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君》茜

1、第 1 章

　　娘敲门进来，定定的看我，长叹口气，说：“他又要见你”，我轻笑，“那便见罢~”

　　打开妆匣，对镜花黄。弯弯的柳眉用炭笔加了色，滟滟的红唇在阴影中都透出光亮，脸颊涂上那让我看起来无限娇羞的粉色胭脂。耳畔流连的紫水晶耳环与我发间那由京城专门定制的蝶恋花珠玉簪相呼应，我的发高高的盘起，除了那只珠玉簪，还插着凤凰追星金钗和大小各色的珠花。没有一丝杂质的和田羊脂白玉镯轻轻的扣在我雪白纤细的手腕上，指尖朱红的蔻丹，金色镂空的镶猫眼石的戒指。绛紫色绣暗花长裙，蔷薇花瓣明珠花蕊的腰带，金色滚边雪狐领对开盘扣小袄，前端镶孔雀毛的绣花鞋。腰间的香囊，是用上好的绸缎加高丽的百花香做成，走过便引来蝴蝶阵阵……打扮好的我，看起来是那么的高贵和……不可接近。

　　就应该是这样的不可接近，就应该是这样的高贵，因为，明天我便要嫁人了。

　　穿过回廊，向客厅走去。每走进一步，心中便多一分惶然。他好么？他变成什么样子了？他会和我说什么？

　　我款款的走入客厅，远远的便看到他在那里神色不安的踱步等我。不安什么呢？我只不过是要嫁人了而已，只不过是嫁的远了些而已。女子终归是要嫁人的，若嫁不了最爱的人，嫁给谁不都是一样么？

　　他是我这生最爱的男子，这个国家刚刚登基的天子，青帝。我唤他，亦哥哥。

　　我是丁倩儿，金陵城最美丽的女子。我的爹爹，是前朝的丞相，先帝离去，他就带着全家告老还乡，在美丽的秦淮河畔开起了一座叫东南赋的书院。书院刚刚成立，弟子还不多，爹爹也就乐得清闲。顺便把我也当成男孩子般，除了习字读书，还教我些为官为臣的道理。

　　亦哥哥还是太子的时候，爹爹便是太子傅，教他为人治国之道。一年前，先帝驾崩，亦哥哥继承大统。从此亦哥哥便会经常来书院看望爹爹，顺便请教有些政事的处理之法。我与他相见，便是那时。

　　那天，我在院中的松树下读书，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读得入了神，痴了心。身后突然有人轻笑，回神，亦哥哥蓄着笑在不远处看我。至今无法忘记那初见时他的眼眸，黑亮的眼珠像高山顶上的宝石，耀眼而纯净，在阳光下散发着璀璨的光芒。他的眼神坚定，看着他的眼睛，你便相信，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无法克服的。他向我走来，颀长的身躯，稳健的脚步。他的眉浓密而挺拔，宛若上天专门画出的一样。他的唇微微的抿着，坚定而自信。他微笑，露出整齐洁白如珍珠般的牙齿，他对我说：“你就是倩儿吧？我是亦，你父亲的学生”。他的声音干净而温暖，低沉而有磁性，他一说话，仿佛秦淮河静静的河水都会共鸣起细细的涟漪，更何况我心中的那汪潭水。那天，我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儿，拾着书落荒而逃。身后，亦哥哥的笑声碎了一地，怎么都收拾不起来。

　　那天之后，他来的次数便越来越多。但看望父亲的次数却越来越少。那些日子，我的眉眼间渐渐多了娇羞和期盼，没人的时候总低低的偷笑，很快又不见笑容的踪迹。

　　他与我吟诗作对，他吟“君住江之头”，我诵“妾住江之尾”；他说“碧水青山”，我对“白露枫丹”。为他，我背完了唐宋大家的所有词章，我整天吟诵：“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却依旧被他笑做小女子。他的心装着整个天下，他说：“倩儿，我会是这世上最英明的君王，我的天下会是最繁盛的时代”，他说，“倩儿，你要和我一起主宰这天下”。

　　他与我琴萧相和，我抚琴，他奏萧，演的是那首千古的《孔雀东南飞》。我们像是一个人般的心意相通，配合的默契自然，旋律不错半分。我们演奏的时候，窗外总落满小鸟，却从不叽喳。院中的竹子都在我们的乐声中摇摆起舞。每每演罢，我们总痴痴相对良久，然后双双轻笑。

　　他作画赠我，画得是三千里江山，他说，要和我一齐阅遍这三千里江山的美景，做一对神仙眷侣。而我，画得是江南的细细流水，小桥人家，暖暖春光。他轻轻地刮我的鼻 ，“傻瓜，江山都是我们的，更何况这小小的江南？”

　　他舞剑，我在旁边静静等他练完递一方手帕给他，撇嘴笑他：“亦哥哥的剑法越发笨拙了，连那树上的落叶都刺不中”。心中却暗暗惊叹，男子舞剑也会有如女子歌舞般摄人的魅力。亦哥哥轻灵的剑法，宛若蝶舞。

　　他吃我为他做的小点心，蜂蜜放多了结成了疙瘩，表面焦黑，他却全部吃完，笑着夸我做的糖藕粥好吃。然后捧着我烫伤的手一层一层的涂膏药，直到涂满了整个手为止。他晶亮的眼睛望着我，轻轻地吻我的手，说：“倩儿，你是这世上最温婉的女子，娶妻如你，便是夜明珠也黯然无光。”

　　他喜欢喝茶，总会带着新茶来找我。用入冬第一场雪的雪水和立春一场的雨水泡茶，茶水的雾气氤氲而起，茶的香气慢慢弥漫整个房间。那时，我们便不再说话，两个人安静的对坐着，任太阳从我的身上，移照到他的身上，照亮他光洁而宽阔的额头。偶尔，他会思考国家的事情。每到这时，他的浓黑的眉毛便蹙了起来，拧成一个疙瘩，我要使劲儿才能抚平。他便握了我的手，一直轻握着，直到他想出良策为止。

　　他喜欢我的长发，总是将他那修长干净的手指轻轻插入我的头发，或者用大大的手掌抚弄我长而浓黑的长发。他说要为我梳一生的头发。他送我桃木的梳子，送我养发的桂花油，送我漂亮的琉璃发饰，他说，我的发要为他而留。他要我出门的时候把长发盘起来，他说，我的发只能让他看到。好霸道的男子，每每这时，我便玩笑说他若欺负我，我便剃了头发去当尼姑。他便紧张的拉着我说：“我必不负你，倩儿，我定不辜负你”。

　　他喜欢拥着我，轻轻地嗅我身上的香味。于是，便常送我香囊，每次，他都会说，“倩儿，这香是我为你专门寻来的，普天之下只你一人会用，若我们有天失散，我便循着这香味把你找到”。然后又摇头，“怎么会失散呢？我要把你锁在身边，一辈子陪着我，总不分开”。

　　我的亦哥哥，是整个天下的主人。有时，却像个孩子。我常幻想和他生活的模样，然后傻傻的笑起来。我们设想生三个王子，两个公主。然后等到大王子长大了，我们把江山交与他后便归隐山林。我梦想做他的新娘的那一天，把我的发丝与他的挽在一起，把我的一生和他紧紧地融合起来，永远不分开。可是亦哥哥总让我等，他说他刚登基，外患频频，内部官员又结党营私。他要慢慢站稳脚跟，等到那时，他就用最华丽的典礼来迎娶我，让全天下的子民都尊我为高贵的皇后。我笑了，窝在他的怀中说好。可是，亦哥哥不知道，我想要的，只不过是陪着他，一起变老，一起享受每分每秒的快乐和哀伤。亦哥哥也不会想到，这世间竟会有那么多的无奈。

　　那晚，亦哥哥带我泛舟，在秦淮河。在那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眉一直深深的蹙起，怎么都抚不平。那晚，我以为他的问题解决了，便高兴的陪他出门。夜晚的秦淮河阿，美不胜收。渔火，灯火，焰火交相呼应；红色，黄色，绿色，粉色，蓝色，紫色……整个河岸仿佛成了染料铺子，怎样罕见的光影色彩都有。熙攘的游人们脸上都绽开了如花般的笑容，孩童老人妇孺，每个人都是那么的温馨和美好。我挽着亦哥哥的手，晶亮的眼睛直直的望向他，仿佛要望到他的心中，他却总躲避着我的眼神。花船上歌姬们若有若无的歌声在船桨拍水的声音中越发的不真实。岸边连成一片的彩色灯笼，依然照不进秦淮河的心中。只有那空中的明月和星星在河水中留下身影，怎么都挥不去，打散了又连起来。那天晚上，亦哥哥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拉着我的手一直不肯放开。我们的船在秦淮河上安静的飘荡了整个夜晚。只有岸边各色的商贩们吆喝着的叫卖声，那样的清晰和连贯。那晚，我们都醉了，小小的一壶桂花酒，却让我们醉了。醉了的亦哥哥有些吓人，他紧紧地抱着我，像要把我揉进他身体中一般，像是怕失去我。他无比哀伤的注视我，然后不停的吻我，额头、脸颊、鼻子，嘴唇。他小兽一般的呜呜抽泣，眼泪不停不停地流淌，打湿了我的罗绢，也打湿我的脸庞。他发疯般的捶打自己，为了阻拦他伤到自己，我把自己的胳膊垫在他身上，马上就红了一片。

　　亦哥哥，我的亦哥哥，你怎么了？你的眼泪打进我的心中，像是刀子般，划出道道伤口，疼。

　　那晚之后，亦哥哥便不见了。学堂，凉亭，剑房，甚至我的闺房，处处是他的影子，但他的人却不见了。爹爹看我的眼神也开始带着怜惜和莫名的担忧。我每日依旧练习琴棋书画，却总没有长进；我每日依旧三餐，却渐渐消瘦。三个月后，京城里传来消息：青帝大婚了，皇后是现任丞相的千金，据说长得雍容华贵，又从小由丞相请专门的先生教习宫廷礼仪，很有皇后母仪天下的气质。而皇后的哥哥，是镇守北边关防的护国大将军。

　　我终于明白了爹爹的眼神，也明白了亦哥哥痛哭的原因。我想起爹爹曾对我长叹：“倩儿，你如何能明白，青帝是天下人的”。我想起亦哥哥曾说，他可以主宰整个天下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我想起亦哥哥曾忧伤的诉说，他的兄弟众多，却没人可以帮他，只能自己想办法来解决所有的问题。我想起亦哥哥内忧外患的问题，想起他一直蹙起的眉毛。我想起我曾经对亦哥哥说：“将来，你只娶我一个好不好？”而他说：“好，此生只你一人”……眼睛，突然就模糊了。怎么，衣襟就湿了呢？

　　我不再整日抱着亦哥哥的礼物发呆，不再莫名的哭泣。我开始努力的吃饭，努力的让自己健康而快乐。亦哥哥难，我不能让他更难。

　　不久，边疆战事吃紧，宫廷要选派公主和亲塞外。宫中哭成一片，各位王爷都不愿意自己的掌上明珠去受苦。我便央求爹爹向皇帝递了奏折，自请和亲，而朝廷上下居然也一致赞同，并很快给了我公主的封号，定下了出嫁的日子。怎能不赞同呢？我是前丞相的女儿，金陵最美的女子。

　　奏折递到青帝手中那日起，他便日日来书院，要见我。我总托辞身体不适，一直拖到了今日。明天，便是我出嫁和亲之日，也该见他了。

　　许久没见亦哥哥，他瘦了许多，满面的疲惫，眼睛仿佛都不那么明亮了。亦哥哥见我进来，急急奔来，喊了句：“倩儿”，便哽住了声音，不知再说什么。就那么定定的看着我，黑亮的眼睛突然蒙了层水雾。他始终是知道我的，我的牺牲他又如何不知？只是，他根本没有立场留下我。我笑笑，做了个万福，抬头唤他青帝。

　　“你还记得初次见倩儿的样子么？”

　　“记得，你穿了身鹅黄色的丝裙，懒懒的倚在松树上，不施粉黛，头发松松的绾着，长长的拖到脚边。手中握着本书，出神的忘向他处，小小的嘴巴微微张着，哀伤的表情让人想抱住你永远呵护你……倩儿，这样的牺牲是为了惩罚我么？”他急急得追问。

　　我轻笑，明艳的妆容让我看起来好美，青帝都恍然失了神。

　　“那你看今日的倩儿美么？”

　　“美若仙子，明艳动人，以往的青涩全无踪影”

　　“青帝，女子这生若不能嫁于自己最爱的男子，嫁与何人便无所谓了。此番和亲，我的身分是高贵的公主，边疆必会奉我为手中明月，总比在宫中与别的女人争夺一个夫君强许多。你答应我的，此生只我一人。你给不了的，还不许别人给么？这样的结局，应该是最好的，又怎么会是牺牲？惩罚更是无从说起。”

　　“倩儿，你这一去，便不知何时能见。你又何苦……”

　　“青帝，往昔那纯真的倩儿已经不存在，你也不必再惦记。我们今日，就此别过罢”我急急的打断他的话，转身离去。

　　“倩儿！”我顿住，回头冲他凄婉地一笑，“亦哥哥，多保重……”。

　　不再看他一眼，不再理会他的呼唤，不再回应他的爱。泪，却不知觉撒了一路。
　　你要记住我今日美丽的样子，从此，罗衣锦缎便和我无关，所有的美丽，都将为你封存。我的心，从离开你那日便上了锁，再也打不开。

　　你要记住我今日的决绝，从此不再惦念，开心的生活。

　　你要实现自己的梦想，做这天下最好的明君，才不枉我今日的成全。倩儿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助你安守天下。

　　你要幸福，不要再蹙起眉头。那晚，醉了的你都是蹙着眉的，让我好生心疼。

　　静静的秦淮河，自会带走我们的思恋。漫漫的时光，会磨平你我的恩爱。

　　终有一日，你会忘了我的。甚至，不会会记得我临别那凄婉的一笑。

　　恩，相忘江湖，笑忘君。