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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相依相离 ...

  •   如此,我便在润玉仙的忆锦居住下了。
      清晨,他会带我去城中的棠樾坊吃早膳。
      有时是软糯的药膳,晶莹剔透的粳米以菘菜、山药、芋头、菜菔杂为之,不施醢酱,小火煨出山珍的美味;有时是碧玉烧麦,蒸熟的面皮薄如蝉翼,透出以虾仁、韭菜和鸡蛋制成的菜茸,色泽喜人,犹如翡翠一般;有时是一碗缀着虾皮香葱的薄皮小馄饨,有时是一笼鲜美多汁的白嫩小笼包。
      还有一回吃了煎饼馃子,我心心念念纠结了一番,嘟囔着这名起得忒不厚道,只见饼子,不见果子,倒是惹得润玉仙开怀一笑。
      总之,这些时日润玉仙日日陪着我,换着花样吃食,务必令我吃得开心,吃得满意。
      在我大快朵颐之时,他也不过略略举箸,更多时候只是望着我,眼神暖暖的,微笑中带着宠溺,仿佛我吃得欢畅,他便心满意足。
      闲时,我们偶尔闻香煮茶,下棋赏花。
      润玉仙落子讲究润物无声。初时棋子似随意摆放,宛若春风和煦,不带半分火气,只有最后吞子时方能看见,状似无关的散子不知何时已牢牢实实,严丝密缝地编织成一张网。
      网成,再犀利的攻势也只能作困兽之斗。
      而我执棋则喜毕露锋芒,以雷霆之势压境,一往无前,落子无悔。
      润玉仙随手执起棋篓里一粒黑子把玩,修长白皙的手指持着黑子,越发的显出一种精致的美丽。“哒”地一声在棋局上随意落下,方抬起头,瞧向我,笑意清浅:
      “锦觅仙子,戒急用忍。”
      我看着面前的棋局,偏头思索片刻,利落下子。起落间,黑子被吞吃,潇洒地丢进棋篓。
      “我不喜欢忍。”
      棋盘上,白子犹如锐利的锥子,戳破黑色的密网,势如破竹,冲出一片生机。
      挑眉轻笑:
      “不要忍,要杀。”
      润玉仙微微一愣,望着我的眼眸更亮了几分,笑意渐浓,眼底蕴着盛大的宠溺。
      如此,时而他小胜一局,时而我险胜两子,虽仍是我输多赢少,但因时常兵行险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故而不到最后关头,谁胜谁负尤未可知,对弈起来倒也颇有乐趣。
      有时,我们也会在临水的窗边伏案习字。
      我与润玉仙的字迹均是行草魏碑,起势运笔亦颇为神似,仿若一脉相承,出自一家之手。只是他的字寓动于静,寓险于平,书风含蓄,法度严谨,比起我的更是神形皆备,强上不少。
      我指着他的字笑道:
      “润玉仙,你这字极好。若是日后得空,教我练字如何?”
      回过头,只见润玉仙望着我方才写下的字,不知想起些什么,神情悲喜莫辨,见我看过去,方才回神,掩饰一笑:
      “锦觅仙子的字结体遒美,骨格清秀,已然很好。相较起来,我更喜欢你的字……”
      微微一怔,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刚刚我莫不是被婉言拒绝了?
      想想也是,日后得空,日后得空……我与他并非一界中人,哪来的日后……
      只怪这些日子过得甚是快活,却忘了我本就是趁着河伯酒醉偷跑出来的,不日终是要回那死气沉沉的忘川,况且忘川亦不可终日无主……
      这凡间虽好,却终究不是吾等久留之地……
      如此想来,润玉仙来此凡尘,总不会是与我一般偷跑出来玩的,切莫因我而耽误了他的正事才好。
      这般想着,便不觉问出了口:
      “润玉仙,你此次下凡可是有公务要办?”
      润玉仙眸光暗了暗,望着我,又似透过我望着别的什么人:
      “是为了私事……我,在找我的妻子……”
      胸口微微揪起,口中略略发苦,原来……他已有妻了啊……
      润玉仙目光自我脸上挪开,转过身,迎向湖面。
      我望着他的背影,只见飘然的白袂,微漾的广袖,束腰流苏襟带散开淡淡涟漪,墨发随风轻舞飞扬。
      “曾经,我以为她爱的是旁人,一念之差,一步错,步步错,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为了她,我可以忍,我可以等,我连命都可以给他,还有什么是为她做不到的?原想着,就这样护着她,护得一日是一日,直到我魂归天地之时,只要她是幸福的,我便也死得其所。”
      他低头看向缓缓张开的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继而又慢慢收拢,似将万物握于掌中。
      “未曾想,得天怜悯,竟能等到她回到我身边的一日。她对我说,她爱的人一直是我……你知道那时我有多开心吗?我那么爱她,爱了那么久,爱得痛不欲生,爱到无法自拔……我告诉自己,不管是缘,是劫,这一次我绝不放手!”
      我轻咬嘴唇,额间冒出丝丝冷汗,胸口的殇一下一下灼得生疼。我小口呼吸,极力稳定气息。不想在此刻打断他,不想被他发现,最不想的是被他察觉,我似有点羡慕,也有点嫉妒他的妻……
      润玉仙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铺天盖地的痛意。
      “世人皆道她已香消玉殒,我不信,也不敢信……”
      “霜降这日,乃是她陨落之日。忽而想起早年,她因顽皮不愿归家,央我寻个藏身之所,这座宅子,便是当时她住过的……”
      润玉仙的头微微扬起,背影萧索落寞:
      “其实,她能来找我,我心里是极高兴的。她未寻别人,却先是来想着寻我庇护,无论如何,我也要遂了她心意……只是那时,我位卑言轻,身陷囹圄,如履薄冰,为嫡母所不容,竟是连这等小事也无法护她周全……只能利用这凡间杂味,委屈她藏身于红尘市井当中……”
      我看不见润玉仙的表情,却直觉他此刻定在遗憾自责。稳了稳气息,压下胸口灼痛,尽力平息静气道:
      “润玉仙,你那妻子遇到难处,最先想到的便是你,在她心里,待你定与旁人不同。彼时,你虽处处掣肘,却能为她倾己所能,处处为她考虑,如此想来,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况且,此处山灵水秀,娴静风雅,锦觅想,客居于此,你那妻子定也是欢喜的。”
      润玉仙侧过身,落日的余晖洒在他身上,耀起一层细绒的金边。
      “是吗?……能听你这么说,我甚是高兴……”
      “其实往后的许多年,我常常后悔,当初因公事繁忙,日日布星挂夜,身不由己,不曾在她居于此处时多多陪她……她不通情爱,我因年少,羞于言明,以为爱一个人,将她放在心底,天长日久,终有她明白的一日……”
      “我没有告诉她,我这一生所求不多,只想和她平淡度日;我没告诉她,最大的幸福,便是与她月下煮茶,下棋赏花,看着她吃喝玩乐,无忧无虑,快活自在;我甚至没能告诉她,知道她将会是我的妻,我心里甚是欢喜,无关父母之命,无关上神之誓,只是因为,我心悦于她……我,真是个傻瓜……”
      我的手轻轻揪住胸口的衣襟,涩涩酸疼:
      “润玉仙……”
      “嗯?”
      “你哭了吗?”
      “没有……”
      “润玉仙……你会找到你妻子的,然后把想说的话都告诉她,她知道了定然欢喜……”
      “……觅儿……”
      “嗯?”
      我指尖轻轻一颤,这是润玉仙第一次唤我“觅儿”,可不知怎的,下意识地便应了,仿佛他本就该如此唤我。
      “这段时日,你快活吗?”
      我勉强一笑:
      “快活啊,有生以来,就数这段日子最是快活……”
      他似也笑了笑,逆着落日余晖,明明灭灭看不真切:
      “如此,甚好……”

      次日醒来,天已大亮。
      我正疑惑润玉仙今日怎未唤我一起去吃早膳,于忆锦居内寻了一遭也不见他踪影。想起昨日的对话,不知怎的,惴惴不安。
      最后,终是回到房中,于窗边的案几上发现了一封书信,应是他留下的。
      留书中道,他因忆起还有急事要办,与我就此别过。为表歉意,这处别院就赠予我,也好让我下次再入凡尘时有个地方落脚。
      心下微恼。这些时日,我与他相处融融泄泄,脾性相投,俨然已将他引为知己,可他如今却不告而别,实在太不仗义。
      越想心中越不是滋味儿,手指虚空一划,拈出一道法诀,闭目细细捕捉浮动于四周属于他的气息。
      我乃纯灵之体,六界上下无人比我更能聚灵。
      不告而别?哼,也得看看我给不给你这机会。
      待我追上了你,定要问问是有甚紧急的事儿,竟连……竟连道一声“后会有期”的光景也没有。

      忘川畔,一人身着白色常服,墨发轻舞,广袖清寒,君子如玉,明玉如水,清风过处,无从挽留。
      “润玉仙!”
      我足尖轻点,衣袂翻飞,轻灵一跃,翩然而至。
      那人转过身,下意识伸手去接,我堪堪落入他臂膀之中,被他顺势拢入怀里。
      顿时,鼻尖充斥着他身上淡淡昙香,清冷的气息地将我牢牢笼于其中。
      一时大囧,只觉吸入肺中的冷香都灼热起来,烧得我直从面颊烫至耳根。
      润玉仙怔忡片刻,待缓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将我松开,不着痕迹退去半步,只是面上隐隐泛起可疑的暗红。
      见到他的那一刻,这一路追来无名微恼的火气竟全数化为莫名的委屈,鼻头酸楚,勉强笑道:
      “润玉仙,咱们不是朋友嘛?你既有事儿离去,我还能拦着你不成?如此不告而别,真真是……真是太不仗义了!”
      润玉仙痴痴地望着我,不知想起什么,眸光转黯,言语清寒:
      “是润玉疏忽了,仙子莫怪……只是忽然想起,还有一些紧急公务要办……”
      “别说了……”
      我转身再不看他:
      “若你有难言之隐,那便别说了。只望你,莫用谎话糊弄我……与你相交,我自认真心相待,只望君心似我心,便不负你我相识一场……”
      缓缓呼出一口气,压下万般心绪,强自淡然道:
      “此去一别,不知何年再见……润玉仙,珍重。”
      语毕,不再留恋,举足欲离。堪堪跨出半步,手臂猛地被攥紧,又生生拽了回去。
      我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只一味挣扎,却越是挣扎被他攥得愈紧,最后他索性一把自身后将我锁入怀中,力道之大,似要将我狠狠嵌入骨子里。
      手臂被禁锢得生疼,灼热的气息喷在我颈窝。
      身后,润玉仙如雷的心跳“砰砰”震动着后背。一瞬间,我恍惚自己似也有了心跳。
      “对不起,我错了……我只是怕……”
      我一怒:
      “怕什么?怕我拦着你?怕我纠缠你?”
      颈窝处砸落一颗水珠,温温热热,顺着我白皙的锁骨,流入衣襟,烫得胸口灼灼一痛。
      “怕舍不得……”
      眼泪“唰”地落下。
      良久,身后传来一声叹息。禁锢的手臂松开了,笼罩着我的清冷气息也消散了。天地间,终是再难寻觅昙花暗香。
      我止住泪,没有回头……
      忘川忘川,相忘回首已成川。
      如果我固执地不去回头,不望来路,不觅归途,是不是就可以不去遗忘,是不是就可以将你印在心底,骗自己,其实你还在……

  •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YOYO的长评,有些触动、有些感慨,忍不住想和大伙儿多聊几句。
    不知道大家看文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忆锦居其实就是以电视剧,大龙藏锦觅的那个宅子为原型的。
    这两章为的是圆一点儿小遗憾。
    那一年,锦觅为了躲长芳主,寻求大龙庇护。
    六界中,连嚣张的旭凤都不敢触怒长芳主,但举步维艰、连护住自己都已勉强的大龙,只为了能让锦觅欢喜,想都没想就爽快答应了。
    他知道自己处境微妙,却义无反顾地接下了这烫手山芋,甚至还反过来安慰锦觅,与她说自己本就不得众人喜欢,也就不在乎了,以此打消她的顾虑与愧疚。
    他是真的不在乎吗?
    非也。只是比起旁人,他更在乎她。
    就这样,一颗小葡萄偷偷藏进了大龙凡尘的宅子,从此也被他藏入心里。即便那是一段很短很短的光景,但那时的她是属于他的,天地之间,无人知道她在哪儿,唯有他。
    她依赖着他,他独守着她。
    有时我想,那时所有的故事还没开始,若大龙不用辛苦地布星挂夜,不是每日来去匆匆,若他可以与旭凤一般,有更多的光景陪她游历玩耍,她爱新鲜,就陪她逛遍每一个街边小铺;她爱吃喝,就陪她吃遍天下美食。
    渐渐地,他们的感情会不会更亲密,她会不会在某一个瞬间不知不觉地爱上他,之后的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端方君子,温润如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可以为她付出一切,却不曾直白地告诉她,他爱她。
    为她搭起虹桥,只说起桥的那头等待的小兽,却没告诉她,默默等她一直一直是他;红尘劫中他入梦悉心相伴,倾心相护,却对她说自己已有了心上人……
    大龙啊大龙,你是不是个傻子啊!T_T
    他一如君子,隐晦告白,他期望她能自己明悟,却不知她七情六欲已被殒丹所困,心是坚冰,他不说,她就不懂,也永远也不会懂。
    反观旭凤,胜在一张嘴敢说,胜在一双手敢摸。
    还没确定关系就亲亲抱抱,红尘劫重返天界,不管能不能买票,都先上了车再说。以真性情为幌子,行出格之事,只为了自己一时爽快,完全不去想想,这样的行为,将置锦觅于何地,置兄长于何地,置水神于何地,置礼义廉耻于何地!
    这样的爱,还是爱吗?
    爱最基本的,是尊重。
    他直白言爱,攻城略池,手段强硬,看起来似爱得轰轰烈烈,对于殒丹封印了情感的锦觅而言,或许这样的感受要来得更加直接强烈。
    可细想想,天帝赐婚润玉锦觅时,旭凤也是在场的。他若不想放弃锦觅,完全可以当面争取。
    可笑的是,荼姚高高在上的一声清喝,他就止住了口,最后只敢把寰谛凤翎暗黢黢地搞到地上,使大家都很尴尬。
    他说他爱锦觅,可自始至终,他可曾敢站到天帝面前,站到水神面前,去堂堂正正地争取一回,正大光明地说一次:“我爱的是锦觅,为了她,我可以放弃一切”?
    没有。
    他一边强占锦觅,扰乱她的心,一边向润玉施压想要迫使其放弃,甚至阴暗地拿不属于自己的帝位做空头筹码,妄图动摇润玉;
    他一方面在婚约还没解除时,就急不可待地要了锦觅身子,一方面看着大婚在即,干脆当众揭露兄长谋反之事,欲给已戴了绿帽子的兄长再打下个乱臣贼子的罪名,让他从心到身,永世不得翻身,永不能再同自己争。
    人都说旭凤光明磊落,可笑光明磊落如他竟没有一次堂堂正正地去争取,全是私下耍阴私玩手段。
    就连发现自己母妃是杀了水神的凶手,他都只会吱吱吾吾。除了用嘴说爱,他可还为锦觅做过什么?跟去凡间吗?
    呵。那更是个笑话!
    他和月下仙人在凡间的种种奇葩操作我不多说,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若真是为了保护锦觅,如润玉那样默默守护一旁不是更有用?
    至少奇鸢几次暗杀锦觅,都是润玉阻止的。旭凤只顾着演绎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感动着自己,不但没起到半分用处,还给锦觅带来无尽伤害,直至一族圣女却被族人毒杀。
    或许私心使然,下部开始这两章,我想让他们回到一切还没开始的地方。
    一样的宅子,一样的两人,一个温雅风流若魏晋公子,一个通透聪慧行事自有章法。
    这一次,他们终于可以一起逛街吃早膳,一起品没品完的茶,下没下完的棋。
    对弈比得是心智,很久之前,都是小鱼仙倌让着锦觅。如今,锦觅心智渐渐成熟,亦可与他比肩,勉强势均力敌。
    曾经,锦觅婚帖签名写得是飞白体,大龙想教她写行草魏碑,她拒绝了。
    如今,她的字迹,亦是他的。但她想请教大龙书法时,他们已是两界中人,相遇不过是偶然,离别才是必然。
    行云散后,物是人非。不是所有事,错过了,还能重来。
    我不知道,大龙每每想起最初的时候,会不会有点遗憾。
    他会不会想告诉她,不是因为她是他的妻,他才爱她的;而是因为他爱她,而她正好是他的妻。
    总的来说,下部就是来弥补遗憾的,曾经的遗憾我会一点一滴的补上。
    不同的是,这一次的锦觅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小葡萄,她没了心,却懂了情。
    我只想说,锦觅,这一次,能不能换你去爱大龙?
    就像他曾经奋不顾身爱你那样,用尽全力去爱他,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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