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心记》神圣午睡

4、第四章 忙碌的一天

　　上班第一天，范晴身为公司合伙人，瞬间就进入到了工作模式。但员工们多少都还有点心浮气躁：老大姐刘工又在唠叨她婆婆的烦人事，绘声绘色，她如何到了婆婆家那个鸟不生蛋的乡下，如何过了几天没暖气的可怕日子，她婆婆以及老公乡下的亲戚多么烦人……可能也是有点职业病，刘工特别喜欢描述她乡下婆婆家的破院子和几间破房子。通过她的描述，范晴已经可以画出刘工婆婆家的一整套平立剖图，还能顺手给出改造建议。

　　范晴不明白，刘工一个建筑师，嫌婆婆家不舒服，重新改造舒服点不就行了？这种农村改造项目如今时髦的很，做得好了，说不定还能得个小奖呢。每次听刘工絮叨，范晴都又是嫌她破坏办公室的职业气氛，又是手痒想替她婆家做个方案。

　　刘工年过四十，工作经验是不短了，但设计能力实在乏善可陈，这辈子就没做过主创。上大学的时候，老师形容没出息的建筑师，就会说：“不好好学，将来就只能画一辈子楼梯和厕所！”这话差不多就是刘工在建筑设计界地位的真实写照。

　　本来按照范晴的脾气，刘工这样的人她是不会要的。是，作为一名中年建筑师来说，刘工要的薪水不高。可是同样的薪水，为什么不找一个有才华，有冲劲，能给团队带来更大价值的年轻人？

　　但是曹工做主，把刘工招了进来。曹工是范晴的合伙人，公司的大老板，也可以说是范晴的师傅。北京的建筑设计圈子秉承皇城根脚下的低调风范，只要是科班出身的建筑师，做到多高的职位也一律称某工。曹工今年45岁，在设计院和外企都干过。范晴曾经是他在外企的手下。曹工拿到一个大单，就带着范晴跳出来单干，分给她股份，范晴就做了合伙人。曹工设计能力一般，过得去而已，但人际关系方面堪称高手，公司目前大部分长期合作的甲方还都是他搞定的。

　　别人听说建筑师，都以为设计能力最重要。其实更重要的是让甲方信任你的本事。设计这东西不像数学，一是一，二是二。设计没有具体标准，人人都觉得自己有资格点评几句。做得再好，没有甲方买帐也是白搭。曹工是让甲方买账的天才，而范晴还需要历练。

　　当时刘工的位置本来还有个东南大学毕业的女孩子在竞争。建筑界有四大建筑系，清华，同济，天大，东南。这四大的毕业生出来，基本都是各家公司争夺的对象。他们去大设计院能解决户口，去外企能有好项目，进了地产公司能有高工资。所以通常四大的学生根本就不会给范晴她们公司投简历。

　　那个女孩子虽然还没有工作经验，但才华横溢，野心勃勃，直言不讳地说：“虽然你们公司很小，但我看上的就是你们这里能给我的成长空间。去了大公司，我就是团队里的一个小人物。到了你们这里，我相信我会有更重要的位置。”

　　范晴对这个女孩非常有好感。几乎就要拍板做主了。但曹工不同意。倒看上了窝窝囊囊的刘工。

　　“为什么啊？东南的啊！带出去见甲方介绍起来都有面子啊！”范晴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这你就不懂了。这种年轻人我见多了，你瞧她说得好听，搞不好就拿我们当跳板。没准儿她已经考完了托福，正准备出国，闲得没事，在我们这儿混几天。到时候忙的焦头烂额，她把烂摊子一扔，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再说，还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怎么了？”范晴不满，“我也是女的啊！”
　　“建筑系读五年，学生们毕业就23了，再过几年，二十六七岁，很可能就要结婚。结了婚，很可能就要生孩子。生了孩子，你说她还能当个人使唤吗？咱们这小公司，负担不起替女员工养孩子。”曹工口吐直男癌语录。

　　“女孩子也不都这样吧？”范晴不服气，毕竟曹工这通性别攻击，也差不多算是说到她身上了。
　　“当然——你就不这样。你向来都工作第一。但是你这样的女孩子有几个？”曹工当然知道范晴在想什么，马上说出了最有力的恭维话。

　　范晴有点高兴，曹工又接着说：“刘工就不一样了，她俩孩子都大了，又这个岁数，绝对不会再有孩子了。男的到这个岁数吧，一天到晚想多挣点钱。女的呢，你不开她，她肯定不走。我跟你说啊，这就是最稳定的员工，一般都在设计院里，还轮不到我们这种小公司呢。难得有一个，这可是一宝。”
　　刘工就这么留下了。虽然范晴还不是很理解，一个四十多岁还只能画点简单施工图的老大姐，说踏实能理解，但怎么也谈不上“一宝”吧？

　　以前范晴很看不起刘工，不过今年，因为亲眼见到了赵馨宁的婆婆，她对刘工稍微有了点同情。她决定容许刘工发泄一会儿，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借口问刘工的项目进度去打断她。

　　范晴放过了刘工，但甲方却不放过她。甲方之一赵总打电话来：“范工啊，过年好啊，是这样，我们大老板回来了……对，就是我们集团的大老板，最大的老板，魏总。魏总要去新竣工的工地上视察，特意说了，想请您陪同讲解一下。魏总一会儿就要到工地，我第一时间就赶紧告诉您了……”

　　这个项目位于大兴，是个不大的楼盘，在北京千万个地产项目中很不起眼。但项目背后的开发集团，在外省其实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企业。集团大老板据说是个白手起家的传奇人物，现在生意已经做到了海外，每年在各处飞来飞去。范晴只当初在最后一轮汇报方案时见过他一次，依稀记得此人中等身材，一脸凶相，拉着脸走进会议室时，满屋子员工们仿佛摩西来到时的红海，纷纷自动让出一条整齐的路来。

　　虽然范晴不知道为什么魏总非要她去陪同讲解，也很不满事到临头了才说，但既然甲方有令，自当快马加鞭和颜悦色前往。赵总口气里带着歉意，范晴明白，他也是没办法。老板心血来潮，手下就遭殃。

　　到了工地，远远就看见几个人点头哈腰地站在一起，唯有正当中C位的男人高谈阔论，双手背后，活像一张领袖视察图，便知道那就是魏总了。

　　赵总大老远看见范晴过来，十分高兴，连忙招呼。魏总回过头来，范晴还想要不要自我介绍一下，毕竟只做过一次汇报，怕魏总贵人多忘事，记不住自己。没想到魏总不但记得范晴，还十分亲切地主动打起了招呼：“小范啊，你来了。这个项目你们做得好，我很满意！”

　　赵总在一边随声附和：“范工，刚刚魏总还说呢，这个项目的确是设计得好。不愧是京城著名的新锐建筑师作品。尤其是小区中间那个圆形大广场，一看就有主题”。

　　偏偏这个广场是范晴最不喜欢的地方。当初甲方任务书上，强调了景观要有主题。范晴认认真真设计了名为”健康之路“的健身主题景观，想起新闻上说的广场舞大妈和邻居们的矛盾，范晴还贴心地设计了不扰民的广场舞空间，在路灯上做了两个音量不会太大的外接音箱。

　　设计意见打回来：“要有主题！你这个方案没有主题！”

　　范晴一头雾水：这还没主题？琢磨了一会儿，或许甲方的意思是文化方面的主题，而健身太功能性了。于是她又设计了“欧洲小镇”，“江南水乡”，“日式庭院”等异国风情系列，谁知甲方统统不满意，回复永远是：“要有主题！”

　　恨得范晴在公司里发牢骚：“他这是要做迪士尼乐园吗？主题主题的！”
　　曹工思忖片刻，胡乱画了几个圈在绿地上，发了过去。没想到甲方一下子就满意了。魏总说：“这就对了嘛！这就有主题了嘛！”
　　范晴恍然大悟，原来“主题”的意思，就是一个明显的几何形状啊！姜还是老的辣，师傅到底是师傅。

　　有了这番接触，范晴对魏总没有太多的好印象。但甲方就是甲方，只要签合同给钱，就是好甲方。魏总付款还算痛快，算是好甲方。好甲方此刻正在夸范晴的设计，范晴当然不能不识抬举。

　　范晴摆出职业化的笑容，套话连连：“谢谢魏总的肯定，我们会继续努力的。我们也非常荣幸能参与枫林家园这么优秀的项目。”

　　魏总龙颜大悦，咧嘴笑开怀。

　　咔咔咔！一阵快门声，范晴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了个摄影师。

　　赵总连忙解释说：“这是给我们企业内刊拍的新闻图，我们魏总最重视企业文化。”

　　摄影师拍完照片，又立刻跑到一边的摄像机旁边检视，赵总做个询问的眼神，摄影师打个OK的手势，意思是也录上了。赵总这才满意地转过头来，又对范晴解释说：“这是给我们企业宣传片录的素材，我们魏总特别有情怀。”

　　范晴看这摄影师小哥看着倒是挺机灵，但一脸孩子气，穿一身灰不溜秋的冲锋衣，一人又要摄像又要拍照，觉得这肯定是图便宜找的什么冒牌摄影师。范晴顿时担心起来：这小孩一看就没多少工作经验，会不会给我拍得很难看啊？范晴对自己的容貌并非不自信，可就是女明星，也禁不住糟糕摄影师的镜头糟蹋。站定了认真地拍效果还不一定好呢，何况这小哥还东跳西跳，一人分饰两角。但她随即又笑自己：别这么俗气，他们企业内刊而已，算啦算啦。

　　接下来一路上，魏总时而沉思，时而挥手，时而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而摄影师小哥倒也敬业，一直跑前跑后，又要拎起相机拍照，又要照顾着三脚架上的摄影机，忙得不亦乐乎。在这部“伟大领袖魏总视察首都新项目”的纪录片中，范晴很荣幸地成为了重要女配角，负责解答项目细节和微笑。赵总自然是重要男配，负责解释魏总的行为，以便让范晴发挥得更到位。当然，他自己也免不了也要尽量不动声色地抢镜一番，以昭示自己在集团中的重要地位。

　　就这么着，一大群男男女女伺候着魏总，忙活了一个小时，算是把片子拍完了。魏总挥一挥衣袖，表示自己还有很多大事要办，就走了。众人垂手恭候魏总离去之后，腰杆才算挺直了起来。

　　范晴和赵总客套几句，就往外走。没走几步，看见刚刚的摄影小哥冲她跑过来，对她说：“范工，您方便给我留个邮箱吗？刚刚拍的照片我发给您先过目一下。您满意的，我再发给他们挑。”
　　范晴有点意外，没想到这摄影小哥居然如此贴心。她给了他一张名片，说：“好啊，那太谢谢了。”
　　摄影小哥看出自己这殷勤奏了效，不失时机地也递上自己的名片：“范工，我还有个小小的动画工作室，您公司需要做动画效果图可以找我。保证出活儿快，价格低。”
　　范晴心想，这小孩倒是机灵，这么会给自己找机会。她接过名片，对他笑道：“那你够忙的呀。”
　　摄影小哥一笑，说：“没办法，干一样养不活自己。不像范工您这么优秀啊。”
　　范晴对这个恭维十分受用，同时也感慨现在的年轻人生存不易。其实她自己也不过才毕业五年，论岁数未必比这位摄影小哥大多少。但因为拼劲大，做得项目多，总有一种自己已经是江湖前辈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