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4、乌啼血 ...

  •   姜储彻夫妇是流徙至吴江,为流窜吴越的闽地贼寇所挟的。太傅姜储彻难于乱贼之手的消息散布开来,举朝震惊,满城哀戚。皇帝命江阴县衙扶柩归京,追封其为穆国公,又颁旨诏令国人举哀禁乐廿七日。
      自然有异议者。诏令被门下驳回,谏曰:“国公之丧焉得与国丧同,于礼不合。”皇帝沉痛道:“岂言不合?事师长贵乎,礼也!”遂改期为廿一日。
      穆国公荣葬已毕,长子姜信屏却因居要职而为夺情,即奔赴楚州任观察使兼团练使。而宫中虽顾虑淑妃身子状况,也到底瞒不过,只好婉言相告。淑妃得知父亲遇难、兄长又要赴边,痛哭一场,几近厥倒。
      太医一阵忙乱,皇帝更是焦急警惕,又拨了一批侍婢日夜看顾,确保淑妃与胎儿安好,偶尔令姜判之入宫陪伴。
      上元节后未久的一日深宵,淑妃临盆。太医频频出入毓宁宫,饱含痛楚、几近撕裂的叫声自深深帐幔后传来。
      紫极宫中亮如白昼,杨谌决焦灼等候,负着双手来回踱步。忽有二人疾奔而来。杨谌决定睛望去,正是他遣去探视的章安及姜司鸢的贴身侍婢缃儿。二人匆匆行礼,“扑通”一声跪倒,皆神色凄惶,缃儿更面有泪痕。
      杨谌决胸口一窒:“淑妃与孩儿安否?”章安慌忙道:“贺喜大家!淑妃娘娘为大吴添了位小皇子,母子平安!”
      杨谌决舒了一口气,压着心间不安,向缃儿喝问道:“你哭甚么!”
      缃儿抽泣着道:“回禀陛下,小皇子,小皇子身子康健……只是面部……有疾……”
      圣驾莅临毓宁宫寝阁时,四下侍婢皆面色惶恐施礼,隐有哀泣声传出。杨谌决夺步绕过层层屏障,透过帷幔望见榻上虚脱掩面的司鸢,转目而顾,傅母抱着包裹黄绫的婴孩呆立原地,迟疑不敢上前。
      他走近几步,屏息看去,新诞儿的面孔皱巴巴的瞧不出眉目。再向下移目,只是一瞬,兀的一阵晕眩――是与司鸢如出一辙菱角般柔美的唇,然而下瓣赫然缺裂,翻出模糊的血肉,好似一个无声的嘲讽。他惊惧中恍若又见那一捧红红白白、未成形的孱弱胎骨,奄奄一息地啼哭起来。他退后一步,只觉天旋地转。
      淑妃诞下个缺唇儿之事是等闲遮掩不住的,这缺唇又谓兔缺,民间道乃妊娠之时见兔、食兔肉而致,这等琐碎事体宫中原是留意得紧。小皇子生这恶疾,实在怪诞,尽管频频延医行割补之术,不似那般骇人,然而仍痕迹宛然,到底少不得沦为笑柄。原本众者猜度姜氏极蒙圣眷,诞下皇长子庶几便为太子,母凭子贵,不在话下,如今观来似乎也成泡影。
      即便皇帝严禁宫内外议论皇子恶疾,待毓宁宫一如既往之优厚,仍不免教好事之人窥得嫌恶的影子――皇帝到徐婉仪处去得勤,六宫方斯蔑如。徐氏自然得意,可徐婉仪的肚腹却不那般争气,皇长子业已两岁,期间唯有钱皇后诞下一女,皇帝膝下仍犹空虚。好在今上毕竟年少康健,储位不必操之过急。
      自圣主改元,整饬朝堂、修生养息业已二载有余。
      只去岁闽主王延羲攻打建州刺史王延政,国中内乱,王延政败军之际求助于吴越王钱元瓘与吴国。杨谌决对王延羲不满已久,即命信州军共吴越仰仁诠予助解围,随后王延政攻取永平、顺昌二城,建州兵卒强盛。而后仰仁诠不肯班师,却在建州城的西北扎营,王延政惊惧之下又求援王延羲,其中误戮吴国信州军不在少数。
      皇帝原本年轻,锐意进取。现下朝野安稳,便又动了早前亲征的心思。此一番御驾亲率黑云都等三军直抵龙南以攻汉北,将一帮文武臣工抛掷,留统军米衡戍卫京畿。
      所取战果并不辜负这一番长途跋涉,连克循州、敬州,大有东西夹击直逼齐昌府之势。
      然岭南之地卑湿,兼有毒物瘴气,进入五月,深入腹地又逢连绵雨水,处处洼地,鲜有净水,士兵皆困疾难以行军,只仰赖后方补给僵持着,战线拉得过长,日久难以为继。
      御驾与大军深入敌国,京城与边防戍卫便极为紧要。汉地屡得进展时,北线的露布亦频频传来。
      姜信屏自延捷元年辞京,再未回过广陵。此番追剿敌寇,共忠正节度使李烁东西夹击,一路追击,于寿州共同受降后,又遵谕旨留待此处会军讲武、参议军情。
      圣驾返京后,北境烽烟渐熄,偶有交战,皆为捷报。下晌时分,军中主帅各自操练,牙军正将一车车斩获的首级运入营寨。
      楚州军偏将军岑准嗅着尚未干涸的漉漉血腥,早习以为常,与军使一壁闲话一壁登记罢,便四下信步走着。
      那厢忠正军的掌书记正在功劳簿上书写功赏,岑准漫视一眼血池般的车上,忽而怔怔定了脚步――那如林头颅虽被血水浸透,然细看之下亦能分辨形态。有斑白鹤发、妇人发髻、颅骨细幼似小儿者亦有。
      他血气上涌,欲待上前,忽被赶来的军使一把拉住笑道:“将军怎的在此处?看这腌臜事物还未够?走,同我饮酒去。”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拖拽至僻静处。
      岑准目眦欲裂:“好个忠正军!屠戮妇孺以充军功!军使可瞧见了?”
      “噤声!”军使气急败坏道,“你要嚷得全营皆知不成?”
      岑准道:“李烁这等勾当不合该令人尽知?我这便同团练使分说!”转身又被他止住,怒道:“为何阻我?”
      军使跺脚大嗟:“同团练使分说,随后呢?再叫团练使参李节使一本,岂非使团练难做?届时你又当如何自处?切莫轻举妄动!”
      岑准一时愕然:“请教军使吩咐。”军使递去酒囊,悠悠道:“将军从前在楚州可是篡王学渐及徐识毖提拔起来的,宁王篡逆为帝,自不必言,这徐二郎亦与姜团练同陛下都多有龃龉,将军却同他们有几分瓜葛?”
      岑准如兜头冰霖倾盆而下,喃喃道:“姜团练磊落秉公,待我一向颇为优赏,何至于疑我?”
      军使摇首道:“我问你,今上是何性子?此事若上达天听,岂非使姜团练作攻讦同僚牟利者?而李节使大可一句‘约束不力’,推在副将身上。他安然无事,你却得几分好?只怕是纵然姜团练信你,保你却难。此事在军中本为等闲……”
      他纷思百转,虽不甚看得明白主帅间的权力消长,却也知李烁跋扈,本就十分不乐楚州军在此。听至最后,又忍无可忍地截口道:“等闲?军使久在行伍之中,看得分明,倒是说说,姜团练可曾行过这等龌龊勾当!”
      军使喟然道:“姜团练自不若此,可自古至今,这般事多如牛毛,乱世尤甚!便如小贪小敛,为主为君者,何时不是佯作不见?若然追根究底……譬如李节使虽骄悍,然屡有宿功、气焰正盛,陛下若穷究,内外相疑,北寇趁虚生变,便是因你一时鲁莽,堕国家大局!”
      岑准阒然垂下头,他又续道:“你再攒几级功劳便可升勋爵,何必逞一时意气?于公于私皆是有弊无利。”
      一番推心置腹,已是令岑准气馁无比,只一言不发灌着酒,狠狠擦一把嘴,抬头时眼中熊熊火焰已熄。军使见总算将他说服,欣慰之余笑着拍拍他道:“这等损阴骘之人自有罪愆来报,何值搭上自家。”
      然而翌日团练使令他入帐议事,第一句话便是:“你近日同忠正军共事,可见李节使有何异动否?”
      岑准本就揣着心事,惊惶之下不知他所谓何意,只含混遮掩道:“属下……并未察觉有异……”
      案后的姜信屏一手抚额,微微沉眉。岑准乍着胆子试探道:“麾下多虑为何?还请示下。”
      姜信屏沉吟道:“李节使以边防为名,多番上奏,请增粮草物资,柴草尤甚。如今视之,却是远大于军中户数。”
      “麾下是说……”
      他转冷了声调,“此地可有天然盐池么?”
      岑准骤然领会,又听姜信屏吩咐道:“着几人盯着些牙军,留意有无入林伐木、掘井者。”
      岑准领命下去,多日窥察,姜信屏所思果然不错――忠正军自井中采卤,燃薪以熬盐。他出得帅帐,临汤汤淮水,听着奔流不息的河流,忽而鼻子一酸。
      军民百姓仰赖的粮米皆自这淮水源源不断运来,上引漕渠。姜团练在楚州为帅,夫妇二人一向寒俭,不求享用,甚至为疏浚河道而自家贴补。
      而这些悍将民贼、永远贪心不足,钻营取巧、层层盘剥。他有直觉,李烁经营私盐之事败坏了姜团练倡议整改的“盐米”、“两税”,姜团练定不会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未隔多日,一封封事直抵紫极宫御案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