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雪》似火年华

1、前尘往事

　　沈巍从画板上抬起头的时候，夕阳已经西斜了。

　　眼前的雪峰，仍是一片静谧。成片的飞鸟归林，扑腾的羽翅发出簌簌声，回荡在林间，好像那参天古木发出的太息一般，又如上古的密文，连绵不绝，传递至今。

　　峻岭，危岩，崇林，云海。沈巍立在崖边的岩石上，感到呼吸着整个山脉的律动。

　　那是昆仑君眼中的烂石头，野河水了。纵使他胸中自有十万丘壑，一山一脉，一江一河，历历在目，也免不了再重回这山林。
　　一遍遍的重走，曾经与他并肩而过的道路。每每走至密林深处，沈巍都不禁仰天长叹，你在吗，你在吗，你在吗。。。。。。。。。。。

　　山川给他了回音，
　　你在吗，你在吗，你在吗，你在吗。。。。。。。。。。。。。。
　　我在，沈巍热泪盈眶。
　　还有，我想你了，我想你了，我想你了。。。。。。。。。。。。。。。。。
　　而今，沈巍自问，您在何方呢，您在何方，您在何方。。。。。。。。。。。
　　万籁俱寂，山风簌簌，只有空谷回音，仍在回荡。
　　您在何方，您在何方，您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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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几，有个稚嫩的童音从背后响起，\"施主，给裴师伯送饭的时辰到了，\"
　　沈巍从思绪中回来，卷起手中的画卷放入袖筒。驻足转身，只见一个沙弥小童，手里端着饭盒，脖子上系着一个铃铛。
　　原来是大庆来了。
　　沈巍道，\"就来\"，于是起身从岩间下来。青衣长袍，羽扇纶巾，映着云海晚霞，在山风中一飘一飘的，如仙如梦。
　　转眼间，沈巍已经弯腰接过小沙弥的饭盒，鞠躬说道，\"谢过大庆小师父\"。
　　小沙弥合掌道，\"施主请随我来
　　沈巍跟着小童，穿过翠竹丛丛。蜿蜒在竹林间的小径，竹林的碧影爬红墙，隐隐约约透出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爬上院墙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个青砖黑瓦的院落。两片柴扉虚掩，大庆小师傅上前打开了铜锁。
　　\"施主请，\" 小沙弥推开了门。

　　沈巍端着饭盒随着大庆沙弥踏进了这间小院。荒草萋萋，碎石铺地。寒露后微凉的秋意伴着道旁的野菊飘入鼻息。蔚蓝的天幕后，一片繁星在晚霞没去后若隐若现。

　　一间小屋，同样是门窗紧闭。在大庆的引导下，沈巍走上前，将饭盒放在窗台上，敲了敲窗子上的木帘，随即便退下，立在一侧。
　　\"裴师伯，晚膳到了。\" 大庆摇着窗前的铃铛，说道。\"今日重阳，沈施主给您送膳。\"
　　木帘开启一道小缝，从里面伸出两只枯瘦却有力的手来，合掌，微微停留了一下，便将那饭盒挪了进去。只一会儿的功夫，却又递出了一物出来。
　　大庆恭敬的接过，俯首鞠躬，转身向前递给了沈巍。那物，却是一枚木莲。那莲有八片复瓣，虽不甚形象，却自成风骨，柔弱而不娇媚，连着茎干，颇有高洁之风，简洁中透着苍遒之力。
　　\"这是师父的一点心意，请沈施主收下。\"大庆道。
　　\"谢过住持大师。\"沈巍鞠躬作揖。沈巍接过那花，收入袖筒中。
　　话闭，那木帘才摇摇晃晃地关上了。
　　大庆开始向门外走，边走边道，\"天晚了，沈施主可在僧寮歇息。这两日正值交节之时，天地不定。明天便是住持师伯出关之日，沈施主明日再赶路不迟。\"
　　沈巍富有节律性的脚步募地顿了一下，接着又紧走几步跟上了大庆的步伐。过了许久，好似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终于吐出两个字，
　　\"也好。。\"
　　\"多谢小师傅提点。沈某今晚，就留宿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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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阶的星辰已经寥落了。

　　僧寮，小小的房间，铺着一方小榻。

　　沈巍端坐于榻上，看着窗外透出的繁星，心潮涌动。今夜，他与那人同处于一个院落里；如此接近，却如此遥远。他一会儿伤感，一会儿心动，胸前的魂火，仿佛又有了涌动温度，一如那人的心跳，护着自己的心跳。

　　这是多少年来，他离昆仑最近的一夜了。仿佛似乎又回到了少年时，在那人怀里抱膝而坐般的，渺远，而甜蜜，

　　数千年前，他斗胆替昆仑君选择了活下去。而今，他神格强升，昆仑的灵魂却还在这里，在一步之遥的院落里，经受这人世的打磨。
　　这一世，他是法师，是宰相裴休之子。六年前，十七岁的裴文德被父亲送入沩山寺出家，为皇子祈福。好在他道心坚定，宿慧深厚，很快开始了闭关修行。

　　出家师，难免清苦枯燥。沈巍也有些不忍，但也心知他这一世已经算是安稳有福气的了。何况修行念佛，毕竟能给他加些福德资粮。今后日子还长。。再加上自己在地府运筹，或许能多护念他几世周全。打他闭关后，沈巍每逢年节之时，便来为他祈福送膳。送过即走，横竖不见面，也无需违背神农的誓约。而今天，他却破例了。是出于自己的不甘心，还是大庆的挽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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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斗转星移，过了三更。
　　室外，秋虫在打鸣。微风袭来，竹林发出簌簌的声音，这山林的背景音，在沈巍那里，是如此的熟悉，分明就是他年少时分的记忆。

　　此番留宿，还有一个原因。闭关出关，乃修行成道之关卡。凡人成道，天魔鬼神不免妒忌扰之。沩山虽然人杰地灵，但山郊野外，总免不了阴邪之物环伺。昆仑虽然宿福深厚，自己也还是在这守着为好。

　　沈巍合上了经书，轻轻推门走出屋外。
　　新月如眉。几番风云变幻，遮蔽了月色。明月撩人。如美人欲盖弥彰，半掩风姿，方是最美。
　　四合院似的僧寮，在长长的走廊外，是方形的院落。四周回廊环绕，中庭造有山水小景。竹影幽幽，松柏巍巍，在月色的投影下，中庭空明如积水，竹栢影，如藻荇交横。沈巍一眼看去，仿佛心都要掏空了似的。
　　他持刀伫立，在脑海中默着咒语。那经上的字，好像已经印在他脑海里，化成了咒声，回响在这空旷的庭院里。那默念的咒语，仿佛从他额上放出光面来，一道道金光没入夜色中，将这黑夜照的分外清晰。沈巍暗自惊讶，没想到咒语有如此的力量，果然佛经无诳语。
　　所谓因果不虚，轮回不空是也。
　　一呼一吸之间，沈巍也入了定。恍惚之间，自己和外界都已融为一体，不知今夕何夕。
　　冥冥中他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青衣长袍，长身矗立在对岸。
　　沈巍眼看着定中的守护神，内心不禁莞尔。
　　不知那人定中的守护，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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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文德从定中回神时，发现天已经三更。

　　他微微叹了口气。掐指算来明天就是出关的日子了，可那最后一关，他竟还未打通。

　　每次，他都在冥冥之中见到那个背影。

　　初见时，裴文德实着吓了一跳。黑衣长袍，黑发曳地。裴文德对着他从头到尾默诵了三遍驱赶天魔的咒文，那人却始终如一，岿然不动。是女难，还是天魔？裴文德拿不定主意。待自己持咒完毕，却见到那个背影转过身来，是一个少年的模样，苍白的面容上，一个雕工精美的黑色面具，遮住了他的容颜。

　　裴文德一惊，出了定。

　　过后回想，他修行以来，也见过许多天龙鬼神，都与经上记载的形似。可他却不记得经上哪个非人是个戴面具的。何况驱逐天魔的咒文对他无用，那么他既不是天魔，或许是自己的债主，也未可知。若是普通的债主冤魂，也难得承受得住如此猛烈的咒文攻击。可见这个小债主与自己渊源不浅，任是如何也不肯走的。

　　于是裴文德为其大做功德，诵经祈福，礼拜忏悔，积攒了堆积如山闪闪发光的功德资粮。再次入定，却发现那身影依旧在他面前愣愣地伫立着。足够超度十地菩萨的功德宝塔生生的摆在他面前，他却看也不看一眼。

　　裴文德好生无奈。不经意间一晃神，又出了定。

　　天边已经亮起了启明星。想想离出关也没有几个时辰了，裴文德不禁感到有些懊恼。自己三年闭关，却卡在了最后一处。

　　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少年究竟是为何而来呢？裴文德是个爽快人，宁成不了道也不愿不明不白的困在这儿。打破砂锅问到底，死也要死个明白。横竖，来的都是客。既然来了，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必须探个究竟。

　　裴法师凝神静气，再次入了定。

　　还是那个少年，那一身黑衣。裴文德摒除杂念，用力去感知少年的心思。然而少年却像一片黑雾一般琢磨不定，裴文德感到自己的念力仿佛都被吸纳进了一个深深的黑洞，有去而无回了。

　　\"小施主，\" 裴文德在定中对他说，

　　那身影默默地转过身来，仍然带着抢眼的黑色面具。裴文德强忍住内心的不适，好容易控制住自己。心平静气，心诚则灵，裴文德对自己说道。

　　\"今日相见，你我之间必有宿缘未了。\"
　　\"不知小施主此番前来，有何见教。。\"

　　听闻此语，那少年带着面具径直走向他，尽管带着面具，裴文德依旧能感到那两道凌厉的目光穿透过来，直视自己的灵魂。

　　或许是多年的禅修训练，裴文德控制着自己的内心，不被这目光击溃。身处定中，他的内心也极澄澈，极宁静，好像一潭深水般不起波澜，那目光穿透，却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裴文德对上那道目光，仿佛明白了什么。

　　这个少年对自己，并没有恶意。。。也并不有求于他。

　　那他为何。。。。
　　裴文德忽然想起师父曾说过，他们这一派证道之前会首先看到自己的阳神。所谓阳神，就是元神的化形，往往是少男少女的形态，阳神护体，方能证道。

　　\"所以你是。。。\"裴文德目瞪口呆。莫非这就是我的阳神？为什么，为什么他和我一点也不相像？？？
　　少年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一般，挥一挥衣袖，摘了面具。

　　那是一张眉目如画的面容，端庄清丽，面目含慈，不怒而威。裴文德暗自感慨，这面容比起他曾经千万次描绘的菩萨造像，亦无差矣。

　　裴文德一脸惊讶地看着那少年。他今年将满二十七周岁，已是成年人。而少年看上去无非十七、八岁的模样。那少年却在虚空中冲他微笑，眼牟中释放出温暖而旖旎的波光，似乎要让人迷醉了。
　　裴文德努力让自己保持着清明，他还要修行，还要证道。他只是没有想到，原来自己的阳神----
　　竟然如此明媚，如此美好。
　　少年眼带笑意，冲他而来，一面伸手从袖笼里拿出一枝木莲，触碰了他的眉心。
　　那一瞬间，裴文德感到整个人都飘了起来。眼前迸发出了无限的光芒，照得漆黑的暗室犹如白昼。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停止了，他内心澄澈如水，端坐的身体颤抖着，无比激动而狂喜，
　　原来这就是证道。。
　　果然，因果不虚，轮回不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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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沩山寺，香火旺盛，烟雾缭绕。
　　大雄宝殿中，多了一个黑衣围纱的香客。只见他手持香柱，跪拜焚香。沈巍身为鬼王，在地府他也不跪不拜，只是持刀伫立。放下尊严，只是为了祈请诸佛菩萨，护念轮回中人。

　　身后一阵木鱼声传来。
　　\"生老病死，爱别离，憎恨聚，求不得，六根不净。\"
　　雄浑响亮的声音，伴随着平稳坚定的脚步声，回荡在这大殿之中。沈巍一惊，回头望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出关证道的裴文德。

　　\"阁下可是沈施主？\" 裴法师朗声问道。

　　沈巍哑然。犹豫再三，低声说道，\"正是在下。。\"

　　\"沈施主走得急，忘了这个了。\" 裴文德说着从袖筒里拿出一枝木莲来。沈巍想起，正是自己读经时留在那页的木莲。

　　沈巍伸手，预备接过那木莲，可裴文德却并没有松开握住木莲的手，而是将自己的念力顺着木莲传递了过来。沈巍一惊，感到那念力已经顺着自己的指尖进入了他的脑海，毫无防备的，他竟看到了裴文德守护神的形象。

　　一个少年的背影，黑衣长袍，黑发曳地。转过身来，那苍白的面色，清秀的面庞，怎么看，都似曾相识，那，可不就是少年时的自己吗？

　　沈巍只觉得头脑在那一瞬间便\"霎\"的空掉了。立在这大殿之上，眼泪早已无声地从眼眶里溢出，在面具下流淌。他用力握住木莲，想把那少年的身影从自己脑海中驱逐出去，可对面的裴法师就是不放手。无需多时，藏在黑色围纱里的他，不知觉中已经泪洒潸然，浑身颤抖。

　　\"你\'。。。你，。。。。。\" 沈巍哽咽，说不出话来。

　　裴法师终于放了手。沈巍用力过猛，不觉得向后咧阙了两步，几乎摔倒，裴文德上前一步抱住了他，双腿微曲地，把他的下颌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之上。

　　在碰到面前人的一刹那，裴文德竟也在冥冥之中看到了一个青衣长袍的身影，待那人转过身来，裴文德也倒吸了一口凉气----那眉眼，那容颜，果然神似剃发前，自己的模样！

　　他早已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在他看到木莲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自己的阳神和沈施主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他也想到，沈施主的阳神，应该和自己有极深的关联。可当看到真实的自己存在于另一个人的意识界，裴文德依旧极为震惊，唏嘘不已。

　　\"沈施主。。。。。。\"裴文德双手扳着沈巍的肩膀，同样无语凝噎。

　　沈施主整个人裹在罩蓠里，微微地颤抖着。透着黑纱，裴文德隐隐约约看到沈施主戴了面具，无法看清他的容颜。但他的身量，形态，都和守护神别无二致了。忽然间，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沈施主的身份；他只感到自己完全不想放手让这个黑衣覆身的男人离开自己身边，哪怕是一分一秒，也不可以。

　　\"沈施主，你。。。\"裴文德说不出话来。

　　那一边，沈巍竟努力地振作起来，一面挣脱了裴文德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他的手里还捏着木莲，那是裴文德昨天交给自己的，弥足珍贵。他调整姿态，长跪在这大殿之上，

　　\"沈某多谢法师挂念，\"沈巍作揖道谢，并把那木莲放入了袖筒之中。

　　\"沈某也有一物相赠。\"沈巍说道。

　　沈巍打开了贴身的背囊，取出了一卷绢帛，双手呈上。裴法师取之，徐徐展开，只见绢上绘着怪石云海，孤峰耸立，落日余晖，给雪峰的平静孤寒，平添了几分诡谲。

　　\"山林寂灭，红日西绝，飞鸟归林，好画，\"裴文德应对道。然而，他却感到此画有些蹊跷，但究竟诡谲在何处，他又无法说明。只见提款处写到，\"大中七年，巍于沩山雪峰，赠裴法师\"。

　　\"沈巍？\" 裴文德念道。
　　\" 正是在下，\" 沈巍答道。
　　沈巍说不出告别的话，\"在下本来昨日就该启程。\"法师道行初成，为众生师，求一方福祉，颇为不易，务必，多加保重。。\"
　　\"沈施主，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贫僧还有一事。。。。\"裴文德小心翼翼地说，
　　\"正如阁下所想。\"
　　沈巍慢慢的背过身去，一步一步，摘下面具，拨开罩蓠，却并没有回头。就这样走出了十步之遥，却猛地回转过来，
　　那是一个灿如星辰、明艳如花的笑容，裴文德远远看去，沈施主的面容，一如自己昨日所见的那样，美若朝霞，如处子般纯净，又似老者般深沉。

　　\"沈某就此别过，法师请留步，\"
　　那黑衣罩蓠的身影起身作揖，告辞，消失在了大殿的石阶下。
　　殿外，一抹残阳将石阶映成了红色。一声狮子吼响彻云霄，
　　\"沈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