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不器》里德

1、1.前尘

　　长久的安定与富足，让琼林州的民风豪放而大胆，什么热闹都敢看，什么故事都敢说。他们谈论东陆的魔修是怎样贼心不死的想复兴魔宫，北陆妖族又是如何穷奢极欲，猜测仙家的第一美人到底多么貌美，也为自家城主什么时候娶亲操碎了心。

　　尚未入夜，号称琼林州第一茶楼的沉漾楼便已人满为患，专为捧这儿的说书先生枹扶散人的场。只见那枹扶散人抚了抚自己花白的美须，端起青瓷茶碗，用上好的碧螺春漱口一翻，这才清了清嗓子，道：“昨儿个讲到凉祖师爷同折骨魔君约战重华山，凉祖师爷使出十过剑法，一时山中风起云涌，异象横生。原来，凉祖师爷闭关十三载，竟然突破了化神境，半只脚踏入了小乘境……”讲到这，台下一片哗然，无不感慨这位凉祖师爷乃是天道眷顾的大运之人。枹扶散人乃是琼林州土生土长的散修，听得众位宾客的赞叹，不禁面露微笑，与有荣焉。

　　偌大沉漾楼，大堂早就坐满了，二楼的一处偏僻角落，坐着两位年轻男子。一人是君子端方的儒雅，一人是公子风流的俊逸。两人都静默不语，似乎是等着说书先生继续往下讲。枹扶散人见场中气氛热烈，果然不负众望，咳嗽一声又道：“这折骨魔君异军突起，虽也惊才艳艳，但不过元婴大圆满，被逼上了化雾涯，但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逼着凉祖师爷祭出照火琴，音绝三声，竟是片雾不沾，一曲浮沉竟让天地为之变色！传闻浮沉曲乃是凉祖师爷首创，上可窥探天机，下可通灵问情，又说照火琴乃是仙家十大兵器之三，也不过仅次于庆元昭北仙君闻人歧的山河同悲剑与堇瑟夫人的谪星剑。琴音一出便是流火四溢，瞬而化作缥缈真火，将魔头练就的阴尸烧的片甲不留，灼的化雾涯上草木不生。”台下听客忍不住问：“这之后如何？”

　　有人心直口快，道：“咱们凉祖师爷当年可是仙门之首，自是让那魔头伏诛了！”却不料枹扶散人摇了摇头：“此言也对也不对。那魔头莫寻突然收手，剑上刻有四字便是‘君子不器’，君子不器乃是仙门十宝之六，而那时执剑者却是本应死于魔物之手的莫兰台！”

　　“兰台仙师！”台下顿时一片哗然。而那儒雅男子眼皮一跳，看向身旁男子，见他不着痕迹摇了摇头，便继续沉默着。

　　“不错！来人正是莫兰台！两人斗法整整三个时辰，却难分上下，便双双收手，坐而论道，以求一分高下。”

　　化雾涯上，隔着重重雾气，有两人遥遥相望，看的真切却也不甚真切。凉澄笙怎么也想不到来的人会是莫兰台、炼尸之人会是莫兰台、叫眉山凉氏险些覆灭的，竟是琼林州的兰台仙师。莫兰台今日特意穿上了他素日最喜欢却碍着规矩穿不得的暗红色流云广袖，玄发被一根紫檀木簪松松散散的挽在脑后，脸上青面獠牙的铜面具却怎么也遮不住这双深不见底偏生透着点缱绻媚意的墨眸。

　　莫兰台在笑，凉澄笙只消瞧见他微弯的眼，便能捕捉得到莫兰台骤见故友的愉悦。他艰难地撇过眼，只怕自己再与他对望，便要心软。

　　莫兰台早就猜到了凉澄笙会是这般模样，苦笑一声，道：“师兄为何还要留在琼林之中受那些个伪君子地驱使呢？当年他们如何对你我，你都一并忘了吗？”

　　凉澄笙摩挲着怀中照火琴上雕刻的纹路，沉默半晌，沉声道：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这句话叫凉澄笙痛得几乎落泪，可他还是忍住了。不似莫兰台的桀骜不羁，凉澄笙时刻恪守道义，以德报怨。

　　当年正是他们谁也说不不了谁，也便做了陌路人。

　　莫兰台猛然笑了，他声色不知为何失了往日温和，本应是一淙流泉却变得喑哑晦涩，倒更有了几分无恶不作的魔头的味道：“天之大经，一阴一阳。人之大经，一情一性。性生於阳，情生於阴。阴气鄙，阳气仁。曰性善者，是见其阳也；谓恶者，是见其阴者也。”他垂下了手中的剑，神色中多了点不知名的意味：“师兄以生入道，自然深谙万物相生之道，阴阳互益，相生相灭，为何圣贤却说，阴鄙阳仁？”

　　凉澄笙默然。但莫兰台也不急，只静静等着眼前这鹤发童颜的男子给他一个回答。

　　“情接於物，形出於外，故谓之阳；性不发，不与物接，故谓之阴。以性为阴，情为阳，夫人禀情，竟有善恶不也？所谓阳意指纯善，阴指晦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故而阴阳相生为上，此乃天意也矣！”此言却换来莫兰台哂然一笑。

　　“师兄所言甚是轻巧，好个天意！”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莫兰台这一笑，难得恣意畅快。他嘲笑凉澄笙顽冥不化守着那一套天地不仁的说辞平白被人当枪使，丧家犬似的祈求着可怜的一点儿认同。尽管言语难听，他终还是不忍心把剑对向凉澄笙，他的师兄向来是心软。

　　可却独独对自己，狠的心寒。

　　凉澄笙面色平静，不曾反驳一句。莫兰台突然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跳梁小丑，自导自演了一场可笑的戏码。

　　于凉瑾湄，眉山便是一方天下。说眉山乃是一方天下，的确不为过。说是眉山，实际却囊括了方圆百里的土地。东去名曰静思坞，祖师爷凉澄笙在此修行论道，证得无数圣言。但静思坞却并非因此闻名，真正出名的是这静思坞的第一任女主人——眉山凉氏开山先祖凉云忘的三夫人摇曳夫人萧菡，萧菡出身岐山萧氏，百岁以琴入道，自创杀音命名《残莲曲》，此曲如今亦能跻身四大仙曲之首，足以窥其玄妙之处，而另外三曲便是其孙凉澄笙的《浮沉》、庆元闻人歧的《天机》以及魔宫抱琴尊者的《妄生集》。又传闻照火琴原是摇曳夫人手中仙家宝器。

　　西来名曰明礼阁，进进出出全部依靠五行八卦奇门遁法，这亦是凉云忘的正妻方榆柳栖身之地。兰霖方氏崇儒学，世代以圣言立道，方榆柳更是其中佼佼。也是受了儒家影响，方氏立下百条规矩，门规清严，不似静思坞承袭道家思想恣意洒脱，却的确人才济济，正因如此各个家族都会将自家佼佼者送入明礼阁学习，凉家子弟更是都要在此学史、学道，无一例外。

　　北上连绵城池名曰琼林州，二夫人江染梅一手建立琼林玉宇，当年叫众仙惊为天外之物。洛城江氏善炼器，琼楼玉宇更是不可逾越的巅峰。可惜此等仙器终是在仙魔劫中毁于一旦，扼腕叹息的同时，凉家后人便建立了琼林州，也算是祭奠先祖。

　　向南百里，是一座荒废上千年的古战场。众多上古仙魔大能陨落于此，汇做一处阴煞之地。久而久之，人们忘记了这古战场最初的名字，称其为“乱葬”。

　　莫兰台，正是从乱葬中走出。

　　凉瑾湄今日起了个大早，就为占个靠前点的位置听前辈讲授课程。正睡眼蓬松之间，见自家师妹向他招手。说来两人本应是情窦初开的时候，但凉瑾湄知道于文鸳一直心仪着自己的师兄凉非宇，倒也放心与其厮混。广场上早已人山人海，穿着玄色莲花袍的是静思坞弟子，着云纹白衫自是明礼阁子弟，而衣着繁复华美的，便是琼林州弟子。他们皆是神色各异。间有私语却也不敢大声喧哗。

　　宽广的大殿几乎看不到边际，五尺见方青玉砖铺陈开来，如一整面光洁的镜。殿顶高阔，二十根三人合抱的巨大白玉梁柱分列在大殿两侧，细刻着水云散漫的浮雕图样。大殿尽头置着四张檀木太师椅。

　　坐在上首的便是凉氏家主凉隐，表字无念，素来以温和著称。但此刻面容肃穆，不怒自威。他身后站着一位青袍青年，领口绣着一“凉”字，属于眉山主宗，正是凉瑾湄的师兄凉非宇。略下首是一位美妇，生的仙姿玉色，白璧无暇。一颦一笑尽是桃羞李让、春半桃花的风情。而这方砚夫人一身傲骨，偏又在妩媚中多添了一份淡然，端的是宠辱偕忘波澜不惊的安然风度。方砚是如今明礼阁的女主人，亦是凉瑾湄的生母。而凉瑾湄为何既不在眉山主宗又不在明礼阁，反倒是进了静思坞，却是另一段故事了。

　　下首一左一右，分别是静思坞主凉玄肃，琼林州主阮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