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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我的丞相啊 ...

  •   黑夜如潮,吞噬无垠天地。
      清平抬头看了眼厚厚云层,道:“今晚有雨。”

      有雨,便会留下车辙痕迹。
      “已经换车五次,应是来得及吧。”墨砚虽这样说着,可眉头也是紧皱。
      清平拔出绑在腿上的匕首,“停车。”

      她割断连接马与车厢之间的缰绳,将琴横在前面,翻身上马,朝墨砚道:“上来。”
      可墨砚却没搭上她伸出的手,反而一跃,坐到了她的身后,“大人身子不好,就由我来御马。”
      “……你要珍重自身,”清平不知想到什么,轻蹙着眉,“聆书只盼你安好。”
      墨砚身子一顿,低低应了一声,双目含笑,眼中俱是苍凉,“我知道,我自然知道。”

      惊雷乍起,夜雨滂沱。
      一骑绝尘,掠过黑黢黢的山陵。滚滚江水奔流,震得小道上碎石乱溅。
      “快了,只有十里左右就能到港口了。”

      墨砚心中早就存疑,可此刻才忍不住,轻声问道:“这一切,都是大人的安排吗?”
      “算是。”
      墨砚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那……聆书的死呢?”

      闪电划过夜空,清平的面色惨淡又颓然。
      她深吸一口气,张口,颇为艰难地说:“我说我并不知情,你会相信吗?”
      墨砚勾起唇,黢黑的眸子里仿佛蕴藏一团火焰,笑容又如灿烂的夏花,“能为大义而死,是我们的荣幸。”
      清平突觉不妙,“你想做什……”

      话音未落,她只感颈后剧痛,接着眼前昏黑一片,顿时便没了知觉。
      墨砚揽住她软下的身子,换过二人衣物,寻觅一处隐蔽之处,用野草浮土为她遮住身形,又拿过匕首,在自己脸上划出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大人,墨砚跟了您二十二年,只任性这一次。”她刻意放缓了驰马的速度,待听到身后隆隆马蹄声时,唇角轻勾,双脚夹紧马腹,如电般向前驰去。

      “谢清平,我劝你赶紧束手就擒!”裴显在身后喊道。
      他见前方纵马之人连头也不回,便策马弯弓,朝飞奔之人连放三箭。
      女子闷哼一声,伏在马上,血迹在左肩晕开。
      她攥紧缰绳,眼中却流露出了一丝笑意——相公,我随你来了。

      裴显心中大喜,正想追上将她活捉时,突见马头一转,女人御马直直朝奔流的大江驰去。
      “该死!”
      他连忙去追,可赶到崖边时,只看到了惊涛拍岸,滚石飞溅。

      “大人,这……”
      裴显啐了一口,“可恨,去沿岸搜寻,看能不能找到她的尸体!”他知道跳入江中凶多吉少,却还是嘱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三日后,卫军在下游几十里外发现了女人的尸体。尸体被石头拦住,不过因浸泡数日,又在水中漂浮时与礁石树枝相撞,伤痕不可胜数,面目已难分辨。
      裴显从女尸肩头拔下羽箭,箭头之上铸有“龙武”二字,“是她。”

      今年的洛安要比往年燥热,烈日炎炎,已有几分酷暑的气息。
      小皇帝窝在阴凉的宫殿里,贪凉不肯去早朝,贾进忠听了,只笑一笑,也由她去了。

      正是晌午时分,宫人们多精神不济,站着站着就打了个盹。
      一个白面年轻太监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朝他们点点头,“公公让我来给陛下送一份冰镇乳酪。”
      这人名为王兴,是司礼监的太监,在贾进忠很是得宠。

      小皇帝呆呆坐在椅上,面前放着一簇刚摘下的深红花朵。
      她只着一件轻薄纱衣,底下的肌肤如雪莹白,端坐在那儿,仿佛一座无暇玉像一般。

      “陛下,公公知道您没吃午膳,特地让御膳房做了一份冰镇乳酪,让我给您带来。”
      小皇帝的睫毛抖了抖,秀丽绝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问:“左相,有消息了吗?”
      王兴将食盒打开,把那碗还冒着丝丝凉气的奶白乳酪端到皇帝面前,口里极小声地答道:“今儿得了裴显的消息,好像是找到了尸体。”

      顾西月咬紧了唇,身子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她本就生得荏弱美丽,此时眉目低垂,双肩颤动,愈发楚楚可怜。饶是王兴当了许多年的太监,见得此景也不由感慨,小皇帝果然如珠如玉,又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也难怪在宫中活了这么多年。
      “那不是她,对不对?”顾西月轻轻地问。

      王兴抬头,见她下唇已被咬破,一丝血迹顺着雪白的下颚流下,滴落在鲜红的花瓣之上。
      他心中一惊,忙低下头,“请陛下爱惜身体。”
      顾西月低头望着案上的红花,痴痴一笑,神色哀戚无比,“她不会死的。”

      “陛下,”王兴看她如此伤心,有几分不解,“您与左相,难道不是逢场作戏?她一死,我们正好施行原计划,反正她在两月前不也应该死了吗?”
      “两月前?”顾西月垂下头,把弄着案上如火般鲜妍的红花,眼中流露出一两分追思,“那天,神像脚下突然长出了这种花,像血一样的花。我偷偷跑出宫,爬上了她家的墙。”
      “啊,您居然……”王兴知道小皇帝看似懵懂天真,实际上心机深沉,不似少年人,便奇怪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顾西月扯扯唇角,“也不知道为何,就想那样做了。我爬上墙,正好撞见了她。她一见我,就张开了手,让我跳下来,她会接住我。”
      “她的眼睛很亮、很清,一对上那双眼睛,我就什么都忘了,痴愣愣地跳了下去,把花送给了她。”

      “将仲子、将仲子,”顾西月一边念着,一边轻笑着说:“将仲子兮,无逾我墙……不悔仲子逾我墙。我怎么会听不出来呢?”
      王兴听得云里雾里,有些惴惴不安地揣度圣意,“您喜欢上了左相吗?”
      “喜欢?”顾西月轻抚手下柔软的花瓣,“我以前一直觉得,老师生得这么美,能力也强,可惜性子太过冷硬,就像她爹一样,不好驾驭,势必会成为我路上的绊脚石,但有时又忍不住想,要是她对我温柔一点,该多好。”
      “也许逢场作戏太久,连我都不明白……只是觉得,和她在一起的这两个月,当真快活,胜过我们以前日日相对的十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朝得见,若痴若狂。
      这也许只是普通人眼里的心动,但对于帝王而言,说喜欢,还是太轻了。

      御史在上任路上遇到流寇,不幸身亡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洛安。
      小皇帝一听此事,便晕了过去,然后大病一场,罢朝数日,朝政之事,全由贾进忠一手打理。
      而陆翦,很快便当上了兵部尚书,又将娶贾进忠的女儿,成为洛安城里炽手可热、人人巴结的新秀权贵。

      洛安乾坤已变,而江浙仍是像往常一样繁华安闲。
      江浙总督张经略正蹲在地上,观赏着浙商刚送来的一株名贵兰花。幽兰亭亭,花叶袅娜,如玉人静立。
      他正看得入神,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这不是一盆韭菜吗?”
      张经略的脸登时黑了下来,一边回头一边呵斥:“你知道这要多少银子才……”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如同一下被掐住了喉咙,脸涨得通红。
      来的人白面无须,是都知监徐长福。
      张经略忙点头哈腰,谄媚道:“公公说得没错,这就是一盆韭菜!”

      徐长福笑呵呵,“总督大人这是在干什么?”
      张经略脸有点红,“这不那位小姐就要大婚了吗?我正想要送什么过去。”
      徐长福眼光掠过那株幽兰,嘲讽道:“大人原是想送一盆韭菜?”

      张经略吓得连忙摆手,“公公可别吓我,我哪敢对那位不敬。不过还望公公指点一二。”
      “那位大人最不爱虚的,你要送就送点实的。”徐长福语气冰凉,“而且,送兰?你怎么想的?是想给大人找不痛快吗?”
      张经略猛地想起一事,顿时吓得冷汗如流,连忙朝徐长福拱手,“多谢公公指点。”

      十年前,少年状元策马游街,名动京师,被誉为“治世之兰”。

      二人正闲谈间,小厮进来传信,说是都司请两位大人前去府上做客。
      张经略一惊,“他江海平什么时候也会行宴请之事了?”
      徐长福冷笑一声,很是不以为然,“肯定也是想趁机讨好那位,穿着裤子拉屎,还以为别人看不见吗?”
      张经略脸色一时红一时白,许久才叹气说:“公公,您初来此处,不知道江海平这个人……有点不一样。”

      徐长福很快就知道江海平哪里不一样了。
      江府虽大,却很是空旷,别的府苑青草池塘,鸟语花香,他这里倒好,偌大一块地方,被开辟出来做了一处演武场。
      “这人是个傻子不成?”
      张经略干巴巴笑了两声,“他只是一根筋。”

      一阵袅袅琴声传来。
      琴声铿锵,隐隐有杀伐之意,张经略眼前仿佛出现了兵戈铁马,血染黄沙。他心中巨震,不由赞了一声——“好!”
      徐长福如同看神经病一样瞥了他一眼,拢着袖子,嗤笑:“真是不懂你们这群装腔作势的文人。”

      张经略没理他,反而加快脚步朝琴声传来处行去。
      抚琴之人背对他们,盘腿而坐。

      隔着一层白纱,张经略看不清内室详情,只盯着那清瘦纤细的背影,心中突遇知音之意变成一种难言的怜惜。他想拂帘而入,又怕唐突佳人。
      佳人似乎身子极差,一边抚琴一面轻咳,至后面咳嗦越来越频繁,竟连琴声也变得有气无力起来。

      张经略怜惜美人,心疼地说:“姑娘,你无碍罢。”
      那人沉默许久,忽然轻笑一声。
      她的笑声亦清冽如冰,好似佩环相击,珠玉扣盘。

      她站起整理衣袍,转过身来,朝张经略道:“张大人,许久未见。”
      佳人素衣白裳,容色清丽,长发未束散于身侧,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可张经略却吓得双腿颤颤,抖成了一个筛子,“谢……谢清平……”

      “原来你这逆贼竟没有死!正好让我撞见,”徐长福见得江海平身着重甲,缓步走出,不由有些惧怕,吼道:“怎么,你们俩还想谋反不成?”
      “谋反?”清平想起第一个世界,心里莫名觉得有几分好笑,谋反是不可能谋反的,谁让小皇帝是那个人呢?
      她朝江海平示意,“都司,动手吧。”
      江海平一挥手,早已埋伏好的士兵冲出,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

      “你们……你们真要谋反!”
      清平嗤笑,“谋反这个词,我听过很多次了。”
      徐长福面如土色,“我比你官职高,你们无权处置我!”
      清平弯腰,从琴中取出一柄湛湛宝剑,“那它可以吗?”
      徐长福不识此物,但张经略到底是一方大员,马上就认了出来,“尚方宝剑!”

      清平拔剑出鞘,寒光凛冽,冷气凝白光。
      她道:“不错,正是尚方宝剑。”

      那日御花园中,她方触琴弦,便知琴身藏有异物,怀疑是小皇帝暗中试探,于是拿起她的手,在其上写了三个字。
      她说的是“将仲子”,写的是“江海平”。

      后来小皇帝时常叫她来弹琴赏花,兴起之时,她们一边说着缱绻之语,一边用指尖在彼此的手心轻划。
      贾进忠本不识字,又一直以为小皇帝是没长大的孩童,便只当那是女人间略带暧昧的游戏。
      他哪里知道,两个女人言笑晏晏之间,就在他眼皮底下,已将对付他的法子商议出来。

      只是计划终归是计划,段询的死,却是一个意外。
      原计划中,段询不会身死,墨砚无需相随。

      清平轻轻一弹,宝剑嗡嗡作响。
      寒光印在她的眉眼,为她本就清冷的容颜增添几分肃杀。
      “尚方宝剑,上斩昏君,下斩佞臣,杀你们,可还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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