的入他眼中,却难有潜渊那般的爱怜,是故,他始终迟迟未立太子,也任由后位空悬。
这是绵长而孤独,又或是曾有过圆满的一生,只有帝王心中有过答案。
而我,一切故事的旁观者,不过是在这样的午后,突然又想起曾经拾阶而上,身穿凤冠霞帔,一步一步走到卫衡面前的阿沅,一笑莞尔,满眼粲然。
在帝王逐渐衰老的漫漫余生,都永不会老去。
东熹真一百一十八年,惠文帝苏卫衡殁于殿中,遗诏与慈娴皇后同葬陵寝。
终此一生,后位空悬,整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