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怀莲》纳兰佩紫

55、3：红莲

　　怀涟快马加鞭赶回长离院送药，却发现空无一人。直到南面金玉山庄火起，他才惊觉有变，立即前往查看，却正好看到魅罗天三人从炸毁了的金玉山庄内狼狈逃出，听他们所言，才知这是紫御的家。
　　之后魅罗天接到弟子来报，得知截住了紫御一行，便不再停留，迅速赶了过去。怀涟则在那废墟多停了半刻，直觉告诉他还不能走，果然在一堆乱石下，发出了微弱的敲击声。
　　怀涟小心掀开杂物，看到血肉模糊的龙士御。因为庄子是他的，所以机关布置没有人比龙士御更熟悉，他决意毁庄阻挡敌人之后，便按下了控制炸药的枢纽，同时因为人本身的求生意志，还是退到了墙角，虽然此举多半是徒劳，但他却仍留下了一口气到现在。只不过若非怀涟听到了那微弱的声音，他多半就如此死在乱石堆下，留不下一句遗言。
　　然而现在的情形显然也好不到哪去，龙士御伤重难救，也不管听的人是谁，强提一口气说了出来：“我乃金玉山庄之主，龙士御，烦请阁下转告吾弟紫御，无论孤玄君做过什么，都不可以与他动手。”
　　怀涟猛然听到这血人竟是紫御的大哥，连忙输了内力过去想要帮他吊命，龙士御却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竟是再也不肯让人援手，奋力推开了怀涟。等怀涟再次扶起龙士御时，就发现他已是不活的了。
　　金玉山庄外陆陆续续的多了很多围观的民众，怀涟没有时间安葬紫御之兄，又不忍就此离去使他曝尸天日，遂狠了狠心，取了他手中紧攥的长剑，一把火扔进了那堆废墟中。围观的人见这少年凶狠，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纵火，惊恐之下纷纷走避。怀涟翻身上马向魅罗天等人离去的方向急追，好在他骑的是凤兮相赠的宝马红蛟，虽然耽误了一些时候，却终于及时赶到。如今蝶舞制住了凤夫人，他才来得及喘了口气，将盛着羊脂仙露的玉瓶给了紫御，让他服下，又将从龙士御手中取得的那把无鞘长剑递过去，低声转达了龙士御最后的遗言。
　　紫御服下羊脂仙露，接过那把剑仔细查看，赫然便是江湖第一名剑九霄。屏风幻月双足残废，武功又差得远，这一位昔年与八重君比肩的奇人，心比天高，却终于随着金玉山庄的惊天巨变而灰飞烟灭，一生漂泊孤单、郁郁不得志，唯一剩下的似乎只有这把他抛弃了的神兵。
　　一时紫御还很难反应过来大哥交代的是什么意思，然而形势比人强，此刻却也绝没有细细回味的时间。蝶舞虽然制住了凤夫人，但凤华与魅罗天只是微微迟疑，却谁也没有收起兵刃，竟是还要继续打下去的局面。
　　魅罗天城府极深，眼见蝶舞梦灵出手，知道若今日无法生擒此女，那么杀了她必将引来鬼王一门的报复，因此拱手道：“霓裳郡主，你夜行门与无暇派本是宿仇，何必趟这浑水。劳烦你放了凤家夫人，本座保你安然离去，日后必向鬼王宗赔罪。”
　　蝶舞梦灵若在平日，确会考虑这样的提议。如今的局面摆明了自己若强行出手也是枉自送命，不如逃出生天后再作打算。然而此刻白罗刹已被彻底激起了怒火，先是不明不白被凤兮下药麻翻，又听闻魅罗天居然敢将主意动到了父亲头上，后见他削断千雪手腕，所作所为人神共厌，这霓裳郡主难得一次失去冷静，竟全然忘了处境和盘算：“魅罗天，你出尔反尔已是习惯，这里每个人谁还会信你胡言？听着，识相的就乖乖退下，我还凤大当家一个活生生的俏夫人，若是你们不顾她的死活，哼，”
　　说到这里，蝶舞梦灵的手腕紧了紧，那链子上连着的蝴蝶刃便颤了颤，她冷笑道：“若你们都不管她，我又为何还要在意她的死活，就杀了她来陪葬，也是勉强不亏。”
　　魅罗天万没料到这邪道中自私自利惯了的白罗刹居然不走，仍在沉吟。他本身是不在乎凤夫人的死活，但这种话他万万不能出口，修罗城与霜林凤联手合作，方有机会诛杀孤玄，若此刻他明说不顾凤夫人生死，唯恐惹来凤华不快，目的还未达到，万一自己人先内讧起来，那就十分不妙。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开口的却是凤华：“修罗城主，你的弟子来得好慢。”
　　魅罗天赔笑道：“先前布置下的好手，全部损于金玉山庄，几个负责堵截的弟子也死在他们手下，若要从本城调派人手，是需要一些时间。”
　　凤华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非我早有准备，追来之时发了召集令，此刻当真要功亏一篑。”
　　魅罗天也讶然道：“凤当家何意？”
　　凤华示意他退后数步，两人远远站开，便见他拍了拍手，林子中簌簌风动，接着凤家的宫灯出现在周围的树梢之上，而伏在上面的凤家子弟，个个张弓搭箭，箭上挑着的，正是凤家藏有火药的宫灯。
　　“这……”看到这样的阵势，凤夫人也有一刹那的迷惘，她不可思议的看向夫君，而凤华已经抬起了一只手，显然已经不准备考虑她的死活，只等那只手一落下，这数百火箭便会齐发，将所有人都一网打尽。
　　事到如今，就连魅罗天都暗暗心惊，脸上却堆起了笑：“佩服佩服，凤当家的心思缜密，此行本座甘居末功。”
　　凤华也想不出这时还有什么需要小心谨慎的，一直冷漠的脸上也不自禁的有了些许笑容：“凤家本就是先皇亲封的贵姓，修罗城主肯助我成事，日后尚有合作之时。”
　　两人见大功终将告成，春风满面的互相捧了几句，心中却各自骂了一声。
　　——这老东西言而无信，留着有害，事成之后，当寻机灭修罗城满门。
　　——这匹夫自尊自大，连妻儿都可下手，真真容他不得，待杀了孤玄，本座举全城之力，也要灭你凤氏一族！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场中诸人也均显出无望之色。此战一波三折，没想到最后仍是逃不出去，凤兮母子对望一眼，绝望之外，又比旁人多了一抹悲哀之色。
　　凤华的手一动，终于就要挥下，却在这时，传来马蹄疾落的声音。一人身上带着血尘，翻滚落到了魅罗天的身边。
　　“城主！不好了！”
　　魅罗天见到是他，倒有些惊讶。此刻他大事可成，正踌躇满志间，一时还想不到有什么会‘不好了’，倒是怀涟与紫御、千雪，是认得来人的。
　　这正是之前在荒山上与紫御攀过交情的，修罗城炼火堂主乌金剑。此人武功已是不弱，能让他如此惊慌失措，当然就不止是‘不好了’。乌金剑吐了口血，拽住了魅罗天的衣袖，竟已站不起来：“有一人仗剑进了城中，也不发话，见人就杀，城中数十高手、十位堂主，竟无人能挡他一招！”乌金剑此刻高手风范全无，震骇之情溢于言表：“弟子仗着马快，想要给城主报信，那人隔着三丈出剑，剑气破空，好似烈阳降身，弟子竟接不下来……弟子……咳咳……”
　　他每说一句话，都有鲜血从口中喷出，到后来整片前襟上都成鲜红，竟是活不了的了。
　　魅罗天一把揪他起来，喝道：“那人是谁？你说，那人是谁？”
　　乌金剑的眼渐渐垂下，梦呓般的答道：“不知道……照过他面的人，都是一回合便死在他剑下，弟子们连他的招式都看不清……城主快逃吧，他已向这边杀来了……”
　　话音到后来越来越弱，魅罗天只觉手里一沉，乌金剑整个人的重量都往下坠，显是死的透了。
　　“是鬼王真英，还是星璃出关了？”魅罗天与凤华骇然对望一眼，同时说的都是这句话。
　　如今孤玄君伤重，能在修罗城杀人杀得如此放肆之人，必是绝世高手。要杀一个孤玄，他们尚绞尽了脑汁，最后才靠屏风幻月的偷袭险险成功，从不敢与他正面作对。若此时再有一位君上挟怒而来，想想看那情形当真不寒而栗。
　　魅罗天听到自己满城被屠的消息，第一反应竟不是发怒，誓报此仇，而是乱了方寸的惊慌。凤华迅速道：“不论如何，先杀孤玄，然后退走避其锋芒。”
　　混乱中的魅罗天只得依他所言，点了点头。
　　这时，便听不远处有人冷笑：“杀人？在老子面前，谁敢杀人？这里除了老子，没有人配说‘杀人’！”
　　魅罗天一惊，心中刚浮起一个念头‘此人是谁，来得好快’，眉心就是一凉。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方才听那人话音，说近却也在十丈之外，然而就这一回头想要看清来人模样的瞬间，怎么就会中了招。
　　他不可置信的按上眉心，抹了抹摊开手掌，血红一片。这一剑来得太快，他甚至在看到血后，还没有感到疼痛。
　　他迟钝的翻起眼，甚至还看到了一把火红的长剑从自己额前抽出，继而看到了这把剑握在一只极其美丽的手中。
　　那只手带着些病态的苍白，骨节突出的地方还泛着冷玉般的光泽，在手中火剑辉映下，更是多了一抹柔和的色彩。
　　手在袖外，袖长及地，雪白的衣袖上大朵大朵鲜红的莲花在风中舞动，诡艳如火也烈烈如火，就好像他整个人都沐浴在莲花盛开的火光之中。
　　那是杀气。
　　这个人的杀气，就好像天上的烈阳陡然逼到眼前，盛气凌人也咄咄逼人，让人好像面对天威，竟然提不起丝毫反抗之心。
　　魅罗天这才感到额上剧痛，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
　　他的手指着那杀人者，像是见了鬼一样狂吼一声：“业火——”
　　声至一半，嘎然而止，他整个人就毫无预兆的仰天便倒，因为整个场面静得可怕，他身子倒地的声音就特别响亮。
　　这样一来，同时回过头的凤华就看的更加清楚，神情也更加因恐怖而扭曲。
　　他不仅看到了魅罗天所看到的一切，他还看到了来人的容貌。
　　这人长发及腰，半白半褐，被风吹得在身后飞扬起来。头顶烈火金冠，正中镶着一颗明亮的红宝石，照得他眉心一点朱砂痣似也成了名贵的装饰。
　　而他一剑杀了名动江湖的修罗城主后，居然满脸不屑之色，似乎肯亲自出手杀他是十分之勉强。如今他眉毛飞起，眼微眯，唇角一勾，将‘飞扬跋扈’这四个字全部写到了表情之中。
　　他自然也看到了凤华一脸见鬼表情打量自己，于是他饶有兴趣的道：“魅罗天这个废物，居然连一招也接不下，不知道凤家的剑法，又是如何？”
　　凤华一步步的后退，明明那人并没有冲过来动手的预兆，他却不由自主的想要离他越远越好。
　　极度的惊恐之下，凤华终于崩溃，举起一只手狠狠的冲着来人挥下，声嘶力竭的下了令：“杀，给我杀，杀了他！”
　　好在魅罗天死前喊的那个名字只是一半，大多凤家的私兵还没反应过来这人是谁，听到凤华下令，下意识的将弓箭全部对准了那人，一时间带着‘凤’字的宫灯纷纷向他射去，有些在空中碰撞在一起，发出轰然巨响。
　　那人原先站着的地方被炸的尘土飞扬，然而尘埃落定之后，却不见了他的身影。
　　凤华变了调的哭笑声嘶哑传来：“他不是人——他是鬼——哈哈哈——杀——给我杀——”
　　听到平时威严不可一世的家主疯了般的又哭又笑，凤家私兵们均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惧意。
　　因为有人的武功已经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那是对‘未知事物’的惧意。
　　很快，红莲长袖出现在箭阵一角，而它出现在哪里，哪里必然暴起血光。
　　不到片刻，原本在树上埋伏孤玄的凤家私兵，竟被悄无声息的杀了干净。而原本树梢上处处可见的凤字宫灯，也纷纷散落一地。
　　随着宫灯碎落地面的，自然还有尸体残肢。
　　满地鲜血。
　　那是一把带来杀戮的天威之剑。
　　也是一把带来血池地狱的红莲火剑。
　　那把剑抵在凤华喉头之上，而此刻的凤华，已从极端的恐惧中反而安静下来，神智终于回复了正常。
　　“业火……宸莲……”
　　凤华手中有剑，却连提起这剑刺向对方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我应该有说过吧，”业火宸莲一副看死人的样子看着他：“在这里，只有老子可以决定杀不杀人，杀多少人，除此之外，谁说要杀，无论杀谁，老子就先杀了他。”
　　怀涟自从业火宸莲出现后，就一直望着他，感觉很是复杂。
　　业火宸莲与在地牢时不同了。那时的他，虽然仍旧有气魄，有威压，甚至也不需要别人的可怜，却仍与现在不同。
　　一个人如果被关在那鬼地方十年，头发胡子都长到了一起，就算他仍然骄傲，也未免会有一点落魄的凄凉。
　　现在的这个，是他印象里那个业火宸莲。也是江湖人眼中的业火宸莲。
　　是那个——
　　最高傲、最跋扈、最不可一世的。
　　势最盛、剑最狠、最华美绚烂的。
　　当今江湖三位年轻的君上中，最负战名的，业火宸莲。
　　这如开了杀戒的红莲战神一般的业火宸莲，他要杀人，那么在场的所有人自然就不能提起这个字。
　　因为在他杀戮天下的气势前，的确魅罗天之流已不配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