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不器》里德

9、9.浮冥

　　连莫兰台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有些人已在他不算年轻的生命中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痕迹。纵使他们都再也回不来，他会一直守在这里，守住他们存在过的痕迹。赌上他这辈子最后的青春。

　　夜里凉瑾湄睡不着。他听着浮冥之海的海浪声似乎就要来到窗前，还有许多未知的声音，会活动、鸣叫、到处游荡的声音，让人觉得大海永远不会平静。但是他静静的躺着不动，在黑暗中闭着眼睛，许多曾经从未想过的谜题在他脑海中盘旋。

　　比如说，折骨魔君究竟有没有死；又比方说，忘归仙君究竟去了哪里。

　　海岸边不远处有一座山，山上有颇为古老的人工打磨的痕迹，一层一层盘旋往上，上面是一排排的墓碑以及成群的断壁残垣，它们以同样静默的姿态指向天空，矗立了上千年。苍灰色的月光洒在凉瑾湄的身上，在一片冷寂之下，山顶上突然响起了沉沉的丧钟，人声渺茫，万籁俱寂，所有生灵都情不自禁地保持缄默。因为这里是殉道者们最后的安眠之地。

　　整个晚上，他把大把的时间花在思考自己该去哪里，又能去哪里的问题上。随之而来的迷茫和惶恐也好多好多。因为不知去处，到最后，没有去处。

　　宿在身侧的人推了推他，轻声问：“醒着吗？不如一起出去走走。”他的目光从灰白的迷雾中抽回，转过身便能看到江凤阁似笑非笑的秋瞳，如噬人的深渊将他拉入了新的苍茫之中。

　　“听闻深夜去浮冥之海，能见得到禺强。”江凤阁自说自话，凉瑾湄知道江凤阁不需要他的回应，却仍忍不住对他说：“那是上古神灵，哪有这么容易就能见到的。”

　　江凤阁见凉瑾湄不为所动，不死心地信口胡诌：“听到山上的钟声了吗，玄冥钟夜夜哀鸣凡八十一响方停，现在正是第八十一响……”话音未落，钟声骤停，徒留这两个尚且不曾安眠的人面面相觑。面对凉瑾湄频频投来的惊疑不定的目光，江凤阁连忙辩白道：“我只是胡说的，谁知它真的停了，再说我也真的没有数过它究竟有没有敲够了八十一下。”

　　凉瑾湄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他，自己的确听出了满八十一次的回声。

　　但浮冥之海，竟然不得不去了。

　　禺强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虽然面目狰狞，实际上性情淡漠，若非对其不敬哪怕是误闯了神殿也能全须全尾的离开。世上见过他的凡人不多，凉澄笙是一闻人岐又是一。就连收服了枭阳仙灵的莫兰台都不曾有幸与之一见，可以说这种机缘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

　　江凤阁嘴上说要去见见禺强，其实他心里也未必抱了多大的期望。他曾问师尊，他们所处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若放在平时阮清流是不屑于回答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的，可那一夜他酩酊大醉，狂笑道：“凡尘皇族肆意压榨百姓民不聊生，数百仙门分为五派凌驾于皇权之上，上界仙神又将仙门当玩物般摆弄，而他们却也不得不受制于天道。所谓凡事皆有定数，不过是强者压榨弱者的借口，亦不过是弱者安于现状的托词。”

　　江凤阁并不想做任人摆布的弱者，而莫兰台此刻却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弱者才能体验到的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倍受呵护的待遇。

　　“师兄，你又骂我！”一向心狠手辣令人闻风丧胆的折骨魔君用他少年时格外有欺骗性的嫩得像只小羊羔似的的脸对着佯怒的男人，眼里亮晶晶的，仿佛一个向长辈讨糖吃的孩子。每当莫兰台认真的盯着凉澄笙不动时，被盯着的那个人都会对他丢盔弃甲，真是屡试不爽。

　　凉澄笙果然无奈的叹了口气，揉了揉莫兰台头顶的一撮呆毛：“是师兄不好，不该凶你的。所以你没事去找闻人岐做什么？”凉澄笙才不承认得知莫兰台醒来之后第一个找了闻人岐，尽管是去打架，可他心里还是莫名其妙酸溜溜的。

　　“谁让他趁着我在化雾涯下的时候觊觎你呢？这些人倒好，还把你和他拉出一个齐梁双尊的名号。”看来相比于凉澄笙，刚刚刑满释放的某只魔君的醋劲更大。认识到这一点，凉澄笙微微勾起唇角，眼中也更加柔和了三分：“名号不过身外之物，你啊……先不说这些，除去我和闻人岐还有谁看到过你不曾？”

　　莫兰台听到师兄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面色一肃，可说出的话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也没几个人见着过我，琼林州的阮清流，还有他徒弟江凤阁，再的就是你家里三个小朋友。”

　　凉澄笙暗自松了口气：“接下来呢？你还要去哪？”

　　莫兰台眯起眼睛笑起来：“去浮冥之海吧，我家小枭阳已经万余年不曾见过长兄了。再说，我当年不小心把玄冥钟落在了禺强那，也该讨回来了。”

　　“你啊，是巴不得把所有对头都找来打架吗？”浮冥之海处在南方，是上官家的地盘。他一个半步大乘带着个化神大圆满的魔君大闹一通浮冥之海，上官家怎么可能假装看不见，放着这事不了了之？偏生莫兰台此刻兴致勃勃，他向来是想到就一定会付诸实践，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性格：“听说上官家那小子如今已经是家主，儿子都有俩了，作为多年老友，自然要隆重拜访才行。”

　　凉澄笙扶了扶额，无奈道：“上官裕华可是你二师姐的独子，上官问情又是你外甥。师弟，你可给人家留点面子吧。”

　　说话间，莫兰台早将自己随手抢来的两把下品灵剑别在了腰间。有了凉澄笙浑厚灵力和各种天材地宝不要钱似的往肚子里灌，他不说面若桃花也是唇红齿白任谁见了都要赞叹一句好一个俊俏少年。而今这少年春桃似的的唇一张一合，吐出的话却实在令人不忍直视的直白粗俗：“老子打的就是上官秋那王八蛋，每天对着我欺霜师姐犯花痴就算了，居然还糟蹋了我亲妹，师兄你说这厮不该打吗？”

　　好嘛，在明礼阁装模作样十几年的涵养，莫兰台算是全部送还给方夫人了。

　　就在这二人往浮冥之海赶来的档口，凉瑾湄几人已经摸索到了海境的入口处。举目望去，入口与其他海域无什么不同，在明月不吝惜的照耀之下，涛涛海浪覆上了一层朦胧的鎏金。轩然美好，让一路上打着呵欠的于文鸢也顿时清醒了过来。

　　“文鸢师妹，你看这美吗？”江凤阁摇着自己的苍幽宝扇，琥珀般晶莹剔透的眸望向广袤无垠的深蓝。于文鸢独属于女子的第六感让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回答这位刚认识了不久的师兄的话比较好，但她心里却觉得，浮冥之海的确是美的不可思议。

　　果然，江凤阁并没有要于文鸢回答的意思：“琼楼玉宇，浮冥之海。所谓仙神修士，侥幸拥有了足以移山捍海的力量，就妄想着成为造物主，妄想着与天道抗衡。美则美矣，却不过一处死地。”

　　“大道，得之何用？可弃之却又可惜。”最终，凉非宇打破了四个人之间诡异的缄默，声音之坚定叫摇摇欲坠的凉瑾湄不由侧目。其实他觉得江凤阁说的很对，不像他大师兄，就一恪守道义的呆子，但此刻这三人，两个剑拔弩张，一个全程在状况外，他自然而然做起了和事佬：“江师兄，非宇师兄，咱们先跳过这个话题，不是说要一起找玄冥钟的下落吗？”

　　那两人都不是傻子，自然顺着凉瑾湄给的梯子各退了一步。要不是莫兰台他隐匿身形听了全程，只怕也会觉得刚刚那一瞬的剑拔弩张只是个幻觉。他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道：“我觉得你家那个叫凉瑾湄的小朋友就挺不错，适合和我修魔。”

　　凉澄笙好笑地拍了拍他的头，并没把莫兰台的话当一回事：“我以为你会选江凤阁呢？他的性格应该是最对你胃口的吧？”

　　“怎么？在师兄你眼中，我就是那种目上无尘目下空的性格？拜托，这分明是形容闻人岐的。”莫兰台好似在责怪，实际上带着些许清浅笑意，要说他和闻人岐不死不休，好像也并不是这么回事儿：“江凤阁并不需要我去刻意指引，虽是仙，也是魔；若成魔，也为仙。而凉瑾湄嘛，我就是纯粹看他顺眼。”丝毫不觉得对着凉家老祖说我要把你家后人拐去修魔有什么不对。最可怕的是那位老祖还一脸你说的都对的宠溺表情，好像也没有意识到自家氏族是个几千年传承的修仙世家。

　　“行了行了，还傻站着干嘛，跟上去看看我未来的徒弟表现的怎么样，总不能给我这个师父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