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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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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无药可医的病人。
而原本的人生规划,是做个救死扶伤的医生。
女孩提起衣服的事情时,他眼神微微向上飘,是在回忆怎么处理咖啡渍。
没打算要她的赔偿,因为当时自己也不知,对方所说的那件衣服状况如何。
苏萨克氏综合症,全世界只有两百多个病例,仿若天选之人般的概率,他不幸成为其中之一。
读书时,这个名词只在医学资料中匆匆一瞥,谁知却在一次不明原因的晕倒后,伴随终身,成为无法甩脱的标签和噩梦。
人生的翻转,出现在二十一岁那年,临毕业还有几个月,仅仅几个月而已,如果安安稳稳地渡过,会是怎样的光景……
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每天宅在公寓里,时而晨昏颠倒赶画稿交差,需要靠每周去健身房锻炼三次,才能维持一定的运动量,才不至于长成油腻的大叔,被人看见杰克后说物似主人型。
而是穿上白大褂,工作在原本已经联系好,坐落在公寓不远处,星城最好的三甲医院里,每天忙得回到家只想休息,完全没有起身运动的欲望。
听起来,似乎现在更安逸,如果现在的生活,真的不算是在将就的话……
他是不是该庆幸,当年虽然没有选择做个艺术生去考美院,但好歹家学渊源在,自小有画画的功底,转行当画手这几年,已逐渐小有名气,起码能自食其力,让年老的父母对自己未来心下稍安。
他的记忆可以保持多久,最多不过二十四小时。
大段的、正常的记忆只停留在二十一岁那年,之后发生的事情,总是在时间的流逝中迅速消逝。
每天早上醒来,都会以为自己才二十一岁,是个即将本科毕业的B大医学系学生,硕博连读的名额也争取到,未来一片光明。
等混沌不清的脑子稍微清醒,其实能感觉出,和真正那年的自己有细微差别,哪怕记得的事情,都像是隔了层迷雾,等待着去整理。
记忆不再增添,却会逐渐模糊,如果刻意地,努力地去回忆当时的意外,总免不了吃点苦头,结局只能是头痛。
于是周遭有了许多笔记本,之后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也许能在笔记中找到,也许因为没有写下而不能,没有写下的那些事情,如同没有发生过般在生命里失去印迹。
最难捱过去的第一年,他甚至绝望地在笔记本里问,如果没有了未来,那么他的过去,是不是也会随着年纪渐长而消失,他每一晚的睡去是不是如同死亡般的结束,而每一天的醒来又如同新生般懵懂。
某次在公寓附近的街道上,和老同学不期而遇,从成熟但依稀熟悉的面目中,猜出对方名字,寒暄间谈及当年,他自嘲地调侃:本以为会成为个会画点画的医生,没想到却成了个懂点医术的画手。
“可惜了。”对方同情地说。
“其实还好。”他笑笑地回应。
不仅对他人,甚至对自己,也都只能是一句,还好。
命运中的无常,通常是猝不及防,之后说好说坏,说苦说痛,多说无用。
他能知道这段对话和相遇,也是因为被记载在日记里,但是只要一觉睡去,记忆消失,他不去重新阅读当时那天的日记,自己也不会知道曾经有过此段相遇。
指不定,已经有很多次,很多人对他说过“可惜了”这几个字。
而他也总是同样地,笑笑地回答,其实还好。
“所有你失去的,都会以另一种方式与你重逢。”
背靠在摇椅上,杰克蜷缩成一团窝在脚边,他在摇摇晃晃中闭上双眼。今天无意中在书架上翻到那本书,最初吸引他的,不过是封面上这句话。
即使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所失去的已永不可追了,还是不能避免被所谓的与失去重逢吸引。
“如果可以做到的话……”喃喃自语地,他将和明珉一起吃晚饭时,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几乎是叹息般:“那该多好。”
《时光倒流的女孩》里的小主人公莉兹,因为车祸丧生来到另界,从此开始以时光逆流的方式倒着生长,直到变成一个婴儿,再随着河流里的波浪回到人间开始新生。她曾经苦恼和难过,年纪永远停滞在十五岁,那些成长之后才能体会的事情,她永远都不能体会了。
记忆永不再增长的他,一天天归于二十一岁原点的他,除了身体依旧诚实地服从岁月的脚步,会逐渐老去,和这个叫莉兹的小女孩何其相似。他们某种程度上,都绝望地认为自己没有了未来,某种程度上,在自己的感知里,他认为自己从二十一岁,因为不明原因晕倒的那天就已经死去。
他只是,尽量的,尽量的让自己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尽管他永远都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正常。
但他还是希望,哪怕为了降低父母的忧虑,也为了好死不如赖活的求生欲,出现在人前时,可以有正常的言谈举止,可以不够淡定和轻松,但是坚韧的,走完接下来的人生。
其实也怀疑过,会不会有一天,自己变成个脾气诡异的怪物,会不会被心底里的不甘与怨恨吞噬,磨灭掉仍在极力宽和的性情。
即使再仰望星空,也始终脚踩深渊,如履薄冰。
三年前,他通过日记本里面的记述,反复地对第二日醒来的自己交待,讨论该如何规划未来。
最后,他想试着独立,向父母提出希望从家里搬出去,搬进在毕业前就买好,就等他以后到医院上班时再去住的公寓独居。
他这样的失忆症患者,一个人住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和风险,起初父母极力反对,后来还是大伯劝服了他们。
“哪怕你们现在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迟早有一天也会离开他,与其将来提心吊胆,不如现在就开始让他适应,每天定时联系,如果怕发生危险,多看着点就是。”
“我也是这样想的。”他说。
父母思来想去,终于点头放人,他松了口气,总算能避开他们极力掩饰,但难免紧张和痛苦的目光。
或许他不在家里住,尝试着一个人独居,他们也会好过些,不必将全部心神放在他身上。
每天早上需要重新认识一遍人生的是他,不需要父母陪着一起将过去的突变再回忆一遍。
那是同时对三个人的凌迟,又何必……
他的卧室,床对面的墙壁上,有几个英语单词醒目地提醒,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床边书桌上的笔记本。
书桌上一沓笔记本堆叠在一起,每一天的日记,接下来的日程安排,需要重点注意每天必看的,不那么重要的记录,工作手册……
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受,大概即使记忆消失了,某些残存的感觉还在,至少他今天起来,适应的过程没有觉得过多的不快。
每天都将自己的人生重新认识一次,每一天都是新的,虽然他从来就不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哪怕当时看笔记本受到的冲击再大,昨日累积的挫折和郁闷都不会带到新的一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三年过去……他在独居的公寓里完成了三本画册,因为累积的口碑好,接了不少活,甚至开始小有名气,养活自己绰绰有余。
离出事到现在已经快七年,当年他二十一岁,现在二十八岁。
虽然看上去还年轻,但迟早有老去的那日,不知道那时的他,早起时面对镜子中陌生的自己,会不会惊叫恐惧。
就好比杰克,它肯定不是他养的第一只猫,虽然品种都是加菲,虽然都是黄白相间的橘猫,但对比旧照片,仔细观察,能看出毛色和眼睛之间的细微差别。
那么它到底是第几只杰克?
他不打算细究,细究探讨下去,会生出无数问题。
上一只杰克陪了他多久,它去哪里了,是活着还是死了,如果活着,是不是走失了?这一只杰克什么时候来的,来的时候多大,它在遇到他之前生活在哪里,它是不是早早的就被父母预定,只等自己的猫万一有问题又送过来?
所以在被问及杰克年龄时,他才不确定地,游移着、抱歉着地说应该是三岁。
过去是重重迷雾,拨不开,不消散,见不到真相。
尽量将自己的行动规范在安全圈里,接触的人、事、物维持稳定,才能避免因为不确定的因素将行为混乱。
他不可以多往后看,更期待不了未来。
唯有活在当下,希望自己可以从容一点,更从容一点。
哪怕是被迫地去接受生命里那些得到和失去。
哪怕他压根都不知道,他到底得到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接受着,忍耐着,不抱期待地去生活……
时针来到夜晚的十一点。
犹如灰姑娘的童话,水晶鞋和南瓜马车一到时间就会消失。
他的记忆将在睡醒后将归至原点,但在闭眼之前,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走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在隔壁搬来一个新邻居那行下添了几个字。
名字叫明珉。
本来打算合上封面,他犹豫了几秒钟,又重新打开,添上些许内容。
杰克喜欢她,她也喜欢杰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