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弟子异闻录》冷砚心

32、沉冤昭雪日

　　是日风雪缓了些，云雾散去，长安街头弥漫着清幽的梅花香味，一片祥和之气。砚悬应周氏夫妇之邀，前去周府新迁居的府邸赏梅，顺便带上思湄，让他和清晏见一面。这两兄弟，命途多舛，皆让砚悬放心不下。遥想当日，哥哥意气风发，却一时鬼迷心窍投靠叛贼，被以反叛之罪诛杀。好在未连累家人，其子苏清晏，入长歌门下求学，如今十三岁，容颜俊美，神采奕奕，已是翩翩少年郎，这一次随了周氏夫妇归来长安城中，请了家学先生，再过几年便是参加科举的年纪了。
　　天气晴朗，空气也很清润，初雪慢慢融化，沿着青翠耀眼的竹叶一滴滴落下，滴在檐下留下清澈空灵的响声。苏夫人见空气通透，做主将家宴设于庭院之中，彼时梅花盛开，苏砚悬在席间慢慢饮酒，听周夫人说起清晏在长歌门时的欢乐事，心绪平复了许多，只见小思湄梳着两个小小的发髻，由奶妈抱着裹在毛绒绒的棉袄里，很是可爱，他滑到地上，自己慢慢踱过去梅树下，牵住了清晏的衣角，用稚气的声音叫着“哥哥”。
　　苏清晏温和地笑了笑，一弯腰把弟弟苏思湄抱了起来，带他去赏梅花，“思湄，喜欢梅花吗？”
　　“喜欢哥哥。”思湄年纪还小，口齿有些不清，不过似乎天生的亲近家人，用细小的手臂抱住清晏，清晏性子温和，就这样任由他缠着，兄弟和睦。砚悬见了，欣慰不少，清晏的性子单纯，不像他父亲那样急功近利，倒是有一大半像他母亲，温和有礼，淡泊如水。
　　“晏儿，把你弟弟抱过来我看看。”苏夫人发话了。
　　苏清晏小心翼翼地把思湄抱过去，苏夫人接过来，刮了刮他的小鼻子：“这孩子，真是可爱啊，砚悬你以后没事多带他来周府玩，等长大些，让他和清晏一同读书吧，在周府也好去万花也好。你们万花谷，如今在江湖上声势越来越浩大，虽不及当日鼎盛之时，但也算光复了，好的教书先生是不会少的。”
　　“嗯，这也是我的主意。”砚悬漫不经心地答道。
　　这许多年未见，周夫人倒是未显老，家中唯一的宝贝女儿周凝眉遭劫难惨死，固然让两老伤心欲绝，好在留下了清晏这个小公子，让他们二老有了寄托，他们把清晏教养得极为温雅有礼，也是念及这一点，砚悬从未提过从周家带走清晏的想法，不管苏夫人如何不满。
　　“你家夫人的案子，我们早些时日也听说了，我们为你感到惋惜。”
　　“晚生，羞愧难当。”砚悬心里的疙瘩被触及，忍不住皱了皱眉。
　　“你不必太过挂怀，个人有个人的命数，但是她犯了不可挽回的罪孽，就只能自己承担后果了。你不必灰心，我会替你留意着的，或有温柔知礼的世家女子，定叫你们认识认识。”
　　“多谢伯母，不必了，我现在唯一的心愿，便是照顾思湄好好长大了。旁的事，便罢了吧”
　　砚悬说这话的神情，十分淡然，宛若没事发生一样，其实周夫人心里清楚，他心里是最不好受的。前前后后，苏明渊、苏老爷，其后是周凝眉，苏妙鸢，再到今天的萧明妃，他身边一个个亲人都离他而去，留下他独自撑起思湄这些晚辈们的希望，还有万花谷的存亡。
　　其实周夫人当日，在女儿凝眉未出嫁时，就偶然发现了她和砚悬有书信来往，知道两人心有灵犀。只是考虑到苏砚悬并无一官半职，且身体羸弱，故而最终决定将女儿许配给哥哥苏明渊，却没想到命运弄人。身子弱的人反而一直安然活到现在，加官进爵，而苏明渊却鬼迷心窍丢了性命，若是能再回到那个时候，自己一定会慎重考虑，看清苏明渊的品行再做决定。不过再后悔也无益，斯人已逝，活着的人，只能尽力珍惜身边人。
　　周家此次迁居京城的府邸，从三个月前祁泠尘就在着人打理，一切都被安排得妥当完美。今日家宴，梅花盛放，亲故重逢，倒也是其乐融融。
　　好几日都在长安地牢呼啸而过的寒风，今日终于停歇了，空气中微微有一丝暖意。牢狱里的美丽女子，身穿着她夫君托人送进来的棉袄和披肩，一个人靠着墙枯坐着，她已经这样坐了许多时日了，心中早已没有了任何念想。
　　砚悬，想来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吧，知道了自己下手残害他的徒弟还有他的挚友，肯给自己送来冬衣和食物，是他对自己最后的一点温情了。
　　还是自己太单纯，行军打仗多年，枪下不知有多少叛臣贼子的亡魂，以为人命不过如草芥，只要能达成目的，杀多少人都可以。却忘了这是京城不是边关，自己，也早已不是军中呼风唤雨的女将军。
　　后悔归后悔，不过回忆起跟随砚悬来中原的时光，还是甜蜜的啊。
　　那时候，在雁门关，他陪自己雪中漫步，畅想叛乱被平定后的平安生活；被困狼牙营帐中时，他为了治好自己的伤，答应以为狼牙军医治为条件给自己换来最好的药品；再后来，两个人用计回到长安，他骑着马带自己在长安城中漫步，赏尽长安花。如果，如果一切都能停留在那个时候就好了。
　　正回忆着，忽然有狱卒来开门：“萧氏，有人要见你，跟我出来吧。”
　　“嗯？谁？”明妃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理了理自己杂乱的头发，尽量让自己体面一点，直到狱卒不耐烦了，催促道：“快着些！”，她才一边理衣裳一边往外走。
　　会是他来看自己吗？她心里抱着小小的期待。
　　不过这样的期待很快就落空了，来的人不是砚悬，而是个妙龄女子。她穿着宫女的衣裳，以面纱遮面，带着一盒子食物进了这长安地牢的最深处。
　　“娘娘，救救我。”明妃跪在女子面前，泣不成声。
　　“你自己糊涂，本宫能怎么救你？如今祁氏是铁了心要你的命，我若是公然出面救下你，就是跟他过不去，跟皇上过不去。何况如今本宫也是自身难保，皇上素来知道你我关系亲密，已经疑心到我身上了，我怀疑祁氏被罢免一事根本就是做戏，是和皇上商量好了要打压我们燕家。”
　　“您是皇后，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我只是按您的指示行事的啊，就这样死掉，我不甘心。”
　　“是你太蠢，本宫有指示你让你与祁氏欢好吗？明知道他是皇上身边的人，你还不加以警惕，让他确信了你是凶手。”
　　“祁大人……我早该料到他接近我目的不纯。”
　　“就这样吧，本宫今日来是想告诉你，若是你能带着这一切秘密安然赴死，本宫尚能保你儿子今后安然长大。若是敢抖出一丝半点内情，就别怪本宫无情了，你心里应该清楚，以我们燕家如今的权势，苏妙鸢这一个小小的冤案，是不足以撼动我的地位的。”
　　“这么多月以来的审讯都没能让我说出实情，娘娘还不信任我吗？”
　　“我能站在今日的位置，就是因为我不像你，拿感情谈信任。”
　　“好，那我要如何做才能让您相信。”
　　“这一盒子佳肴，都是为你准备的，趁着还没凉，好好享受一下吧。”
　　萧明妃懂了皇后话里的暗示，揭开了盒子，里面是几样时兴的菜肴，甚至有自己喜欢的玫瑰饼。她轻轻地拈起一块，这玫瑰饼很是柔软，入口即化。连吃了四个之后，她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美丽却残忍的女子，微笑着落下一行泪来：“还请娘娘，信守承诺，保护好我家孩儿。”
　　“好，我答应你。”
　　明妃停下了动作，轻轻擦掉自己眼角的泪水，说道：“燕蔷，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燕皇后听着萧明妃直呼自己的名字，不为所动，只是冷眼看着她，冷漠地说道：“你可后悔的事情，多了去了。”
　　“是啊”萧明妃笑得有些凄婉，“我后悔当年在扬州，遇到你和皇帝。那时候你和他那般青梅竹马，加上我和我哥哥，我们四个人过得多么快乐啊。我恨，当年那个天真无邪喜欢揉我脸蛋的蔷儿去哪里了？那个一心一意宠着蔷儿的皇上又去哪里了？”萧明妃说着说着，已是气血上涌，她强撑着说道：“你如今牺牲我自保，我不怪你，只求你不要陷得太深，皇上既然已经不是当年的少年郎，你何苦再执着于和他的感情？”说完这话，她嘴角已经流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燕蔷最终还是忍不住跪坐在地上，抱住了萧明妃，眼泪簌簌落下：“明妃，我对不起你。”
　　萧明妃感受到了，毒已入肺腑，钻心地刺痛，她笑了笑，说道：“若……若是我和哥哥一样，战死在沙场多好，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便是遇到砚悬，终是，情深不寿，误了终生。蔷儿你莫要，步我后尘。”说完这话，她的呼吸便停止了。燕蔷轻轻地放下她的尸身，站起身来已是满脸泪痕，呆呆地走出了牢狱。
　　这件轰动京城的案子，终于以萧明妃的死亡作为结局落下帷幕，一切都被长安城的雪掩埋了过去。长安城中人人皆知，当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斩杀的花魁苏妙鸢，是做了自己侍女的替死鬼。
　　而婉儿，在澄清了这一切为妙鸢平冤昭雪，得知明妃伏法之后，选择了用一条白绫，结束性命。被泠尘发现拦了下来，“你若想赎罪，就好好活下去，替我保管好这一切，妙鸢的房间要和她在的时候一样。”
　　“玉瑶是我杀了然后嫁祸给小姐的，祁大人你不恨我吗？”
　　“我或许恨你，但是眼下我并不想你死。”
　　“为什么？”
　　“你也是被人利用的一颗棋子，无可奈何，况且一家八口人都为你的错误付出了代价。你以为，萧明妃死了就报仇雪恨了吗？她一个人能做下这么大的事情吗？”他顿了顿，看着婉儿疑惑的眼神，继续说道：“如果不想妙鸢，还有你们一家八口人枉死，就给我好好活下来，我们一同揪出在萧明妃背后操控的人。”
　　“在乎小姐的人那么多，祁大人你愿意饶恕我的罪行，其他人也不会放过我的。”
　　“我自有办法，以后你改名就叫蓝儿吧，仍旧住在仙乐馆。我要你和花姨，继续把这仙乐馆办下去，每月属于妙鸢的那一份银钱，依旧拿去，赎买西市的孩子。”
　　“好。”婉儿看着眼前这个眉间如雪，眼睛里却装着星辰的人，突然觉得心里无比踏实。
　　第二日，泠尘站在京城仙乐馆的走廊上向下俯瞰，这里和一年前一样，小巧精致的庭院里遍植翠竹，被初雪盖住，别有一种朦胧的美。那时候妙鸢就是在这个院子里，独自一人，在侍女们都不在的时候，在雪地上用鞋子画画玩呢。如今固然是为她平冤昭雪了，可是她，还能再回到这里吗？
　　砚悬当日，任凭泠尘怎么劝说都不来这仙乐馆，如今却在妙鸢离开之后，跟着泠尘来到了这里。沿着盘旋的木梯走到最顶层妙鸢的房间里，只见屋子里到处都是鸢尾花的画像，忍不住有些动容。
　　泠尘看着砚悬，低低地说道：“这些日子，我重新审理鸢儿的案子，你猜我发现了些什么？”
　　“你说吧。”砚悬已然心如死灰。
　　“鸢儿当年，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是嫁给刘槿之后任性做了歌伎。而是，被刘槿卖去的仙乐馆，他骗了我们。”
　　“什么？”
　　“当初鸢儿，或许是和你赌气，也或许根本就是被强迫的，才嫁给了刘槿。刘槿有龙阳之好，婚后虐待鸢儿，之后将她卖去仙乐坊，她是迫不得已，才拼了命才想成为花魁的。只有那样她才能凑够银子，为自己赎身。”
　　“她为什么不给我们写信？”砚悬顿时觉得天都塌了，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刘槿人面兽心呢？当日燕祈和他一同前来万花求见妙鸢时，他刚刚中举，还穿着素白的书生衣裳，一脸青涩，温文尔雅，没想到本性这样坏。更心痛的是，妙鸢说了江湖不见，自己竟然真的就江湖不见，从来都没去找过她。
　　“鸢儿是个要强的孩子，你都那么气她了，她怎么还会想找你？”
　　“我原本，是想让她对我死心，才那样说的。”
　　“我若是知道妙鸢过得那般艰辛，也不会坐视不理的。好在后来我们没有扶她，她自己站了起来，那时候你误会着不见她，殊不知，她把仙乐馆开到长安城来，最大的目的是拯救那些人贩子手中的孩子。她幼年时，你就教她‘香草美人’的典故，教她医者本分，她都记着呢，从未忘了初心。变的，是我们。”
　　“那次她回万花谷，应该是要向我解释这一切的吧，可是我却狠狠侮辱了她，根本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难，当时她的眼神那么复杂，必定对我失望透顶吧。”
　　“而今追悔又有何意义呢？”
　　“我和明妃虽无感情，但也相处了这几年，知道她本性不坏，她不想是会这样耍心机陷害的妙鸢的人。泠尘，我猜你查出来的，可远不止这些吧。”
　　“聪明。”
　　“可否告知我一二？”
　　“刘槿，还有明妃的所作所为，都是有人指使的。”
　　“谁？”
　　“燕皇后。”
　　“怎么可能，她不是一心撮合妙鸢和他哥哥？想要鸢儿嫁进燕王府的吗？”
　　“你怎么不想想，她为何要撮合他们俩？鸢儿虽然是你苏家的三小姐，可苏家早在你哥哥做叛贼被斩首时就开始没落了，战后树倒猢狲散，苏老爷死后更是一蹶不振。凭鸢儿的家世，如何配得上燕祈？”
　　“或许是看在燕祈真心喜欢鸢儿？”砚悬从来看淡功名，对这些事情并不熟悉。
　　“幼稚。”泠尘冷笑道，“这么着急让鸢儿嫁给燕祈，无非是觉得她威胁太大，想把她收入麾下变成自己人。你不知道吧，皇上私下找过我，让我探查妙鸢的口风，有意纳她进宫做个才人呢。也不知道哪里走漏了消息，竟然让皇后这般心急，妙鸢看你回来，拒绝了赐婚，皇后便费尽心思布下了这个局，让刘槿一步步把她拉进深渊。”他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你家那位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和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烟雨走得很近，那时候我就有了疑心，果然没多久鸢儿就背上了杀人死罪。”
　　“所以你也设了一个局，给明妃。”
　　“是，而且我不会就此停手的。”
　　“泠尘，我自知这辈子都比不上你，聪敏乖觉，明察秋毫。明妃已经伏法，刘槿被你流放，鸢儿的冤屈也洗白了，哪怕你查到了这么多，我也希望你不要怀恨在心，不要去报复，到此为止吧。你不是燕家的对手，鸢儿已经牺牲在了这个漩涡里，我不希望你为了给鸢儿报仇也陷进去，何况一旦你对燕家动手，势必会有人流血，你不死也会有人因你而死，不值得。”
　　“不值得吗？”泠尘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清高，不愿意参与这些肮脏的斗争，我不勉强你，坏人我来做，只希望若有一天鸢儿还能回来，你能像一个真正的师父一样爱护她，再也不要让她受伤。”
　　“还能回来？你什么意思？”砚悬纳罕地看了看泠尘。
　　“没什么意思，白日做梦罢了。”泠尘说完这话意味深长地看了砚悬一眼，下楼去了。
　　砚悬呆呆地看着泠尘的背影，只觉得陌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一直以来对泠尘的印象，都是克制而冷静，唯独面对妙鸢时，他会露出不理智而热忱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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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都30章了女主还没能回归orz；
剧情铺垫太多有点拖沓，因为意图凑齐十四门派召唤□□cp，比如……藏歌？佛喵？
谢谢有耐心看到这里的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