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英美]研究员》凌纱

264、264 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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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盲眼的圣徒合十行来。覆面的飘带与身着的托加一般，白底紫边。丝织的袍角稳托在两名尾随男童的手中。另有两名开头男童，一洒圣水，一颂圣诗。男童皆是耀眼金发，披圣白短袍。
　　不染尘埃的圣洁，和血污泥泞里的不屈，何为神使，何为凡俗，人心中大约已有定论。
　　“您从何处来？”伽马自高阶跃下，摘帽躬身致意，一气呵成。即使比起尊敬，更像是夸张演出。
　　“自圣地来。”目不能视的圣徒面向伽马，右掌贴着左心，虔诚还礼，看不出些微行动不便。神不用眼视物。
　　“往何处去？”
　　“向苦难去。”
　　“此地有苦难？”
　　圣徒道了声“罪孽”，在胸前一画十字。“我看见有志者不能施志，有求者无处诉求，有怨者无人告解，有难者难求庇护，祈愿者难达神听，渴报者无庙还报。我看见神的子民迫离故土，神器毁坏殆尽，神殿枯草杂生。我看见不诚的布道者摘下罗马领转投伪神，旧日的赐福被诅咒侵袭，伪善的阴霾玷污正午阳光。我看见至诚的信仰被肆意曲解，追索不得的信道者含恨在应许的半途，未寒的尸骨沦为魔鬼的口粮。”
　　“神使你来。”
　　“神为之垂泪。神因苦难自罚三百年，三百年后归位，苦难更甚。三百年降下神使络绎，虔诚指引者无数，以命缚魔者无数，迷失堕落者更甚。所以神使我来。熏瞎双眼便不能为浮华而惑，剥去神力便无法逆施淫威，赤裸双足行凡人所行、磨凡人所难、苦凡人所苦。神说唯有先入人间，方可渡这人间。”

　　“何为渡人，何又为苦难。”突兀的质疑，来自被遗弃的先知，贝鲁西斯。
　　有情皆孽，无人不苦。谁不渴望着从既定的庸庸命途中被拉出，远离因果的代偿，行往不劳的极乐。命运的闭环，衔尾的循复，古老启示里的元始与终末，对大多人太远、太虚幻。若能得到救赎，又何须在意缘何被救赎。
　　伽马向阿尔法遥遥递去一眼。他们都以为这是旧时代的宠儿为自己的落败添上的又一笔疵点。
　　“苦我所苦，难人所难。愿以一己之蹈火代行万万之劫难，以一我之寂灭洗去苍生之罪孽。”圣徒于胸前再画十字，“愿尘世无争，愿众生安息，愿和洽长存于心。”
　　伽马面上的笑意加重几分。先知已然一败涂地。
　　贝鲁西斯并不赞同。
　　“你知道神为何总传福音、提指引、降使者，却从不谈替罔、代赎和牺牲？因为命运之轮始于经历、成于经历、终于经历。你抹平了他们的过往，便也抹杀了未来。未经来时路该何往通天，未有此岸的残缺又何来彼岸的圆满。不悲不冤不嗔的背面，非是和乐，而是无喜无恕无愉。未曾罹难，怎脱苦海？”
　　伽马划转帽檐的手指顿了一瞬，阿尔法的目光锁牢贝鲁西斯。被时代遗弃的旧先知，为何他的目光比神的新圣徒更悲切，他的口吻更悯恻。一无所知的蒙昧少年如何一朝顿悟，又如何有这惊心的剖白。

　　“世间为何要苦难？那是故去的罪愆，前人的余孽。神降使者圆结俗世无从自消的因果。”神使于不自知被拉下神坛。神不该与俗人辨析。
　　“何为因果。”
　　“前尘的终结，今生的开端。”
　　“你说命运自洽，又说因果难以自消。”少年的眼眸，前所未见的澄澈。他的手中，金属的蝙蝠徽章被攥紧到变形，“这位圣徒，这位神使，您的神明可知您对圣典的解读，浅薄至此。”
　　游乐园里的蝙蝠照，灰雾中的蝙蝠灯……当微不足道的碎片齐聚拼凑出人生组图，转瞬的触动、即逝的泪湿，未品明、道不清的震颤，终于此时凝合，凝合成不屈的意志。那无数次发问，无数次未解的问题，终于此时得到答案——
　　先行者为何无所畏惧？他并非不怕、许也贪生，只是个人的安危、惧怕、怯退，在千万人的未竟、退步处的深渊面前被短暂的忘却。是背后的千万人赋予他力量，是背后的千万盏灯指引他归途。
　　他为他们穿越迷雾，因迷雾之后尚有人在等他。他们是彼此的引航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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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此，人们见证了一位先知的诞辰。
　　迷途羔羊却未如教典叙事中“温驯得归绥神的指引”。一日内诸多反覆变故之下，苦难者不再轻信。他们狐疑盯视着，比稚子大不许多、同他们一般蓬头垢面的所谓先知。
　　他说，他从神处来，往人群中去。只是，堕入人间、失去神力的天使如何叫人信仰？
　　他说，信仰无法救人于苦厄。只若信仰换不回救赎，寄托的意义何在？
　　他说，苦厄非是需得抹除的污点，是命运雕琢存在的刻刀。只是，不奢求成圣的凡人，亦不愿被时刻打磨。
　　他说，他与他们同苦，与他们共生。只是，若能同乐，何必共苦。
　　先知的解经或许最接近神意本身，可人们所求从来不过于苦厄中的支撑、没有盼头处的空中楼阁，无关神明、无干神性。是万分之一的寻得应许叫人跌撞往前，是故去后的天堂叫人向死而生。

　　“兄弟们，姊妹们，与我同行吧。终有一日，我们将用双手挣来应得的席位。在城市一隅，在车水马龙，寻获心中的净土。”先知向神的信众张开双臂，如拥抱状。
　　一个人走向他、越过他。
　　两个人走向他、越过他。
　　……
　　每一个人。
　　人群所往的方向，立着被侍童簇拥的盲眼圣徒。圣徒三画十字，为信众解答救赎和应许的疑惑，并承诺指路。高颂的“阿门”由一及百得礼赞，永不涸竭的圣水洒向干裂的大地，刺眼的日光之下恍若人间神国。
　　贝鲁西斯的表情从错愕到失落到悲怆。
　　信众是神的信众，而非先知的信众。先知赢得思辨，输却人间。

　　“聆听启示的前置是驱除污秽。”圣徒意有所指，“神的属地不容不洁。”
　　居于先知对立面的信众随圣徒的指引转向先知，每个人的脸上是厌弃、是憎恶、是欲除之后快。他是通往神国的拦路石，是横亘不牧与应许之间的天埑。他是他们被神祇遗弃的根源。
　　有一人捡起碎石，有更多人捡起碎石。
　　碎石铺天盖地砸向了先知，从那片他才抓捏着、踉跄着赶来的土地里拾起的碎石。
　　石子打破了脸颊、刮破了手臂，但未使先知泣下血泪，哪怕他眸中的悲怆快要溢流。变形的蝙蝠徽章被死死握在掌心，挂针勾破皮肉。疼痛未使他更清醒，悲伤也未令他更坚定，因他已然清醒、已然坚定。他于此刻悟彻，黑夜里行侠的蝙蝠之翼为何总是孑然——
　　与众志乖离的真实注定独路。那非是一条需要鲜花、掌声、和礼赞的光辉路。若前路迷障，他便是破开迷障的那支利箭。终有一日，迷雾褪尽，大众归位。唯有失去人群，方能真正拥有人群。
　　先知贝鲁西斯一步步退开，并非为石墙逼退，而是自愿离开。他知道他会再回来，届时人们将引来真正的救赎。
　　少年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山麓间，神国边缘爆发出胜利的欢庆。

　　***
　　一场抗争的胜利是又一场抗争的伊始。
　　神使总是比凡人警觉。盲眼的圣徒自簇拥中走出人群，行至人群最前。他双手合十如旧，诵祷赞礼如旧。最高端的嘲讽不溢于言表，最顶级的赐福毋需浮饰。他用行动昭告世人，何为天选，何为神降。
　　待启迪的昧者以视线追随领者。他立在神国与俗世的分界，解脱与欺压的一线。来之不易的欢愉在山压的行伍、森冷的武器、硬廓的军服面前，瑟瑟如鸟兽散。
　　因先知与圣徒的对抗而暂缓的冲突终究露出了爪牙。

　　“作恶者，剥削者，我以神的名义要求你们避让。”不同于信众的怯怯，圣徒无所畏惧。
　　伽马玩味一笑：“请赐教。”
　　“我听见不畏死的灵魂孤独求索，戒律经文在血色中拆解，暮年的先行者以身证道。我听见神示被恶意解读，神迹被恣肆扭曲，无助的卫道士被迫拾起武器。我听见铁器与枪烟的碰撞，凡躯书下的至高，将灭的火种燎原遍野。我听见无望中滋长的不屈，超越界线与魂态的执着真理。所以神使我来。使我驱散莫须有的阴云，使信徒离苦得安，使神国归位。”
　　“若我说不能如您所愿呢？”
　　“为何？”非是诘问，圣徒发出由衷的疑问。他不明白，为何扣留神的选民。
　　“他们已向我主签下忠诚。”
　　“神的意志高于一切。”
　　“此间并非神的国度。”
　　“国度、荣耀、权柄归于天父。祂是过去、现在和未来；祂执掌天堂、人间和地狱；凡所有灵皆承祂的灵，凡所有形皆为祂创生，凡所有名需遵祂的名；祂全知全视全能；祂即万物，祂即真理；祂不可撼动。”

　　“不可撼动？”伽马把军帽戴回头顶，压实，“士兵听令。”
　　上膛的咔嗒声整齐、短促，如死神的丧钟，爽利、不拖沓。
　　夺命的前奏曲牵动还未老去的记忆，新死的指引者还躺在干裂的土地，不瞑目。盲从的信众从不可及的梦中惊醒，瞪着被骇惧塞满的双眼，跌步后撤。
　　“射击。”
　　预想中的枪声没有坠落。
　　有比气体击破流弹更细碎的声响此起彼伏。未出膛的硝烟和稳托枪械的士兵，接连消失，唯有缕缕升起的轻雾证明他们曾来过。没有雷霆万钧，也不见山河破碎，神力不必华表。
　　庞大的作战队伍顷刻间只余下阿尔法、伽马、西塔三人。
　　神想，神说，神创。
　　“神迹！是神迹！”一人高呼，众人高呼。
　　神国的沸腾，敌方的寂寥，欣荣和萧瑟，全在神的一念。凡人如何与神为敌。神之所向，所向披靡。
　　圣徒引着信众重返来时路，通往应许的路。
　　这一次，不再有人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