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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江花月夜 ...

  •   三月末,长安城中繁花似锦,人烟阜盛。砚悬这日清晨起来,盥洗罢,换了礼服随父亲苏钰、大哥苏明渊一同去参加同僚周大人的家宴。周大人五十大寿,因坊间有传言道周府素来尚俭朴,圣上曾赐匾额以为嘉奖,周府是以未曾大操大办,只宴请了素日里关系极佳的同僚。
      照例是一番嘘寒问暖之后,苏钰命小厮呈上贺礼,一家人于贵宾席上坐了,看那戏台上花好月圆唱得热闹,虽说是未曾大操大办,宴请的人也不多,单看糕点菜肴都极为精致,是费了心思的。只是砚悬不喜欢这些应酬,在席间坐了不多时,只觉觥筹交错眼花缭乱,委实在万花谷山中待久了,不习惯这人声鼎沸的地儿,于是随父兄敬了些酒,便一个人悄悄地溜了,沿着回廊往庭院走去。
      周家的庭院倒是小巧别致,松石倚斜,梨花疏影,湖边萱草芽新发,绿油油的惹人怜爱,且池中有方才露出一点儿嫩叶的初荷,几只羽翼渐丰的鸭子在荷叶间游曳着,自在梳理羽毛,很惬意的样子,让看的人心情也莫名其妙好了起来。砚悬看着小池上涟漪一圈圈散开,心里有些触动。
      父亲对哥哥的偏爱,他是早已了然于胸的。自己是次子,身子还弱,虽则和哥哥同为苏府家的公子,可父亲很明显只想让哥哥从仕,哪怕是席间遇到同僚,也只是介绍哥哥何其有文韬武略,对自己不过一笔带过,真是如芥子般卑微啊。卑微便罢了,如今万花谷覆灭,自己该当何去何从?有心光复,却不知如何做起,委实有些头痛。
      且如今十九岁上下,想来竟无几人可称作知己,也甚感寥落。认真论起来,不过两人,一人是纯阳宫祁泠尘,昔日他时常来万花谷寻自己,两人或是山阴赌棋,或是花海谈笑,或是溪边煮茗,交情甚笃,只不过后来他成了纯阳宫掌门大弟子,掌管纯阳宫诸多事宜,且时常需前往宫中觐见,两人见面便少了,不过书信往来;另一人是出自苗疆五毒的黛清欢,认识她亦是巧合,当日七秀重聚,五毒教主,同时也身为七秀坊昭秀的曲云回秀坊,带了当时年纪尚小的黛清欢,砚悬亦随了万花谷琴圣苏雨鸾前往,自那时相遇,砚悬发现万花谷的医道,与五毒巫医之术法有很多相似相通之处,与黛清欢很是谈得来,引以为知己。亦是许久不见了,书信倒是没断过。
      人生当真寂寞如雪。
      家里人比起这些多年未见的故交,都淡薄了些。
      曲径通幽,周家人本就是江南氏族,这院子似乎是仿苏州园林而建,亭台水榭,弯曲迂回,无论从哪个视角看都极为别致,且有各式各样的小窗作画框,框住窗外另一番风景,宛若一幅画,妙趣横生。砚悬赏着这春日庭院的美好景致,不知不觉走到庭院深处,然后不出所料地迷路了。喜宴上的言笑晏晏早已听不见,只能隐隐约约听见春日布谷鸟的叫声,泠泠如清泉。不过这布谷鸟的叫声之中,还有一个低低的声音,似布谷鸟叫,细听却又不是。
      砚悬有些好奇,循着声音的来源走去,悄悄拨开眼前菀菀黄柳丝,从那格子窗的缝隙中偷偷看过去,只见廊下有一青衣女子,鬓发如云,松松地绾着一个发髻,发间插着几枝梅花式样的簪子,簪子上垂下两条碧色绸带,披至腰间,简单却不失优雅。她手执团扇,一边“布谷,布谷”逗弄着鸟儿,一边将它们一只一只地放走。
      “小姐,老爷喜欢这布谷鸟呢,这样放生了怕是不好。”那女子身后的丫鬟甚是胆小,小心翼翼地盯着周围。
      “喜欢一样东西,自然要给它自由,而非将它幽囚起来。”
      “何况只要你不说,谁会知道是我放的呢?对不对?”那女子冲着丫鬟娇俏地一笑,鬼灵精怪地看了看周围,似乎没人发现自己,拽了小丫鬟的手匆匆跑开,一边跑还偷偷掩面而笑。
      砚悬纳罕这女子竟是这般活泼有趣,便故意站出去,以至于女子这一跑,却是不偏不倚,转过回廊撞到了砚悬怀里,她下意识地扶住了那人的臂膀,待反应过来自己靠在一个男子身上时,她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匆匆往后一退,撞到了身后的丫鬟,那丫鬟躲闪不及碰到了身后的梨树,簌簌梨花里,眼看这女子就要摔倒了。
      砚悬见状连忙扶住她,这举动反而让她更害羞了,匆匆后退一步,以团扇掩面微微行礼。
      “失礼了。”
      “姑娘无须慌张,我不过是今日一宾客耳。不小心在这院中迷了路,惊扰了姑娘,还望恕罪。”
      “不不不,分明是我撞的公子,实在是失礼了,既是迷路了,不若我让人带公子出去吧。”
      砚悬笑而不答,却伸出手去,轻轻地取下了她掩面的团扇,拂掉了落在他肩头的片片梨花瓣,只看见她脸上,宛若浮上了两片绯红的轻云。
      “姑娘花容月貌,何必遮掩?”
      “你……”
      “在下苏砚悬,请姑娘多多指教。”
      “公子告辞。”她似乎有些恼了,从砚悬手里夺回了扇子,径直离开了。砚悬望着她姗姗离去的背影,有些愣神。这世间,竟会有气质这般超凡出尘的女子,清丽婉约如冰山雪莲,且心地善良,对鸟儿这些小生命都这般上心,虽有些小脾气,却是可爱得紧呢。
      他折了一枝梨花,细嗅,闻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甜香,心下甚是欣慰。若是这女子与自己此生相伴,大约每日都会如这春日一般温煦吧。她这样心地善良,若是将来同自己携手余生,一同救死扶伤,该是多么美好。方才那丫鬟唤她小姐,想来必是这周府唯一的千金周凝眉了,当真是冰清玉洁,出尘不染。
      这一日砚悬回去之后,闲来无事,写了一纸倾慕之言,字迹甚是娟秀,系在梨花枝上命秋辞偷偷寄了去。
      周凝眉向来听周老爷的话做一个大家闺秀,故而当时被砚悬调戏时,虽心下害羞悸动,却仍摆出生气的样子跑开了,日暮时分却又悄悄回了白天撞到他的地方,独自静静回味着,却不知他是谁,仪容甚是俊美,性格很是随性潇洒呢。他用团扇为自己拂去肩上梨花花瓣的那一刻,说不心动,自己都不信。
      正发着呆,丫鬟送来了砚悬写给她的信:“姑娘可知今春何以如此让人愉悦?我猜是在春日百花盛放之外,添了几枝梅花的幽香吧。梅花本就清幽清冷,若是在春日里开放,与百花相较更是冰清玉洁与众不同,让人魂牵梦绕,忍不住时时想起。”
      丫鬟从小伴随周凝眉长大,由她教着也识不少字,一眼就瞥到了信里的内容,忍不住笑道:“胡言!这时节梅花早就凋落了,哪里来梅花和百花一同盛开这一说?这苏公子也忒做作了。”
      周凝眉听了不发一言,只静静地取下自己的发簪抚摸着,会心一笑,那发簪上细细雕琢的宫花,正是梅花。苏砚悬这信,写得实在是绝妙,表白上是在议论今春明媚,实际上却是在拿梅花比喻自己,向自己表达倾慕之情。没有一句话提起白天相遇之事,字字句句却都暗示了他的心意。而白日里短短相见,他竟然连自己发簪上雕刻的是什么花都记清楚了,可见是个心思细腻的人。
      “可打听清楚了?苏砚悬,是哪家的?”
      “奴婢打听过了,就是老爷为小姐定亲的苏家。”
      “真的吗?”周凝眉听了心下一喜,忍不住莞尔一笑。这便是了,周家与苏家都是书香门第,她自幼时两家就交好,当时两位夫人时常一同做做针线谈论些趣事,俨然是好姐妹,此后两人怀孕了更是信誓旦旦,说日后若生了公子小姐,便结下娃娃亲;若同为小姐或同为公子,也让孩子们义结金兰,凝眉也是年岁大了些才知道这回事。自己,注定是要嫁进苏家的。
      今日偶遇苏公子,倒也是因缘巧合。
      那丫鬟看来是仔细打听了的,说起来头头是道。
      “听人说,这位苏公子非比寻常,从小就前往万花谷学医,师从孙思邈一派,如今已是天下闻名的神医了。据说当今圣上还下旨请他,让他入宫当御医呢。”
      “万花谷不是在去年冬天被洗劫了吗?”
      “是呀,这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了。”
      那他该有多伤心啊,周凝眉心下默默想着。
      她瞥了一眼他写的信,字迹娟秀清雅,信笺还透着淡淡的馨香,系在一枝梨花上,十分优雅别致。她看罢依旧让丫鬟把信退了回去,佯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过一两日间,又收到了砚悬的信,她只看过,却并不回信。砚悬这日便故意写错一笔,将凝眉写作凝湄,让人寄去,凝眉看到那错字,终于忍不住回信质问他。
      “为何错写我的名字?”
      “为何要凝眉呢?心有忧戚才会凝眉苦思吧,我希望你以后的日子都会开开心心的,再也不会忧思凝眉。我欲与卿相知,长命无绝衰。苦短人生,尽得欢愉。”
      “再也……不会凝眉……”她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嘴角忍不住浮起一抹微笑。提笔润墨,洋洋洒洒书写道:“如何见得真心?你若是真心,便叫那梅花,三月里凌雪而开吧。”
      “小姐,你怎么回他?”
      “我说……他若真心,便让这梅花重新凌雪而开。你也知道,我最喜欢的,就是院子里这一方深冬盛开的腊梅了。”
      “如今已是春深,这怎么可能办得到。”
      “这是他考虑的事,不是你,送信便是。”
      丫鬟去了不多时,带来了砚悬的回信:“这有何难,周小姐若有雅兴,明日来府上赏花,定让你看到梅花凌雪而开。”
      话是这么说,第二日周凝眉却未曾去苏府,写信言明因琐事缠身,过几日有空登门拜访。说到底,不过是怕砚悬做不到,故而替他着想推迟时间罢了,四月里要让梅花凌雪而开,当然不可能,原以为苏砚悬不会应下来的,这呆子竟应了,也是傻乎乎地可爱呢。
      这般推脱,一晃便是清明时节,温润的湿气自南向北,催红染绿,径直席卷到秦岭深处,化作一袭朦朦胧胧的烟雨,款款洒在万花谷的青石阶上。许是这春日气息极为浓烈,一夜之间,谷中鸢尾花尽数绽放,宛如浮起一片紫色的轻霞,深深浅浅的紫,一直蔓延到远处云雾朦胧处,空气里逸散着淡淡的甜香。
      冬日雪席卷了一切,也掩盖住了灾难的痕迹,春日里万花谷依旧繁花似锦,和往常的春天一模一样,砚悬站在花海,忆起当初万花谷极盛之时,那时走在花海中,或有学画弟子在画师赵小凯处画这花谷风光;或有读书弟子,随意躺卧于蔓蔓紫花中吟读诗书,宛若化蝶演了一出庄周梦;或有习艺弟子,在花圣宇晴处研习花艺,如今一切都烟消云散了,繁花依旧,故人皆已不在,令人有些黯然神伤。
      自去年冬天来过,他便有些神伤,出资派人厚葬了万花谷一役中的遇难者。不知不觉已是清明时节,虽然舍不得周凝眉,他终究忍不住独自一人进山,特意前来万花谷祭拜师门众人。祭礼结束之时,他在花海转了转,采了几枝灼灼盛放的桃花,轻轻放在了花海里单独的一座坟墓前。
      那个风雪夜他一夜无眠,用体温挽救,却终究没能救回小女孩。
      女孩带着的小白猫倒是活了下来,苏砚悬为它起名软软,形影不离地带着它,这会子它安安静静地蹲在小主人的坟前,一声不吭。
      他至今,不知道这死去的可怜孩子叫什么名字,所以墓碑上也是一片空白。她留下的只有这只特殊的白猫,和半个和田玉坠,他记得埋葬她时,发现她的有耳后有一颗痣,不大不小,似乎是胎里带来的。看她打扮,必是出自富贵人家,因此他差人在长安城中寻了很久,几个月了,还是没能找到她的家人。或许,这女孩子的家人已经不在了吧。
      可惜了,那时候他还想收她为徒的。是认认真真的,收一个徒弟,将毕生所学教给她,让她能延续师门的绝学,爱护庇佑她,让她在这乱世中不再颠沛流离,不再任人宰割。只可惜啊,有心救人无力回天,她还是沉睡在了风雪之中,或许她,就是自己作为一个医者此生最大的遗憾吧。
      砚悬祭拜后也无心多留,当日万花谷遭劫之时,子虚乌有道人亦随自己去纯阳宫问道,躲过了一劫,不久砚悬在长安城家中就接到了他们的来信,这两位道人当日不忍回谷,径直南下瞿塘峡,在武陵山北麓寻了一处幽静的地儿继续归隐,信中邀了砚悬去赏花。
      这子虚道人原是一风流成性的公子哥儿,处处留情,因当日薄情抛弃了一女子,被女子的亲友唐门梁翠玉女侠追杀,得乌有先生相救才躲过一劫,从那以后看破红尘,归隐于万花谷,不过每日与乌有先生弈棋赋闲罢了。当日在万花谷时,这两位道人便极为看重砚悬的天资,教了他不少东西,倒也算得上是良师益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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