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2019古言短篇合集》林格啾

23、阿辞（3）

　　六.
　　那时的阿辞还不知道，皇后那一句戏言般的安抚，会如何改写了这王朝的历史。
　　她仍一如往日地穿梭于王府与后宫之中，甚至没有察觉，旁人对她的尊称，在某一日悄悄从“秦王妃”变作“太子妃”，而她的仪仗愈发隆重，随行的黄门宫婢一日比一日多。

　　只这日，她同皇后相谈格外久，轿辇停在秦王府门前时，已是入夜时分。她脚步雀跃，一蹦一跳地跑到后院池边，想要看自己前些日子抛下的鱼种可有活成了的，刚刚站定，却见得池边映照依稀人影。

　　她呆呆仰起头，又揉揉眼睛。

　　方才还紧紧相拥的两人也瞧着她，宋阿沅更与她面面相觑，满面悚然。
　　阿辞酝酿许久，她心中有高声叫骂的小人厉声指责，也有可怜见的小阿辞掩面痛哭，可她面上依然连过分的表情也强挤不出，只是呆呆看向谢景铄，歪头，竭力微笑，问一句：“谢景铄，那日我等了你那样久，你也未曾这样抱过我。”

　　谢景铄将宋阿沅推开，像要解释，几步走到她身前，可伸出的手，依旧被阿辞险险避过。
　　最最天真无知的姑娘，在他面前，依旧呆滞着面容，扫过宋阿沅一眼，正要扭头，却倏尔听得耳后破空之响。

　　她眉心一拧，不经犹疑，便拽住谢景铄的衣袖斜身一避，徒手劈断那羽箭，却不料一阵匆匆脚步过后，她只来得及将谢景铄狠狠推开，腹间便生了痛意。

　　冒着寒光的匕首沾上她淋漓鲜血，从宋阿沅手中跌落在地。
　　宋阿沅满手鲜血，看了看谢景铄，终究还是恶狠狠地瞪向她。

　　“抓刺客！太子妃娘娘受伤了，请御医——”一旁的秋思终于反应过来，高声叫嚷，四周暗卫在一瞬间现出身形。

　　阿辞捂住小腹，跌坐在地，谢景铄将她抱在怀中，他全然没有遭刺的惧意，仿佛早已算准了今日宋阿沅的失态，算准了这场闹剧的起落，连一点意料之外的伤情也不曾展露。连回身冷嘲宋阿沅心智不清，“行刺太子妃，罪大恶极，关押天牢”的言语，也说得毫无犹疑。

　　阿辞看着他，突然觉得陌生起来，她有那样多的疑虑和埋怨，话到嘴边，染血的手指抚过他侧脸，却也只是轻声一句：“谢景铄，她没用了，你便丢掉她，什么时候，你也会丢掉阿辞吗？”

　　谢景铄埋在她颈侧，许久不曾言语。

　　哪怕宋阿沅嚎哭着仪态全无、被人拉扯着押解入宫，哪怕阿辞在他耳边，气如游丝，轻声说：“谢景铄，你从未有一点、哪怕有一点喜欢过我……”

　　她被泪意呛得难堪，徒劳地擦拭着脸上淋漓泪水，而谢景铄无言间，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失却意识前的瞬间，阿辞方听得他一声轻不可闻的低语。

　　——“可我的阿辞，你又知道，于我而言，什么是喜欢吗？”

　　七.
　　阿辞在这日过后，便大病一场，宫中的太医来过几回，总也没有起色。
　　谢景铄虽也照拂着她，更多时候，却忙着阿辞看不懂的大事，那次意外撞见他和宋阿沅的相会，仿佛成了他们之间不言自明的半点隔阂，虽不再提起，始终如鲠在喉。

　　而这一切的缘起缘落，亦都因为另一个人而悄然掩去。

　　阿辞看着眼前突然到访、消瘦了半圈的谢朝阳，勉力撑起身子。

　　从来跋扈傲气的朝阳公主这次并不挑剔她姿仪不端，兀自找了个矮凳坐下，一口粗茶灌进口中，似笑非笑地看向阿辞，“成了太子妃，你这野丫头，好似也竟不及那日在重华宫时见到的那般恣意，看来你我二人，到今日竟还有些同病相怜。”

　　阿辞轻咳数声，避而不答，而朝阳却蓦地轻垂眼帘，向她说起了一段陈年旧事。

　　二十年前，栗震在朝中位极人臣，与表妹唐氏里应外合，在前朝后宫，几乎说一不二，本是意气风发之时，正当壮年的栗震却退隐山林，后与一乡野女子成婚，生儿育女，不问朝政。

　　“人人都说栗震一意孤行，但我大哥前些日子方才告诉我，那时他年纪尚小，躲在屏风后，听得母后同丞相密谈，丞相做了她一生的刽子手，半生暮年，方才明了，自己不过是那女人手中一柄利刃，由始至终，还做着能结伴归隐的梦，却因为我的出生，令那好梦破碎。”

　　朝阳的笑眼中，说不清是嘲讽又或哀恸，“我母后彼时早已贵为中宫皇后，却还心甘情愿地生下了我，栗丞相应当是恨她的吧，半生被蒙在鼓里，从此对世间女子深恶痛极，可他从未见过而今的我，也不知道，我母亲一生不曾对我展露笑颜，而我，长得也一点不像诸位兄长。”

　　阿辞愣了愣，不懂她为何那般哀切地捂住自己的手，仿佛分外急切地在自己脸上寻到半点相似的痕迹。

　　而朝阳终至于泪落雨下，在她面前堪堪跪下，“三哥已经疯了——阿辞，只有你能拦住他，他利用阿沅，冤枉大哥从岳丈军中中饱私囊，利用了阿沅，又引她上次行刺，将她这最后能证明大哥清白的证人斩首示众，连一贯支持大哥的李家也被连根拔起……”

　　“大哥已不再是太子，三哥却要对他赶尽杀绝，你可知他今日为何能这样恣意？皆是因为三哥利用母后待你偏爱，娶了你，唐家上下，便在母后会意之下，皆为他所用，更一手将他扶上太子之位！如今连母后也被他害得病重，总有一日，他会连你也抛弃，但至少现在，阿辞，算我求你，算我求你……大哥罪不至死，你——”

　　朝阳的后话，止于谢景铄骤然推门而入的那一刻。

　　尚未脱下官服、面色如旧的青年，仿佛全然没有听到朝阳的哀声痛哭，话音淡淡，侧头吩咐一众惶然婢女，“朝阳公主身有不虞，秋思，扶公主到书房歇息。”

　　阿辞看着面若死灰的朝阳被秋思搀出房间，而谢景铄坐到她床边，轻声问：“阿辞，今日觉得身子好些了么？”
　　她不回答，方才对着朝阳的笑意尽都褪去血色。

　　四下一片死寂，谢景铄却蓦地上前，将她死死拥入怀中。

　　“阿辞，”他一下又一下，抚过她单薄背脊，不知是在安慰谁无处落脚的难堪，“你从来只对我笑，从今以后，也只会过上世人倾羡的日子，为何要不开心呢。”

　　阿辞的声音如往日痴笨，对他的疑惑避而不答，只复又问道：“我帮过你——所以我要什么，你都给我吗？”

　　“那是自然。”他像是松了口气。

　　于是阿辞拥住他，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她说：“我想回家。”

　　她只想做那个，数了十只蚂蚁便要头疼的阿辞，因为数完十只蚂蚁，会有个少年，为她赶跑所有面目可憎的顽童。
　　——他不像如今的你，他会保护我，为我买漂亮的糖人，夸我的名字好听。

　　他不像你，一字一言，都充满算计。

　　那一刻，谢景铄仿佛听见自己牙关紧咬的细响，久久沉默中，他终于冷清了神色。

　　“阿辞，”他说，“唯独这件，我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